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门法术一旦练成,莫说一具身外化身,便是千具百具也一概来得。
陆照旋一路修行,杂念无多,一心只想求道成仙,纵有心魔,往往也在她格外炽烈的求道之心面前溃不成军,按理说,这门法术于她无比鸡肋。
然而事实是,她前世初学此门法术,便一举功成,丝毫没有滞涩。
她不像旁人那般,练就这门法术后转瞬便能分化无数魔心化身,而是唯有一具,却好似胜过旁人千万具。
陆照旋心知肚明,这是因她有一桩压倒一切的心魔,这是她道途上最难过的坎。
她同谢镜怜说到自己道途最大的前障便是自我,她太过看重自我,离“无我之境”相差千万里,谢镜怜没当一回事,陆照旋自家却知道这前障究竟有多难。她不会因为这心魔而陨落,但总有一天,她会因为这心魔而无法寸进。
只要她灵智未息、记忆不灭,魔心化身便会长长久久地跟随她,不因她转世而消散,也不必重新练就。平日里藏身于她影子中,此时被她留在莲池之中,继续探寻太素白莲踪迹。
裴梓丰也许有所察觉,但魔心化身似心魔无形无相,只要陆照旋不让其现身,拿任他再敏锐,也绝不可能捕捉到。
陆照旋依照雪朱的指示,引着裴梓丰一路寻到大若岩。
将至之时,裴梓丰朝她微微一笑,似无穷柔情,“多谢陆道友引路。”
“荣幸之至。”陆照旋回绽以浅笑。
踏入秘境之时,她看清裴梓丰平淡如水的目光。
与她一般无二。
***
从似真似妄的海水中踏入大若岩的一刹那,陆照旋恍惚感觉自己仿佛奋力上涌的海潮,转瞬从谷底攀至崖边。
从低维攀至高维,感觉无比奇妙。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宏大的甬道,道两旁尽是精美繁复的壁画,不知在此处静静等候多少年,终于迎来了新的访客。
陆照旋为这景象忡怔了一刹那。
她并未想过她明明是来寻大若岩这座“山”,却寻到了画廊甬道里来,而无论怎么说,不管是兆花阴还是慎苍舟,好似都不是会为自己涂抹上辉煌金彩以粉饰包裹的人。
裴梓丰的诧异与她一般无二,甚至因为他知道的更多,而显得更多一些。
“未料慎前辈与兆前辈有此雅兴。”他笑了一声,“如此胜景,不容错过,陆道友是否同裴某同赏?”
“裴道友请。”
两人并行至甬道边,举头去望那格外高大的壁画。
每一幅画都仿佛有数丈宽,足以让人数十步方能看完。两人俱是修士,本不必麻烦,然而拿神识去探,却觉捉摸不定,好似神识前并无什么壁画,唯有一面光秃秃的墙壁一般。
陆照旋暗暗思忖这究竟是什么手法造就的,问元的世界好似与她所熟悉的这个截然不同,而山海境便是连通两个世界的门,让她于此见识更新奇、更广阔的新天地。
第一幅壁画上,有人红衣猎猎,俯瞰众生,无数人朝她仰首而望,又朝她俯首而伏。
陆照旋认得那红衣俯瞰之人,正是她自传承中所见的问元大能兆花阴。这壁画想来叙述的便是她登临问元后的威风赫赫。
第二幅壁画上,兆花阴剑沉,她脸上露出极错愕与极冷酷交织之色。
陆照旋不知往事,只是略感诧异,而裴梓丰望着那幅壁画,任他再是冷淡、再是对外物无动于衷,也不由心起微澜,生出淡淡怅惘来。
陆照旋立在他身侧,不知怎么的,竟立时觉察到他心绪起伏,朝他望去。
裴梓丰觉其注目,不由收起思绪,目光微妙地望了她一眼,罕见地不做言语,更未露出几乎成为习惯的温和笑容,反是任漠然由眼底到面上。
陆照旋猜到祖洲或许留有兆花阴往事,这壁画勾起了裴梓丰的记忆,却不知他究竟想到了什么,只得打量他几眼,收回目光,再去看下一幅画。
第三幅壁画上,兆花阴飞立于长空,身形近乎透明,似乎随时会在天光里消散。
唯有她的目光,冷冽得好似刀光。
画面戛然而止,陆照旋错愕地发现两人似已走到甬道尽头,然而明明方才神识扫过时,她觉得这是一条无边无际的甬道。
“往前走会回到第一幅画那里。”裴梓丰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道,“这是问元常见的手段,时空在此永远循环,若不找出线索,便永远无法跳出循环。”
陆照旋意识到自己对问元所知甚少的现实已显露无疑,她不知道裴梓丰究竟时何时看出来的,也许从她突破蜕凡起他便隐有猜测,又或许是她言语间无意透露。
“我见识浅薄,还需裴道友不吝指点。”陆照旋朝他绽开笑容。
裴梓丰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似是想调侃她些什么,却又强行止住了,只是道,“这线索必在图中。”
陆照旋经验堪称丰富,其实不需他说,对此也有预料。她回过头去望那三幅壁画,试图从中探寻出些什么隐含的信息。
自这三幅画中,隐约能拼凑出一个故事来,无外乎便是兆花阴晋升问元高高在上,半途遭受挫折,却始终迎难而上。
甚至于,若信马由缰地大胆胡猜,陆照旋认为这第二幅画上说的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
这猜测无端笃定,非要说的话,是因为兆花阴的神情。
那种极度的错愕与极度的冷酷,是遇见早有预料的背叛而流露的。心怀侥幸,又明白这背叛是必然发生的。
复杂与矛盾似是不足以说明这样的情感,没有见过或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陆照旋曾试着理解,她也许成功了三分,剩下七分由包容替代。
谢镜怜为异母弟弟算计后,露出的便是这样的神情。
是谁背叛了兆花阴?会是慎苍舟吗?
