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流露出迷茫的神色,迟钝地摇了摇头。
他靠得更近,“那你记得我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眼角弯出了甜甜的笑。
曾经深厚的友谊,接二连三地从她生命里消失,被抹去得一干二净,从今往后将只剩下一个人。
流光溢彩的河流凝滞不前,熙来攘往的人群定格在夜色里,巨大的天幕下,空旷的天地间,只有两人站在画舫上。
少年眼中星光更盛,他欺近一步,将她抱上栏杆。
白梨两腿悬空,只得拉住他袖子。
她背着光,却能从他清澈的眼瞳中,看到对岸有一抹炫亮的光冉冉升起,在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图案。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鸦羽般的眼睫在瓷白的脸上投下一弧弯弯的影子,像那个蒙着血色的怪梦,蛊惑似的低声说:“阿梨,跟我回家吧。”
她面具后的眼睫轻轻一颤,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薛琼楼轻轻笑起来,趁她失神的时候,隔着面具,在她侧脸落下蜻蜓点水的吻。
这个吻带着雨水与腥血的味道,让她从梦境中惊醒,她身体后仰,却忘了自己坐在栏杆上,后面是一条飘满花灯的尺素江,像个不倒翁似的晃了晃,又径直往前坠,最后一把抱住他。
薛琼楼顺势搂住她的腰,那纤细的一线恰好握在他手里,他又轻声重复一遍:“阿梨,跟我回家吧。”
她生命里只剩下朝夕相处的一个人,蒹葭渡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她最后的归宿是东域白浪海底的朝暮洞天,只能陪着他一个人。
两情相悦,朝朝暮暮。
怀里的少女却在把面具往上推,推得有些艰难,“卡住了……”
面具旁边的流苏卡进那枚梨花华胜中,薛琼楼用手指勾开流苏,将华胜顺到手心。同时有只手伸进他衣襟,痒痒地往里面爬。
她也会跟他开玩笑了?
他握住少女手腕,“阿梨?”
她抱得更紧,侧脸贴在他胸前,毛绒绒的发顶蹭着他下颌,手像一条细鱼一样得寸进尺地往衣襟里伸。
少年白净的脸头一回有些发烫,松开她手腕的手,也缓缓移到她腰际。
烟花不断在天际飞升、绽放,闹哄哄的声音中,突兀地传来一声哐当。
有什么东西砸到地上。
一贯处变不惊的少年,怔立当场,面色褪得煞白。
地上躺着一枚梨花华胜。
和他手中那枚从她发间顺下的华胜一模一样。
他僵硬的视线下移,她还从他贴在心口的衣襟内,缓缓抽出了一张画像,上面五个人亲密地贴在一起,鲜活而真实,洋溢着灿烂的笑。
她置于心口处的手,如同那把猝然刺进来的匕首,扎得鲜血淋漓。
天际那朵烟花盛开到极致,化作一场金色的星雨,在半空中枯萎,天穹重归黑暗。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铺满花灯的河流枯竭干涸,雕梁画栋的舫舟卡在皲裂的河床中,花灯犹如一只只垂死的萤虫,幽黄的光是尸骸最后迸出的烬火。
潮水般拥挤在一起的人群中,不断有灰白色泡沫旋起,在浑浊的夜色中翻滚碎裂。
远处片片层叠的黛青色飞檐,像还未晾干的水墨画被泼了水,墨色杂乱晕染,轮廓模糊。
这个世界正在崩溃。
夜色如一张漆黑的纸,被缓缓解开一角,纸上的景物泛黄褪色,只剩下两个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人,站在寂然无声的天地间。
白梨抬起头,看到少年眼中的星光消失得一干二净,漫长而幽暗的夜重新笼罩上来。雪白的冠带如蝴蝶濒死之际扇动的翅膀,坠落在同样雪白的脸侧。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垂着眼睫,像一片平整的白瓷,中间崩裂一条漆黑的细缝。
脸上的狐狸面具是真的,她摸着面具一侧残留的温度,“回家?”
