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吃什么?”
白梨眼睫眨了两下:“甜的。”
薛琼楼极有耐心:“还要其它吗?”
她摇了摇头,染了些病气的少女,比往日里更虚弱一些,身上都是烫的,领口里冒着热气,熏得那一片皮肤泛红。
她揉着眼睛,眼睫半垂。
在这片幻境里待久了,会变得嗜睡,逐渐开始遗忘曾经的记忆,只记得与她朝夕共处的人。
白梨放在被褥下的手,狠狠拧了自己一把,“你出去。”
薛琼楼把手伸进被褥里,找到她拧着自己不放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你不想有人陪着?”
空气中漂浮着若有似无的淡蓝色水丝,她脸上熏到了热气,湿润的长发有如浓密的海藻,窘迫不堪地扭过脸,“我想沐浴。”
薛琼楼将那淡蓝色的水丝绕在指尖,角落里有成串的泡泡扶摇而上,海底宫殿不可避免地充盈着湿漉漉的水汽,窗外淫雨霏霏,倒是与这闷热又潮湿的天气相得益彰。
她扭着脸等了会,发现身旁人还在,索性把被子蒙在头顶,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
薛琼楼关上房门,招来客栈的杂役,让他们去安排妥当,自己则下了楼梯。
她不愿意相信这是真实世界,想方设法要留在蒹葭渡,那他就这样陪着她,多久都无妨,总有一天她会忘光所有记忆,只记得他一个人。
从前的这些虚假时光,只是过眼云烟,挥手便能打散。
他走出长廊,踏出客栈大门,空气中有一层透明涟漪浮动,日光下车水马龙的街景变作浮动着莹光的幽蓝海水。
宫阙玉阶,不见尽头。
他在玉阶上盘腿坐下,一挥袖子,袖底掠出一卷画轴,悬停在半空,围绕着少年自行展开,每铺开一寸,绘卷中便隐隐传出龙吟鲸歌,犹如两军对垒,金戈铁马之气迎面而来,海水微波阵阵。
绘卷中米粒大小的人,纷纷活了过来。
有侠客仗剑于山野大泽,一剑劈山斩海,天地初分;僧人高坐莲台,低眉垂目,梵音响彻;羽衣黄冠仙风道骨,鹤唳九天;青衫儒士独坐于云巅幽篁,沉吟捻须,推敲文字。
杂乱的声音在耳边巨响,掩藏在画卷中的腥风血雨影响少年心性,他目光渐渐变得滚烫,唇角却开始淌血。
他用袖子轻轻一擦,依旧正襟危坐,“出来。”
墙角处,一对“少年少女”瑟缩着走出来——其实全然不准确,不久之前这对姐弟确实是少年少女,而在这片海底拘禁近百年光阴之后,两人寿元将尽,此刻的样貌,已是凡人的天命之年。
救了姐弟俩的人是他,让两人在牢笼中蹉跎百年光阴的人也是他,两人就用这百年光阴,一砖一瓦建起了十座白玉楼。
这十座白玉楼藏在贫瘠的海底深处,犹如荒漠里的海市蜃楼。
白玉楼的图纸,只有闻氏子弟才能读懂,以贩卖炉|鼎起家的笼州闻氏,将白玉楼当做寻欢作乐之处,真是暴殄天物。
所以才有最初那场大张旗鼓的讨伐、灭族、流放,归根到底是他一手撺掇而成,他只是从中攫取了那么一丁点不为人知的利益,为己所用,直到如今,也只有天地知晓。
“你想要图纸,直接去抢便是,为何要灭闻氏全族?!”
百年过去,再次看到少年,姐弟俩眼底仍是一片玉石俱焚的恨意。
少年仰面躺在玉阶上,犹若未闻,只是一挥袖子,那幅画卷如晚霞收束到地平线之后,飞进袖中。
而后他懒懒地说了句让姐弟俩差点上去同归于尽的话,“你们不是向来讲究名正言顺吗?”
又一句话让两人脚步钉死在原地,“你们有个妹妹还活着。”
薛琼楼移开遮在眼前的手臂,不用转头看,就已经能猜出这对姐弟接下来有什么反应,若是以前的他,或许还有心思继续戏耍一番,将人折磨得憔悴不堪才罢休。现下他自己也心神具惫,只是挥了挥手。
两人踌躇着不肯离去。
他放下手臂,冷声道:“还不滚。”
脚步声飞快远去。
屋檐上滴着水,叮一声,留下空旷的余音。
海水是透明的,倒映着天穹,又将大地一览无余,少年一个人躺在天地间,身上压满星河。
他微微转过头,好似珠帘后由谎言垒叠起的梦,也能将这片空旷的天地填满。
作者有话要说: 先别急着同情小薛(划掉),他现在心态很良好(?),觉得自己爱情.事业能两手抓(狗头)
最后一段出现的姐弟是不是很懵逼,懵逼就对了,都倒回去看第4章 (阿梨:都忘了我是为了什么被坑的吗?!)
