所以才会有那条险些葬身于鲸腹的飞舟。
摧毁剑心,摧毁长剑,二择其一。
对他来讲,后者才是举足轻重的一步。
少年手指稍稍用力,剑锋弯折,发出痛苦的哀鸣。剑身蛛网似的旧伤再度崩裂,剑锋弯折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弧度。长剑连着剑主的心,姜别寒心痛如绞,一口血吐出来。
薛琼楼手指继续用力。
砰一声。
剑锋在他手中折断。
少年随手挥袖,断为两截的剑锋,连同黯淡无光的剑柄,在石壁上撞碎。
“离了这把剑,你什么都不是。”
剑锋碎在姜别寒眼底,割裂他的目光,他眼神瞬间灰败。
碎石如暴雨倾注,地动山摇,失去绘卷的洞府钟鸣漏尽,灵气干涸,白玉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一层黯淡的灰翳,化为一座普普通通的石桥,从中间开始圮塌,石墩上两条交尾衔首的蛟龙土崩瓦解。
薛琼楼抬起手,凝聚着杀意的金光在他指尖闪烁。
“你骗了我们一路,”姜别寒用最后的力气,说:“那你对阿梨是真心的吗?”
—
乌云凝聚,天似翻墨,电闪雷鸣如万马奔腾,剑冢内成千上万把长剑在一瞬间砰然碎裂。剑冢如同开闸洪水,剑气一泻千里,将地面冲出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
绫烟烟心口莫名被扎了一刀,撕心裂肺的痛苦从脊椎猛然上窜,她突然站起身,径直往洞府内走。
“师姐你去哪?”夏轩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这里面全都是剑气,你会被灼伤的!”
“我……”绫烟烟心乱如麻:“我有点担心姜师兄,怎么这么久还没出来。”
“师姐你就放心吧,有薛道友在,他们两个一定不会出事的。”夏轩言之凿凿:“我们就算进去,也无济于事啊。”
绫烟烟抬头望着乌云翻涌的天穹,电光将整片天幕撕扯为二,闪电如硕大的白球,以摧山撼岳之势落入人间,白光漫天,山峰旷野夷为平地。
不对劲。
这是天劫,提前降落的天劫。
里面一定出问题了。
绫烟烟一头扎进剑气瀑布中,倾盆暴雨般的剑气,如刀光剑影将她团团围剿,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剑刃上,她望着黑魆魆望不见底的山洞,迎着锋利的剑气而上,加快脚步,浓墨般的黑暗将她一点点吞没。
夏轩拦不住她,咬咬牙也跟上去。
天空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从洞府上空的缺口砸下来,噼里啪啦砸在身上,浑身闷疼。
绫烟烟对周身痛苦毫无所觉,忐忑不安的心神催促她越走越快,一座石桥正从中间断裂,她一步跨上去,断裂的桥面咬着她脚后跟,紧追不舍。
地面有洪水冲刷的痕迹,墙壁布满剑痕,剑气残留仍有余威震荡。
绫烟烟脚步忽地一顿,她在角落里看到一截碎裂的剑锋,剑柄有熟悉的弯弯曲曲的纹路,惨淡地躺在角落里。
她停顿一瞬,拔出脚步。
或许只是普通的剑,长鲸怎么会碎?
残砖碎瓦中,淹没着一条人影,血流成河。
绫烟烟不敢上前,脚底踩着刀刃,一步步走上前,便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迹。
目光触及人影的一瞬,她忽然捂住嘴,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地跑过去。
姜别寒躺在血泊中,腹部一个血肉模糊的血洞,他还睁着眼,但眼中光芒暗淡,直楞楞地盯着洞顶上空那团仿佛淤泥浇灌的浓稠黑暗。
“师妹……”他目光移过去,摸着绫烟烟血泪满面的脸:“你怎么……进来了?剑气……疼不疼?”
她哽咽得无法出声,只是连连摇头,拉着姜别寒的手,想把他背起来。
“你们出去……别管我了……”
绫烟烟不说话,艰难地将他背起来,却次次跌坐在地。
“薛道友呢?他为什么放你一人在这里不管不顾?!”
姜别寒咳出几口血,自嘲地笑:“我看错人了……”
绫烟烟脊背僵直,“看错什么?”
姜别寒撑到现在的最后一口气几近耗尽,他触上绫烟烟的脸:“白梨……”
绫烟烟反握住他的手:“阿梨怎么了?”
“她有危险……”
他眼瞳中最后一丝光湮灭于黑暗,绫烟烟用袖子胡乱擦着脸,生生凭着一人之力,将他架在自己身上。
夏轩走迟一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还没开口,绫烟烟转过脸,面上血泪污泥交杂,“不要管我们,去找阿梨!”