她发现了。
谎言一个接着一个掩盖上来,终将积重难返。他像绞刑架上的刑徒,怀着侥幸企盼起死回生的奇迹。
“阿梨……”
她把面具推上去,露出清透如水的双眼,“我已经跟你回家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阿梨手伸进衣襟的时候
小薛:她这么喜欢我了吗o(*////▽////*)q
阿梨摸出华胜和画
小薛:爱情使人盲目(捶地
开头情节应该都知道吧。。。就是前两次的幻境,换个视角的原因下章解释,这种相爱相杀的情节只能在梦里写写啦(怎么感觉在写盗梦空间梦中梦)
今天被误伤四百收藏,以后收藏书签好像都会被清掉,流泪猫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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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朝暮洞天(五)
灯火辉煌的尺素江消失了, 点点浮光化作幽蓝海水中的泡泡。一帘透明的绡纱无风自动,缀满珠沫,像一个金装玉裹的牢笼。
白梨身上的披风还在, 面具也仍旧斜推在额头, 仰首看着少年。
他面色像一汪死水。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在尺素江边放花灯的时候。”白梨说:“华胜和画像都被你拿走了,我身边不可能有第二份。”
整个世界都是虚假的,这两个虚假的东西却提醒着真实。
百密一疏。
他耷拉着眼睫,垂头看着地面。
“阿梨……”
白梨知道他要说什么:“再问就是第四遍了。”
他乐衷于攻心,毁灭一个人的时候, 是要将那人一颗赤子心碾碎在脚底, 想挽留一个人的时候, 不仅仅要将她最亲密的好友抹成一片空白, 还要将浸染着血色的自己烙刻在她生命里。
所以才有那个奇奇怪怪的梦。
层层算计都被看穿, 少年仿佛第一次输得这么惨烈,有一种黔驴技穷的无力感, 两根长长的冠带蔫蔫地垂在肩侧。
“那你……”
“当然是等他们来救我啊。”
薛琼楼抬起眼睫,少女却轻轻扯了扯他衣襟,将他扯得前倾一步,在他耳畔小声说:“还要看你藏得好不好。”
她身上青涩的药味将甜腻的兰麝香一扫而空,让他眼底那片湮灭的光又星星点点地亮起来。
白梨却突然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你从我身上搜走的东西, 还给我。”
少年卷翘的眼睫耷拉下来,好像要被逼着忍痛割爱。
“快点。”白梨不留情面地催促。
他俯身将地上的华胜捡起来, 又将夹在自己衣襟里的画像抽出来,不情不愿地把两件东西叠在一起递过去。
白梨接过来,却发现他拿着不放, 她往自己身边抽了抽,压根抽不动。
薛琼楼缓缓收回手,往自己衣襟里放:“阿梨,你不要的话,还是给我好吗?”
你倒是快松手啊!
白梨叹口气,“好吧,你拿着,但是那个小黑珠还给我。”
她手心多了一粒黑珠,还是继续伸着手。
薛琼楼身上已经掏空了,看着她洁白的掌心,目露疑惑。
“绫烟烟给我的符箓?”
他移开目光,默不作声。
白梨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你扔了?”
“不要管那些符箓了。”薛琼楼在她手心放了一块冰冰凉的东西,是那块封印着金鳞的白玉牌:“它现在会听你的话。”
“可以炖汤吗?”
他不假思索:“可以。”
玉牌里白鱼翘了翘尾巴,好似在控诉主人的无情。
—
落日熔金,霞光漫天,一艘飞舟破开云层,留下一道笔直的切痕。船头尖利,被做成剑锋的形状,刻有剑宗的印记,是巨阙剑宗派来接应的飞舟。
少女站在船舷,像个初生婴儿,托着腮憧憬地望着远天。腰间芥子袋微光一闪,她好似被烫了一下,脸色覆了层灰败的白,犹豫不决地打开芥子袋,深深吸了口气,才将手伸进去。
袋内是一叠符箓。
葱白的手指一触碰到符纸,仿佛伸进火丛中,呲一声被烫出一片焦痕。
少女悻悻然收回手,面色很不好看。
飞舟上来来往往皆是剑宗弟子,与她擦肩而过时还会热情地打一两声招呼,她把烫伤的手藏在身后,笑着一一回应。
“阿梨,”绫烟烟走过来:“怎么一个人站在船头?”
少女抿唇笑了笑,却不说话。
绫烟烟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以前的白梨应该是挺能说会道的一个人,现在大半天也不蹦出一个字来,她和夏轩在屋里照顾姜别寒,她却一个人站在船头,背影郁郁。
“对了,”少女把自己的芥子袋递过来,“这些符纸还给你吧,我跟你们到了宗门,有这么多人护着,应该不会再遇上危险了。”
绫烟烟想说,这些符箓算不上什么,她却坚持伸着手臂,眉宇间似有哀求,绫烟烟只好把符箓拿出来。
少女悄悄地用烫伤的手捏了捏裙角,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有人在不远处喊了一声,夏轩挥着手:“师姐,白姐姐,姜师兄醒了!”