然后之前在69章的时候,有小天使认为小薛误会阿梨不来找他,其实他没有误会啦,他看到阿梨打开那个一寸笺就知道她迟早会回来的,所以他才用血迹引阿梨过去自投罗网(?)
最后解释一下相关设定:
这个能制造幻境的地方,叫做朝暮洞天,洞天福地是道家术语,感兴趣的可以翻翻《西游记》,第一回 就写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秘境就是大一点的洞天福地
关于这个洞天的相关设定:19章说过“外面一天=里面十年”,这里说时间流逝得快是以外面的现实世界为参考系,小薛才过了一天,薛妈已经十年了,而本章说的慢是以朝暮洞天为参考系,阿梨在这里一天,外面才一毫秒。至于老死,也得看哪个参考系,但对于朝暮洞天里的阿梨来说,她的时间流逝其实和外界没什么差别。
当然了,这个“十年”就跟文言文里的“三”差不多,可以理解为虚词(bushi),总之时间差很大
最后是关于年龄设定:不要忘记这是修仙文啊小伙伴们!我设定的人修上限是五六百岁那边,境界越高活得时间越久(原本是有境界划分的,觉得对剧情没啥用处就没放出来),所以主角们轻轻松松活个百年还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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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朝暮洞天(三)
绫烟烟陪着白梨说了一天的话, 一整天下来,白梨也没从她口中套出半点有用的信息。之前发生的事情,绫烟烟都记得一清二楚, 包括两人相处的小细节, 都能无比自然地从言语中流露出来。
白梨口干舌燥,拎起茶壶,茶水已经喝得一滴不剩。
房门笃笃响了两下,并没有征求入内的意思,只是打断了屋内两人的谈话,白梨甚至还没放下茶壶, 便见少年双手背在身后, 径直走进来。
他余光瞥一眼绫烟烟, 这用泡沫塑成的少女微不可觉地颤抖一下, 又要站起身, 白梨连忙拉住住她:“别走,我们还没说完呢!”
“绫道友继续坐, 无妨。”薛琼楼勾过椅子坐在她身边,背在身后的手终于拿了出来,是一只小巧的锦盒。
白梨疑惑地打量着锦盒,绫烟烟则自动垂下眼睫,连目光都没抬起半寸。
锦盒机括“啪”一声打开,里面是一堆浸润着糖泽的栗子, 栗子肉饱满圆润,尚有余温, 是有人很仔细地拨开放进去,长条形小凹槽内还放着一根银勺。
噢,她之前好像有说想吃甜的。
“这里还有卖剥好的糖炒栗子啊?”
薛琼楼嘴角衔着浅笑, 把手撑在案上,托起脸盯着她,眼底光芒璀璨。
白梨拿勺子抄起一粒,往前递去,“你先尝尝。”
薛琼楼蓦然抬起目光,却见盛着栗子肉的银勺从自己眼前擦过去,递给了绫烟烟。他笑意僵在嘴角,挺直的脊背微微懈下去,“阿梨,你不是很饿吗?”
“少吃一粒又不会少块肉。”
他郁郁地把目光从栗子上撕下来。
喂给一堆泡沫,还不如喂狗。
泡沫塑成的绫烟烟连连摆手,最后还是薛琼楼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不用客气”,才没有继续推辞下去。她也没有继续待着,胡乱找了个理由离开。
薛琼楼看少女吃得两腮鼓鼓,轻声问:“好吃吗?”
她鼓起的脸颊顿时僵住,将锦盒往自己这边揽了揽,满脸戒备。
他耷下眼睫:“我没有要和你抢的意思。”
白梨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栗子都吃完,半粒也没留下。
薛琼楼一手搁在案上,另一侧的手伸过来贴了贴她额头,身体微微前倾,好似将她笼在怀里,低声问:“好些了吗?”