“一定要找到她!”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坚定:“一起走!”
—
暴雨如注,少年浑身湿透。漫天黑云,笼罩着他一个人,如影随形。
人影杂乱,水洼被踩得泥水飞溅。
“不是说三天后才会有天劫吗?怎么提前降临了?!”
“我不想死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你怎么不躲起来?”有人拉了他一把:“快找个洞府躲一下,那边全是平地,你被天劫砸中,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少年目光平静如水,抽出手臂。
“你骗了我们一路,那你对阿梨是真心的吗?”
他织了太多谎言,将自己也活在谎言里,真心与否,无从得知。
他突然停下脚步,摸了把侧脸,抹下一片血迹。
一根银亮琴弦,在面前绷紧,染上一层血色,天际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
目盲男人席地而坐,从容抚琴,白衣少年枕着双臂,躺在屋顶看云。
琴声潺潺如流水,峨峨如高山,铺开一片高山流水。少年却把两只耳朵都堵住,翻了个身离得远远的。
学不来的东西,他便不听,不学,也不看。
正如同,不论如何拘押在男人身边,看他待人接物,学他为人处世,每日耳濡目染,他也永远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两人换了个村落暂住,这回身边又多了个虬髯大汉。
据闻大汉早年开了个客栈,原本无人问津,男人给他换了个名字后,生意蒸蒸日上。但不知为何,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他做起了甩手掌柜,千里迢迢一路往北,终于追上了男人。
问他为何执著于此,大汉笑着说,是为了报那二字之恩。
能写出这两个字的人,怎么可能会逼着徒弟杀妻?
少年不屑一顾,这又是他不能理解的事情。
往后的一段日子成了三人行,一个虬髯大汉,一个年轻男人,还有一个白衣少年。
也是一个暴雨夜,三人在山中古亭落脚。
风雨晦暝,少年敏锐地从狰狞的草木之后,察觉到一股杀气。男人把琴横在面前,没有回头:“你们先走。”
彼时心高气傲的少年,认为这只是些普通山匪,不大服气:“我一个人就能对付。”
“小孩凑什么热闹。”男人把手放在他头上:“走吧,待会在这里汇合。”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出草丛后数条阴森森的人影。紧接着是兜头砸下的倾盆大雨,雨声中如有千军万马,酝酿着一场刀光血影。雨珠扑上琴弦,如点点星光四散,流水般的琴声化作寒刃长唳,漫天雨幕被一张琴弦交织的银网笼住。
少年稀里糊涂地被人提起腰带夹在胳膊底下,一路狂奔,塞进草垛中。
“别出来!千万别出来!”那大汉把杂草都堆在他身上,喘着粗气:“那些是先生的仇人!”
这男人,到底有多少仇人?
大汉抹着满脸雨水:“这回是奔着琴来的!小公子,你藏好喽,大人的事,就交给大人来解决!”
雷声交杂着雨声,在耳畔轰鸣。干草戳人,如同置身于一座剑笼之中,束缚着他的手脚,瓢泼大雨砸在他身上,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雨声渐弱,乌云拂月。他将草垛拨开,循着一路血迹往前走。
先看到的,是那个大汉的尸体。
就为了报二字之恩,千里迢迢陪着恩人一同赴死,难不成还真应了那句“仗义每是屠狗辈”?
