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太子对我说过, 他需要等待时机。等到拓跋缺足够骄傲自满了,才重新现于世人的眼中。现在, 子楚太子已然领兵出城。向正使以为, 此时的拓跋缺足够骄傲自满了吗?”
赵灵微抬起头来,看向就坐在她左手边那张桌案前的向天鸽。
向天鸽此时的态度显得十分谦恭。
他道:“行军打仗的事, 自是太子殿下说的对。太子既已如此说过,那此时的拓跋缺,自然是足够骄傲自满了。”
赵灵微:“我便是在想, 若拓跋缺在着急出城追击拓跋宝的时候,收到我手上的这份单子,他会如何。”
原本还低眉顺目着的向天鸽听到此言,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向天鸽:“公主, 我们朔方郡……现在可只有四千五百人啊!公主如此行事, 会否过于冒险?”
赵灵微:“我知道如此会冒险。可这会儿的时机, 实在是妙极。”
赵灵微想了一会儿,对向天鸽解释道:“拓跋缺既是信心满满地想要亲手去杀灭拓跋宝,便肯定得顾不上我这位和亲公主,得派他人前来。所以,他会派谁来?”
向天鸽被赵灵微这么一问,就愣住了。
拓跋缺身边有哪些得力之人,这事子楚太子可能知道,可他向天鸽却是不知的。
然而公主殿下却还是这么问了。
在那一刻,有一个人的名字便如此清晰地跃入他的脑中。
——豹骑将军,俞松谋。
“向正使,连日来,我一直会思考一个问题。只是我还未有和子楚太子说起过。我想……他或许也想不明白这件事。”
向天鸽的态度郑重:“公主请讲。”
赵灵微:“自我与他完婚之后,我便是名副其实的魏国太子妃了。但只是如此,真的就够了吗?”
向天鸽:“太子殿下倾慕公主,敬重公主。臣以为,待到太子殿下夺回王位,公主自会顺理成章地成为魏国的王后。”
赵灵微:“向正使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想说的是……我是否还要尽力让所有人都明白,我除了是子楚太子心爱的太子妃之外,还是大商的公主殿下。”
赵灵微拿出在她手上的这半块虎符,说道:
“我若拿这块兵符来打个比方,它的阳面是我身为魏国的太子妃这一重身份,阴面则是大商太和公主的身份。我得将阴面与阳面合二为一,才能成就我。
“我的权利与地位不能仅来自于子楚太子的倾慕与敬重。它还得来自于我身上的血脉。我也不能仅仅是魏国太子的妻子,我还得一如既往地是大商的女儿。
“如此一来,流落在魏国的,像你这样的人……才能毫无理由地听命于我。”
这样的人,他们得因为对于赵启一脉的忠心,对于陈商一朝的向往而听令于她。
而不是像向天鸽、孙昭、以及仇怀光那样,仅是出于对她个人的责任感以及忠心耿耿而听令于她。
赵灵微:“可如此一来,我手上的商将就太少了。”
少到能让她的大商公主这一身份仅成为一个象征意义。
赵灵微手上的大商军队,其实只有同她一起从神都过来的和亲卫队。
仅一千五百人尔。
哪怕算上她自灵武郡以及周边地带聚集起来的商奴,军民加一块儿也只有五千人。
至于她这里的仇怀光、孙昭以及韩云归,则更只能称得上是“无名之辈”。
她如何还能让人坚信她是流落在魏国的大商王室正统?
她需想方设法,把此时正被拓跋缺扣着的大商第一战将骗出来。
从拓跋缺的手里骗出来,并将松谋置于她自己的麾下,成为一面最为鲜亮的战旗。
但有一个问题十分棘手,并也称得上紧迫。
拓跋缺就算不信她真在步六孤弗的手上,也可派人过来一探虚实。
因为此举对于摄政大将军来说,无关痛痒。
其利,远大于弊。
可想要让豹骑将军领兵过来,“将公主从步六孤弗的手上带走”,便得让俞松谋听命于拓跋缺。
听命于敌国的摄政大将军,哪怕只听一次命,那都意味着他“降了”。
是,若此事是由她授命的。
松谋的确可以洗刷自己的“降将”之名。
可豹骑将军如何才能知道,此事是她在施计,应当抓住机会来到朔方郡与她会合呢?