她脸上的红晕没了,额头的温度也是正常的,只是耳尖有点红,像寿桃上的一点。
白梨顺水推舟地点点头,她将自己捂了一个早上,才捂出浑浑噩噩的红晕,一个上午过去,当然已经看不出来了。她用手给自己扇风,扯开话题:“我们来下棋吧。”
他又黑又亮的眼底像有一汪清澈的水,“好。”
“让他们三个也过来吧。”
他眼底浮光闪烁,仍是轻轻笑着:“好。”
骤雨初歇,雨雾后掩着一片黛青色的屋檐廊宇,瓦片上残留的雨水从两侧倾斜,汇聚成银亮的一线,朦朦胧胧的天光从窗户里斜漏进来,给棋盘铺了层细霜。
五个人又一次聚在一起对弈,她没有察觉什么不对劲,和他们相处时仿佛依旧置身于旧时光。
姜别寒眉头紧锁,一步三思,被开玩笑打岔、或是遇上对手是绫烟烟后,就会自乱阵脚,草草投子;绫烟烟则是慢条斯理,一面落子一面解释为何要这样下,滔滔不绝;夏轩完全是在瞎摆棋盘,倒也自得其乐。
三人挨个指点白梨,一片热热闹闹的讨论声。
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应当秋月春风等闲度。
白衣少年坐在一旁,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三人身上时不时飞溢出来的细碎泡沫,在这场谎言织成的幻梦中,只有他一个人洞明而清醒,在这片春花秋月旁,也只有他一个人游离在枯萎的暮色里。
第一场棋局,是白梨和夏轩对弈,夏轩落子的手上缠着白色发带。
薛琼楼目光微微一顿:“夏道友,你受伤了?”
“哦,这个啊,早上喝茶不小心泼手上,烫着了。”夏轩随意看了眼,继续落子。
白梨垂眼专心致志地看棋盘,她在胡乱下棋,但目光不给旁边施舍分毫。
薛琼楼打开手掌,掌心被鞭笞留下的伤疤纵横交错,犹如白玉上的刀斧凿痕。他百无聊赖地撑起脸,目光在四人之间逡巡。
桃源乡里,只能有一个人。
“阿梨,”他拂袖起身,走到夏轩身后,笑道:“我陪你下一局。”
她捏着白子的手顿在半空,“你会手下留情吧?”
“当然。”
棋子与棋盘撞击声时不时响起,其余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似是在谈论,但只是他们三个之间在交谈,而不会打扰到正在下棋的两人。
白梨破罐破摔,胡乱落子,但无论怎么走,她的白子都被包围在里面,走不出去。
云蒸雾绕的棋盘上,那一片黑如暗昧的夜,将垂死挣扎的白色一点点围困、吞噬,逼着它勾勒出一个字的轮廓。
这回是她的名字,梨。
“这是你教我的。”坐在棋盘对面的少年和那日一样,举手之间有一片行云流水。
“不对。”
薛琼楼抬起目光,她揉着眼睛垂着头,目光有些呆滞,伸出一指,缓缓沿着那个字的边缘描摹:“我教你的,应该是相互相成,现在它被困在里面,是死局。”
他手心里的黑子在棋盘边缘轻敲:“我会让它活过来的。”
叮一声,棋子轻轻落下,云雾四散。
坐在一旁的“夏轩”慢慢垂下脑袋,细碎如米粒的泡沫从他手指尖飞出来,消散在空气中,紧接着是他的衣袍和头发,整个人在逐渐淡化。
屋内静如空谷。
棋盘两侧的人相对静坐,薛琼楼波澜不惊地盯着对面的少女,她目光还若有所思地黏在棋盘上,似乎没有察觉到身侧的异样。
泡沫越来越多,消散的速度越来越快,不消片刻,她身旁的人像蒸发在旭日中的露珠,无影无踪。
窗户中涌入的清透的天光,如一层轻纱将两人轻轻笼住,少女低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少年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窗外小雨如酥,三两声鸟鸣,窗内梦幻泡影,两人如屏风上的画。
原本坐着人的地上,只留下一根白色发带。
“阿梨。”
她如梦初醒般抬头。
薛琼楼将发带捡起来,重新执起棋子:“我们继续。”
她这回却有些心不在焉,没走几步便哈欠连天,最后直接倒在棋盘上睡着了。
薛琼楼悄然起身,轻轻将她横抱起来,四周灰蒙蒙的木板墙壁闪烁了一下,如油料剥落,露出金碧辉煌的原貌。
罗帷织金流玉,缀满珠贝,他手伸到少女发间,扯下她的发带,她躺在这张象牙床上,也像一个用象牙雕成的假人。
帷幔外还站着两个人。
“姜别寒”的身体也有些透明,站在他身旁、由泡沫塑成的少女似有所感,悲伤地看着他。
薛琼楼这次没有将他们打散,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
不出几天,第二个人也能抹除。
薛琼楼再次经过那面铜镜,那缕枯萎的银发卷缠在牙梳里,藏着一段生死纠缠。
镜中少年面色惨白,仅仅维持两天的洞天幻境便让他心府间腥血翻涌,他擦了擦嘴角,面无表情地从铜镜前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