少年擦去脸上尘泥,对此匪夷所思,心中也无波澜,他现在只想找到男人。
双脚如陷泥沼,迈起步来不听使唤,雨后泥土的腥味混杂着血腥气,浇灌在五脏六腑。
少年徒步走上矮坡上的凉亭,一袭白袍污泥遍布,狼狈地夹杂着草叶。
这个样子到男人面前,会被趁机嘲讽。
他在半腰停住脚步,迅速潦草地擦干泥印,抹平襟袍,又是一身干净落拓。
古亭下有一条水波粼粼的河,暴雨过后,河水漫了出来,映着一轮明晃晃的月。
男人黑漆漆的影子,盘腿坐在古亭中,纹丝不动。月光描摹着他眉眼,脸上两道血痕,从他双目中流淌。他闭着眼,有如酣眠。
从不离身的琴,不知去向。
温柔的月光泼在少年身上,便成了凌迟的刀。
他沉默地立了片刻,伸手帮男人那两行血迹擦去。
男人眼睫轻轻一颤,没有睁眼,“把我的金丹拿出来。”
少年站着不动。
“……用这个东西,给那人一个交代,你也算完成任务了。”
少年依然倔强地没有动作。
“我陪不了你多久,”男人微微一笑:“终有一日,你会找到自己的桃源乡。”
一条路走不下去的时候,能够让他卸去强笑伪装、放下森严戒备的桃源乡,那里有潺潺如流水般的琴声。
少年冷冷地,一字一句:“我不要别人。”
男人笑了笑,提起手腕,指指他紧绷的脸,又缓缓拍拍他的肩:“少年啊,要有意气,秋月春风等闲度,不要暮气沉沉。”
三十日,不多不少,负债还钱,两不相欠。
少年依旧倔强地站着不动。
“不要任性,找到你自己的路,走下去。”男人说:“你也有想守护的人吧。”
少年总是没心没肺地挂着微笑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绝望的神情。
男人逐渐僵硬的身体往一侧倾倒,古亭没有栏杆,那里便是一片泱泱河水,河中有月,他坠下去,打碎了那轮月亮,破碎又盈圆。
月在水中,月逐水流,望而不得,触之即碎。
男人最后的絮语,飘散在风中。
“我妻儿若还活着,那个少年,应该和你一般大了。”
山风呼啸,草木伏首,天下月色,压在少年双肩。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第66章 琅环秘境(七)
琴声如一场潇潇暮雨, 淅淅沥沥,间或却交织着电闪雷鸣。
一段陌生记忆随着琴声汇进脑海,白梨猝然惊醒, 摸了把脸, 冰凉一片。
她所在的洞府塌陷大半,天空开始下雨,暴雨裹挟着碎石如山洪泄地,触及周身时,又翻滚着分为两股。
白梨披着衣服走到洞口,墨黑的天穹漫出血色, 两人来时经过的那片密林发出尖利的啸声, 飞禽走兽从梦中惊醒, 仓皇奔逃, 拧成滚滚黑烟拔地而起, 犹如条条川河汇入大海,倒流进墨云之中。
天劫再次降临, 这回来势更加凶猛,不论是秘境外的闯入者,还是秘境内的飞禽走兽,无一例外悉数打杀。
一股山穷水尽般的糟糕预感顺着冷汗从她背后淌下来。
光凭她几句话根本劝不住人,他走下的每一步,都犹如一枚枚犬牙交错的棋子, 紧咬着、追逐着彼此,没有回头路, 也不允许他稍作停留。
原著里姜别寒被捅了一刀,又被挖去金丹,满身修为, 点滴不剩,几乎成了个废人,秘境内又尽是杀戮四起的亡命之徒,天地茫茫寻不到出路,只能靠绫烟烟和夏轩不离不弃,费尽千辛万苦,才伤痕累累地逃出秘境。
白梨得找到主角团,他不给自己留退路,她或许能试着修修补补。
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上哪找人?
琴声愈显急促,辨不清方向。白梨腰侧微微震动,芥子袋中有微光闪烁,她打开袋口,黑珠滚到手心,笼着一层淡青色的光,是她先前刚刚进入秘境时,扶乩琴中飘出的微光。
淡青色光芒如一缕细流,循着天际幽若的琴声飘去,像在为她指引方向。
白梨犹豫半晌,将手里衣物叠整齐放在地上,玉牌压在衣襟处,他现在一无所有,不能少了这些东西。
她又用手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可刚刚写完,这些字又被泥流冲刷得面目全非,根本无从下手。
她索性将那枚梨花华胜摘下来,和玉牌放在一起,而后一头扎进暴雨中。
踏出洞府的一刹那,角落泥泞里的一枚白子,怦然碎裂。
—
闪电劈出阴林鬼影。哭喊呼救声层出不穷,雨幕中酝酿着浓烈的血腥味,仿佛有一头磨牙吮血的凶兽,张嘴将所有人一口吞入腹中。
绫烟烟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不堪,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侧。她背着姜别寒,踩着桃木剑,艰难地劈开重重风浪,小木剑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放我下来……”姜别寒腹部的血淌了她一身,在一阵忽冷忽热中交替着昏醒,“你背不动我的,这样下去我们都走不了……”
“我其实……力气很大,”绫烟烟咬着牙埋头往前,强颜欢笑:“师兄你看,你一直被我骗到现在……”
她其实一点也不柔弱,只是享受被爱人保护的安全感。她受到刁难,有师兄的背影挡在面前,师兄受到非议,有她在背后据理力争。师兄练剑的时候,她便将自己的修行抛置脑后,翻阅那些令她头疼的剑谱,分析那些目不暇接的剑式,而后在不经意间提点只言片语。
从来都是默默地在背后付出。
姜别寒轻轻笑了笑:“我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