她派出去的探子只能给她带来豹骑将军如今安好的消息。
却没这个能耐替她传信进去。
这让公主殿下感到颇为头疼。
这天的晚上,赵灵微手上握着她的那把窄刀胜阙,在自己的院子里练起了刀。
但因她在练刀时思索着这些,她未有让人陪着她练刀,只是自己在那里将一招一式都重复了起来。
康朝明便是在此时来到她的院前求见的。
“公主,我们在灵武郡的时候遇上过的康朝明在外求见。”
“康朝明……?”
一听到这个名字,赵灵微便想起了此人在军营的篝火前跳着胡腾舞时的样子。
那时候他脚下踩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毯子,在上面腾跃着。
那舞姿时而飘逸,又时而有力。
他将腰带挥起时的动作,节奏比鼓声缠绵,却又比琴声利落。
而不管动作有多大,又是跳了多久,他都不会离开那块脚下的小毯子。
“对,是他。他现在跟在达奚将军的身边,做将军的译语人了。”
赵灵微:“我记得他。”
说罢,赵灵微便收了刀,让人把康朝明放进来了。
这名粟特人长着一张偷心贼的脸。
他虽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长相,但他望向什么人的时候,却是有着一份让人心下柔软的感觉。
那削弱了由他的胡人长相带来的凌厉感。
让他从一只豹子变成了既灵敏又讨人喜欢的狞猫。
“康朝明。”
赵灵微先是笑着,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而后道:“达奚将军都跟我说过了,他说有你在他身边帮忙,他在灵武郡处理起事务来就顺当得多了。”
怎料这个初见时看起来很是不靠谱的青年却是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赵灵微原本还想问问他在这里是否习惯,又是不是还缺些什么。
可今晚的康朝明看起来,却似乎藏着一些更为重要的,想要向她吐露的话语。
“不知朝明可否与‘公主’密谈一番。”
赵灵微顿了顿。
她肯定还没忘记这人在刚来时说出的那句“自荐枕席”。
因而,她便看了看月色,若有所指一般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恐怕不是太合适。”
说罢,她便笑了:“康公子不如先想一想要对我说的话,待到明日一早再来找我也不迟。”
康朝明听明白了公主殿下的话。
但他还是没有就此离去,反而是又行了一礼。
“我知‘公主’想要传信给豹骑将军。”
沉默。
如此话语一出,赵灵微便沉默了下来。
她看了周围一眼。
只见守在各处的,便只有她的千鹘卫。
当草木被风吹动的声音响起时,赵灵微便压低了声音,用粟特语对康朝明说道:
“豹骑将军乃我大商第一战将。将他救回来,也是我来魏国和亲最为主要的目的。我自是想要知道他是否安好的。”
先前一直低着头的康朝明抬了抬眉毛,就仿佛狞猫动了一下耳朵。
康朝明:“公主确已知道豹骑将军现在安好。”
赵灵微凝视了他一会儿,而后道:“康公子,随我进屋吧。”
公主殿下将胜阙收至腰间,并带着康朝明进入屋中。
这到底是赵灵微在守将府邸里自己住的屋子。
不可能小到只是一间卧房。
这里头有着她看书写字,甚至是研究地图的书房,也有沉琴与童缨住的外间。
现在,赵灵微便是带着康朝明来到了她的书房,也令沉琴为他们各倒了一杯茶。
康朝明:“我们粟特人,总是在往来于各国做买卖。最擅长的,有两件事。一是经商,二……便是打仗了。”
康朝明似乎是明白赵灵微想要在他们密谈之时屋内有人,可以看到他们。
但公主殿下又不希望他人听懂他们之间说的话,因而便用上了粟特语。
见赵灵微点了点头,康朝明便继续说了下去。
“但经商与打仗的事做多了,便也有了卖消息的行当。魏国摄政大将军拓跋缺就给了我一笔黄金,让我在王城以南和以西之地替他打探消息,将一切可疑的,以及对他来说重要的事传递给他。”
赵灵微拿着杯盏,原本正打算喝上一口茶。
现在,她紧紧握住了杯盏,几乎要以为自己能将其捏碎。
赵灵微:“我方才……可能没能听懂你说的话。”
康朝明:“公主可希望朝明将方才那番话换到商言,再同公主说上一遍?”
