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有个东西掉在地上,斜支着一角打转,反射出雪亮夺目的光。
是她一直戴着的……梨花华胜?
薛琼楼提起脚步,将那枚小小的、雪白的头饰拿起来,羽毛似的轻若无物,躺在掌心却有万钧之重。
先前放置衣物的地方,有几道凌乱的划痕,像是有人在上面写了字,又被污泥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把手悬停在划痕上,微光一闪,泥流犹如被抽干的河水,露出皲裂遍布的河床。
全是字。
最深的一道,写的是“等我”。
泥流将字迹冲开,她接着写,没等写完又是稍纵即逝,于是地上便全是一个个交叠的、歪歪扭扭的“等我”。
手一离开,字迹就被污泥吞没,他将衣服盖在上面,仿佛用一抔残雪埋藏着一株幼苗,承载着整个春天的希望。
他靠着石壁坐下来,衣服上的泥浆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满身狼藉,像一尊石像。
秘境的坍塌惊动了巨鲸的残骸,一直被暴雨雷鸣声掩盖的鲸歌骤然间响彻天地,他头疼欲裂,身上有她给的符箓,可归根到底是外人的东西,他只是将华胜攥紧,尖角刺进手心,锐利地维持清醒。
“你又骗了我。”
漫长而苦痛的等待中,少女轻轻坐进他怀里,依旧穿着那袭艳杀芍药的大袖衫裙,像个披薜荔兮带绿萝的山妖,用魅惑的烟拨乱路过山客的心绪。
鲸歌产生的幻觉,凝聚出脑海中最浓烈的幻象,心口绞痛,这回的匕首,直截了当地刺入心脏。
少年半靠着墙,无比自然地搂上她纤细的腰线,轻笑道:“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她唇角出现两个笑涡,手里尖刃拧转,在心口剜出一朵艳烈的血花。
诛心之痛,不过如此。
他勾着少女的腰,扣住她的手腕,强逆着她的力道,将刀刃扎向更深处,几乎穿透整个胸膛,将他钉死在墙壁上。
“这样才能杀死我,替他们报仇,”少年苍白的脸像一片碎裂的骨瓷,裂隙中漫出血色,“你扎得太浅了。”
她方寸大乱,挣扎着抽出手。
“现在能原谅我吗?”
少女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想一走了之。两条白嫩细长的腿落地,脸蛋突然红得滴血,僵硬地转过头,声音细弱蚊蝇,“腰带还我。”
坐在原地不动如钟的少年,手里正拉着一条腰带,血红的锦萝玉绣宛若一丛火,点燃了腰带彼端的两人。
她红着脸按紧腰带,踩在污泥中的赤足,犹如两朵饱满的玉兰花。
“腰带还我。”她又嗫嚅着重复一遍。
薛琼楼轻轻一拽,那松垮的外袍,仿佛包裹着白玉的丝绸,用手指一勾,就如流水般滑落。
“过来。”他手指慢慢卷上去,将她一步步拉过来,“不然,我就一直这样等着。”
她歪坐在腿上,脸颊通红,满是被戏弄的羞恼,像一枚将近成熟的青果,手里晃着刀吓唬他,却又带着涉世不深的青涩,被一条腰带玩弄于鼓掌中。
腰带卷到尽头,他随手扔在一边,捧起少女的脸,贴着她的额头,“阿梨,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可以吗?”
两人的初见以谎言为开端,当初浓烈的杀意成了如今的阵痛,一退再退,居然已经退到了这一步。
愈渐刺耳的鲸歌让他心肺间腥血翻涌,少女纤长浓密的眼睫蹭到他脸上,轻轻一句话,像在温柔地给他宣判死刑。
“不行。”
掌心空落落,坐在腿上如胶似漆的少女无影无踪,绚丽的幻像震碎一地。
唯有当胸的一刀,扎得他死气沉沉的心又活了过来。
不行?
拥堵在喉间的血从唇角溢出,顺着下颌淌到衣襟上,少年拿袖子挡住脸,坐在一地浑浊泥水中,宛若漂浮在污流中的洁白泡沫。
他想要做成的事,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水中月不可掬捧,却能让它落进杯中,让它照亮这片小小方寸之地,就已经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幻像的内容承接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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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琅环秘境(九)
鹤烟福地, 草木依旧。
先前被夷为平地的洞府又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青山绿水间,白梨拢起双手,对着黑洞洞的石扉喊了一声。
“玉灵姐姐, 你还在吗?”