绫烟烟立刻跑上前,少女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眷恋似的望了眼西天的晚霞。
—
白梨躺在床上,将那枚玉牌举过头顶,那尾金鳞仿佛被玉石雕刻出来的鱼,鱼目黑亮似黑曜石。
可以听她的话,对吧?
她屈起指节,敲了敲玉牌的边,“出来。”
玉牌上亮起一层淡淡的金光,白鱼轮廓旁多了一圈阴影,一圈涟漪荡漾开来,哗啦一声,这条鱼跃出水面,掉进她脖子里。
白梨伸手去抓,它滑溜溜的,一个劲往她脖子里钻,最后白梨捏着它尾巴倒拎起来,活蹦乱跳的鱼立刻在她手里萎了下来。
“你主人抛弃你了。”白梨狐假虎威地戳着鱼头:“落到我手里,你就慢慢熬吧。”
白鱼瑟瑟发抖,被她捏在手里挣脱不得,开始啪嗒啪嗒吐泡泡。
“又想写‘不生气’啊?”白梨捏捏肥嘟嘟的鱼头,“你怎么总是一个套路?”
鱼尾巴耷拉下来,委屈巴巴地吐了个最大的泡泡,在白梨脸侧弹了一下,轻轻碎裂,牛毛般的水丝纷纷扬扬。
白梨摸着脸松开鱼头,“算了,不虐待你了。”
白鱼逃过一劫,欢欢喜喜地摇头摆尾。
白梨拿出黑珠,那层淡青色光芒更黯淡了些,星光却异常璀璨,她两手轻轻笼住,里面隐隐有琴声传出。
扶乩琴已经断裂,怎么还会有琴声?
她把黑珠举到眼前,这回里面的景象又变了。
月华清朗,漫天星光,夜色下男人正在弹琴,而女人将下巴搁在他肩膀,捣乱似的拨乱琴音。
白梨遽然弹坐起来,方才的笑从脸上褪得一干二净。金鳞在她身旁不明所以地游来游去,她抓起玉牌下了床,径直走出去。
“有传信的地方吗?”她点着金鳞的脑袋:“带我过去行不行?”
金鳞一摆尾巴游在前头。
白梨是第一次走到外面。
这座宫殿应当在海底,随处可见幽蓝的水丝和成串的泡泡,却嗅不到一丁点海水腥味。穹顶很高,抬头只看到四面墙壁收束进一团黑暗里。角落的淤泥里开着很奇怪的花,乌黑与猩红,从未在人世间见过。
帷幕重重,银烛上有冷光残留,落满灰尘的帘栊内一片漆黑。
金鳞到了这里,在外面徘徊不前,像在征求她的同意。
白梨撩开帘栊,一小片幽光斜了进去,四面墙壁上的书浩瀚如烟,因她进入时带来的这点小小动静,凝滞的水流又动了起来,书页哗啦啦作响。
一幅画像平摊在书案,垂到蒲团上,画像上压着一把玉骨折扇,扇坠猩红。
她站在门外的位置,刚好能把画上的人看了个大概。
那是个白衣男人,衣摆上有波涛般的片片金色鳞纹,面如美玉,风华隽永,嘴角挂着熟悉的浅笑,让人联想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端方君子。
却又很奇怪。
她想了想,终于知道哪里奇怪了。
这种表面上让人觉得很舒服、实则在酝酿着坏水的笑,简直和薛琼楼一模一样。
幽暗里突然传来一声叹息:“姑娘,你怎么到这来了?”
刚好一阵风吹来,将画像掀起一角,男人从胸口往下的地方,都被锋利之物划开,犹如一条狰狞的血口。
白梨僵硬地转过身,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佝偻老人,右眼蒙着一层白翳。
金鳞如见故人,摇头摆尾地扑了过去。
是认识的人啊,白梨松了口气。
“我是这里的管事。”老人好似在这里待了很久,皱纹里都有了蛛网,佝偻着腰走进去,将那张撕裂的画纸用折扇压好,猩红的扇坠斜出诡谲的光,“这地方,姑娘以后不要来了。”
偌大一座宫殿半点人影都没有,像海底一个暗沉的虚影。
老人放下帘栊,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地方少主不喜欢,又毁不掉,只好把它们埋在这里……”
不喜欢、毁不掉?
白梨试探着问:“那张画上,不是他父亲吗?”
帘栊刷地放了下来,满墙的书和案上的画像被黑暗侵蚀,只有那扇坠被黑色淘洗,愈显猩红刺目。
“父亲?”老人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她,“他只是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