赵灵微深呼吸了几次,而后点了头。
她令身边的两位侍女去到外头,替她注意着有无可疑之人靠近。
于是沉琴与童缨很快便去到了屋外。
一个在院子里待着,另一个则上了屋顶看着。
那之后,康朝明便将先前的话语用商言说了一遍,并接着道:
“那几日我去到灵武郡,是因为收到消息,说那里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子楚太子的人以雷霆般的速度将其攻下。朝明想要去那里一探究竟。
“可待我去到那里时,朝明未见到那个很像子楚太子的人,却是见到了公主。”
几天之后,康朝明便已知道这就是大商的那位和亲公主。
但……当他将消息递回王城的时候,却传了一个足以误导拓跋缺的消息。
他说,那位“公主殿下”在刚出现的时候号称自己是上一位和亲公主的后人,过了几天,便说自己就是大商太和公主了。
他还说,那位“公主”的身边是有武将的,且那些武将也以魏人为主。
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却也隐去了最为关键的一点——出现在了灵武郡的这一位,就是如假包换的大商太和公主。
如此,便让王城那边的人以为,出现在灵武郡的这一位,是招摇撞骗的假公主。
赵灵微:“你我非亲非故,为何要如此帮我?”
康朝明:“朝明曾在跟随父兄经商之时,到过定西四镇,也见过他们那绿洲一般的,‘王土’。”
康朝明在此处停了一会儿,并突然问道:“公主可知我们粟特人为何擅长打仗?”
赵灵微摇了摇头。
康朝明:“因为从西域到大商,到魏国,甚至是到北女王国,这一路上实在是有着太多太多的艰难险阻了。若非有足够战力的护卫部队,我们的货品根本就无法安然抵达它应该去的地方。”
如此,幼时的康朝明便曾想过,若他们经商往来的这一路上……都是定西四镇那般的绿洲,那该多好。
听着这些,赵灵微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的呼吸放缓了,看着那描述起了自己在定西四镇的所见所闻的康朝明,感受着他眼中的那份向往与喜爱。
那是戈壁、山脉与雪山。
那也是沙漠与绿洲。
旅人与商人经过那里。
不同族裔的人生活在那里。
在那里,没有土匪与草原骑兵的侵扰。
带着货品的人只要缴纳税金便能安然走过这一路。
在陆路中断,且失去了启朝的支援与补给之后,定西四镇经历了被魏国、匈人以及吐罗浑三面围击的黑暗时刻。
然待到吐罗浑被慈圣皇帝那刚柔并济的手段分化,且失了大片土地于匈人,如今的定西四镇却依旧还屹立在那里。
若你问他们这是哪里,他们会说:“这里是大启的定西四镇。”
待到康朝明说完这些,赵灵微深吸一口气,却是沉默许久。
在试了好几次之后,赵灵微才开口问道:“康公子可是想要我……以赵启一族皇室后裔与魏国太子妃的身份,将魏国与定西四镇相连?”
康朝明则道:“比起摄政大将军的黄金,朝明更希望看到的,是公主的‘王土’。朝明也愿意替公主传信于豹骑将军。”
第97章
那是一架正行驶在北方寒冷之地的马车。
马车内, 有着俊秀长相, 气质出尘, 却还带着些许傲气的郎君正在看着一卷书。
车内的桌案上放着两盆樱桃苗。
其枝叶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来回摇摆。
这人便是信王的嫡次子。
曾经的颍川郡王,现在的东海王。
从神都出来之后, 他们的队伍已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快要两个月了。
而离他们此次的目的地越是近, 东海王便越是会在独处时想起他出发之前的那一晚。
那是上元节的后一天。
神都在三天的时间里大开夜市。
那是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日子。
街道上人头攒动,整座都城都被灯笼妆点得灯火通明。
可信王府内, 却是安安静静的,甚至是有些寂静的。
府内, 也没有人去过那热热闹闹的上元节。
自他们这些大商一朝的陈氏宗亲得势之后, 府里便再没有过这样的氛围了。
但在那一天,信王却是将自己的几个嫡子嫡女都唤来了身边。
作为嫡长子的大哥双目通红,伸手拍着弟弟的肩膀。
而父亲信王则也在那个时候开口,对自己的这位嫡次子说道:“以后你娶了北女王国的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