一团绿雾在幽黑的洞穴深处聚拢, 露出一个细腰宽胯的人形,“怎么又是你们?”
绫烟烟踉跄着上前:“前辈,我师兄受了重伤,可否让我们在这里歇息几日?等我们联系了师门,定会好好报答前辈的。”
“我和你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要帮你们?”玉灵虚坐在半空, 闲适地翘起腿:“况且你们当日把我这片风光宜人的福地毁得遍地狼藉, 那些倒了的花草树木, 过好久才重新长出来, 更别提还夺走玉犀石, 这笔账,我没跟你们算呢。”
似乎没想到祂会这般不近人情, 绫烟烟面色僵硬,“前辈……”
白梨拿出那枚黑珠:“前辈,你当日给过我这个东西。”
“给出去的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和我再无关……”玉灵不屑地扭过脖子,满是袅袅绿雾的脸突然对准白梨的方向僵住,若是脸上有眼睛, 那现在两道目光应当黏在这颗黑珠上不动了。
“有好玩的东西。”祂招招手,将黑珠招进自己掌心:“让我看看。”
白梨忐忑不安地等着祂审视, 她记得黑珠里除了那抹琴光,只剩下当日薛琼楼抢走之后多出的一点微光。这种老古董级别、又属于非人类生物的前辈总喜欢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玉灵“看”黑珠,是直接将珠子扔进浓雾中, 片刻后又从雾中滚出来,落进手心,祂朝众人招手,原本冷冰冰不耐烦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进来吧,你们想留几天都可以。”
绫烟烟不敢多问,扶着姜别寒走入洞府,其余两人则紧随其后。
一条幽绿的胳膊在白梨面前挡了一下:“小姑娘,能跟我来一下吗?”
黑珠还在玉灵手里,白梨当然不会扔下不管。
玉灵指点着那抹淡青色光芒:“这点光倒是无价之宝,可惜坚持不了多久了。”
扶乩琴断裂,像人一样魂飞魄散,琴声中飘出的光便如无根之萍,终有一日会消散在风中。
祂指着旁边的璀璨星光,卖了个关子:“你知道这是哪来的吗?”
星光坠落之后,剩下一片永夜,而现在这片永夜中,又多了一点星光,倒映在少女黑润的眼眸中。
玉灵伸出纤长的手指,在珠子上轻轻一点,白梨眼前铺开一片迢迢银汉,间或有流星划过,每一颗流星都承载着一段记忆。
无边暗幕中,站着一个白衣少年,低头看着手心黑珠,眼睫轻轻一眨,一滴晶莹的光从他眼中坠落。
—
永夜中有一点明媚的星子闪烁了一下,少年睁开眼,仿佛经历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梦境。
瓢泼大雨变成淅沥沥的小雨,天空中鱼鳞般的裂隙正在缓缓闭拢,厚重云层下漏出金色阳光,光辉照耀到树林上,整片浓郁的树林凭空消失,紧接着皲裂的大地也被一阵白芒吞没。
薛琼楼抬起头,远天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嘴,将秘境鲸吞入腹,不出多久,这片弹丸之地也将消失在潮水般的光芒中。
无法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最后一条裂隙合拢前,一道白虹飞掠出去,白光大盛,山川河海、鱼虫花鸟化作一片虚无。
他在棂星门高耸的华表上短暂驻足,人群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派,一派惹事斗殴,继续秘境内的新仇旧怨,一派泯却恩仇,互相帮着治伤。
若这些人知道,头顶那个站在华表上的少年就是让他们历此浩劫的罪魁祸首,恐怕会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同仇敌忾地奋起追杀。
少年垂下眼,目光触及之处,都没有她的身影。
情理之中。她如果想带那三人逃出去,不会选这种聚集着乌合之众的地方。
他将华胜收入袖中,手心被棱角划出一段尖利的痛感。
让他在原地苦等,还不如直截了当去找她。蒹葭渡咫尺之地,她能带着三个伤残躲到哪里去?
棂星门下安静养伤的修士,突然听到一声平地风雷,那两根炳炳煊赫的华表当头砸下,站在华表上的人无影无踪。
四季如春的蒹葭渡依旧风光秀致,络绎不绝的外乡修士尚未得知远在百里之外的浩劫,烟柳巷陌一派繁华。
渡口还剩下三艘飞舟,飞舟管事肩上搭着毛巾,忙着擦拭桅杆,就见一个白衣少年走上来,衣袍上有点点血迹,尤其是他两只手的手心伤痕遍布,深可见骨,看着像刚刚逃离一场厮杀,浑身还残留着森然戾气。
管事背后开始冒寒气,踌躇着不敢搭讪。
少年幽黑的眼眸,率先看了过来,“之前有离开过渡口的飞舟吗?”
“有、有的。”管事挤出一个笑:“是南下的飞舟。”
南下?
薛琼楼坐在栏杆上。
北方只有一个蒹葭渡,但南方的渡口小岛数不胜数,想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艘飞舟正好也是南下的。”管事凑上来:“这位仙长,您要乘船?”
少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了无生趣地坐在栏杆上。
“仙长,您的手……”
薛琼楼垂下眼帘,看着满手鲜血,手心轻轻合拢,再打开时,多了一条雪白的发带,上面有干涸的血迹。
管事看着惊奇:这又细又窄的东西可以包扎伤口?
少年还真这样做了。
“仙长想止血,我们船上有小医馆……”
少年冷冷看来一眼,管事讪讪地噤声。
发带根本止不了血,也遮不住满掌血痕,他视若无睹,慢慢缠上手心,又打了个结。
飞舟缓缓升起,他发间的冠带在风中像两只翩飞的白蝴蝶。
薛琼楼望着底下越来越小的渡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宛若一群蚂蚁。
不对,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她也不会冒险。
到底在哪?
坐在栏杆上的少年,猝不及防往后仰倒,直接从半空坠了下去。
管事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趴在栏杆往下看,只看见那点雪白坠进万里云海,这样的高度,坠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有、有人自杀了?
茫茫天地间,有个米粒大小的白点。
少年翻飞的白衣犹如折翅白鹤,从重重云层中下坠,下方是一片广袤海域,雾气茫茫,烟波浩渺,他堪堪在海面一尺仰面停住,肆意铺展的白衣如同一团白云,停歇在微波荡漾的海面。
眼前划过一道流星,他唇角微微勾起。
知道在哪了。
—
福地内灵气充沛,奇花异草遍地,是闭关修养的绝佳之地,姜别寒的伤势有所好转。
绫烟烟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夏轩则肩负起采摘草药的使命,再加上白梨随身携带的现成丹药,三人支撑一旬也不成问题。
疲惫不堪的绫烟烟得以歇一口气,她给姜别寒上完药,一转头却见白梨垂着脑袋,一个人靠墙而坐,手里拿着那枚黑珠。
“阿梨,你是不是也累了?休息一会吧。”
白梨摇摇头,而后继续看着黑珠出神。
那片迢迢银汉中藏着少年断断续续的记忆,隐匿在泛着血色的时光后。
…
“你可以继续留着它,”玉灵难得温和了语气:“不过你心里得有数。”
“什么?”
“那片星空沉寂了十几年,我跟你说的那个傻女人,是郁郁而终的。”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头。
“你不害怕?”
她摇摇头,将黑珠收起来,“前辈为何要帮我们?”
玉灵坐在幽绿洞穴深处,没有回答,只是挥了挥手,等少女走出洞府后,洞府内才留下一声伶仃的叹息。
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神灵,没有七情六欲,所以祂想看看,人类的喜怒哀乐是怎样的。
玉灵模糊的脸定定地望着洞口方向,不知不觉想起来,那个不谙世事的傻女人,本该居于九天之上,不落凡尘。
…
咳咳咳。
一阵咳嗽拉回她神游万里的思绪,姜别寒昏迷中呛出一口淤血,绫烟烟在一旁替他抚着背,又帮他擦去嘴角血迹。夏轩则在熬药,药罐子里沸腾的热水咕噜咕噜冒着泡,草药的清香弥漫整座洞府。
几个人有一种尘埃落定、苦尽甘来的错觉。
夏轩挑拣着手中草药,抓了抓脑袋,懊恼着忘记采月萝藤。
“我去吧。”白梨站起身:“你们在这熬药。”
福地里时间流逝得比外面慢,他们几个虽然只待了片刻功夫,但外面估计已经过了大半天光阴,也不知道蒹葭渡那边怎么样了。
她将“一寸笺”拿出来端详,忽然停住脚步,草丛中蜿蜒着一道血迹,一路通往洞府。
作者有话要说: 发带在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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