唯一让陆照旋捉摸不透的是第三幅画,兆花阴在画里身形淡去,究竟是将陨落,还是将飞升?
这甬道壁画仅这三幅,又到底想从中说明什么?
陆照旋若有所思,一偏头,望见裴梓丰踱步到她身旁,与她并肩望着那第三幅画,眉目舒展,神情柔和,无比专注。
她隐约疑心他从中找出了什么她未寻到的线索,沉吟片刻,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裴道友是否从中发现了什么?”
裴梓丰听她发问,泰然偏过头,目光竟首次不再淡漠,似湛湛春江水,堪称温柔地望着她,“我只是觉得,向道而生,为道而死,这很美。”
陆照旋不觉一怔,似探寻似空茫地望着他。
目光交缠,仿佛月光与水光交错,似清澈坦荡、浩渺辉煌,又好似旖旎缱绻、柔情蜜意。
她望着裴梓丰,后者便也就温柔地望着她。
陆照旋眼睫轻颤,仿佛蝶翅难承清风之拂,不知为何,她竟想挪开目光。
但她抬眸,回以清湛似水的目光,轻声道,“是很美。”
她说完,毫不留恋地移开目光,重去看壁画。
裴梓丰凝视着她为素白面具覆盖的侧脸,那片刻清湛与温柔好似从未存在,徒留仿若清梦的恍惚。
他忽地垂眸一笑,转而与她一道注视那壁画。
兆花阴高高在上,神情淡漠,仿佛神祇,在一纸天光中投下注目,似凝视着他们,又好似什么都没看。
第58章 道器摧折,玄元大秘
陆照旋凝视着这幅画。
十数万年前的大能永远留在画中, 穿过时光投来注视,仿佛回应面前这两个并排而立的修士的注目。
陆照旋的心思仿佛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份,一份牵缠纠葛, 一份平淡无波。
牵缠纠葛的那份淡淡的,好似极远处飞絮游丝偶然降临, 轻浅地缠绕了两下。平淡无波的那份好似明镜照影,把她的一切情绪都照得敞亮。
陆照旋不得不承认裴梓丰与她想得不太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自己仿佛同他的心离得很近很近。
他说,向道而生, 为道而死,这很美。
她几乎以为他窥见了她的内心。
两人变得很安静,很安静, 静得能听见清风细拂青丝的声音。
裴梓丰静静地听身侧人青丝轻舞, 那几乎为不可闻的声音落在他耳中,竟有种令人无端安心之感。
他从来不是需要从旁人那里汲取力量的人,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竟情不自禁地贪恋这片刻宁静与温存。
这感觉很奇妙, 也很新奇。
裴梓丰以近乎玩味的目光审视它,又以近乎研究的态度分析它, 任它丝丝袅袅。
他确定,他心无旁骛、不为所动如往昔。
那么,这确乎存在的贪恋与满足又究竟从何而来呢?
人可以拥有相互对立的两面吗?他可以冷酷如磐石,同时又温存似春风吗?
这一刻, 裴梓丰竟想哂笑。
这是讥讽,又或是自嘲。他这一切贪恋与犹豫的源头,来源于他无端断定陆照旋同他是一类人, 是完全相似、互相映照的一类人,他认定她理解他,他认定只要他说,她就一定懂,而且一定赞同。
多可笑?他一路乘风破浪、一路坚定不移,不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独一无二深信不疑吗?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也向往认同、向往被人理解、向往拥有同类。
他亲手撕碎了这深信不疑,竟没有半分犹疑与痛苦,反倒自这新的结论上弥生难以言喻的欢悦与前所未有的新奇。
他好似忽然拥有了一面镜子,而镜中的投影是如此的令人向往、值得敬意,这让临镜自照的人由衷地满足。
裴梓丰近乎小心翼翼地珍视着这投影,也许这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对手,无论胜负,他都能坦然面对、欣然接受。甚至于,他衷心希望他的对手越成功、越出色、越强越好。
当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第三幅壁画中兆花阴的面上时,一道朦胧的迷雾似乎笼罩而来,带他们去往悠远的时光。
“明叙涯,我总不信你真会如此不择手段。”有人红衣猎猎,手中昆吾莹光,冷冷地俯视。她的眼神如此冷酷,又堪称冷淡,与她的言语配在一起,几乎有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割裂感,“看来我注定失望了。”
“师尊,是你同我说的,一个人为了自己的道途竭尽所能,从来不应该羞耻。”有人仰首回望,脸上是介乎无动于衷与欣然向往之间的笑容。
似乎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一般,兆花阴神色平淡,丝毫不为所动,扬起昆吾,“那我就看看,你究竟学会了几分手段,敢同苏世允这只猛虎谋皮。”
昆吾高高飞起,在天光云影里光华万丈,她的神情冷淡如冰。
一如壁画上的情景。
陆照旋近乎愕然地望着这一切。
明叙涯是兆花阴的弟子,与苏世允联手算计师尊……十数万年前的过往简直像是一场出人意料的大戏。
迷雾流转,汇成新景。
“你去转世,我必接引你归来。”茅舍鸡黍中,慎苍舟定定地望着静坐对面的人,“太素白莲我去为你寻。”
“然后等这个对手一步步回问元,从头来过吗?”兆花阴反倒好似没事人一般,笑容恬淡,与方才那画影中冷酷无比的神情截然不同,提起自家事,好似丝毫不介怀,“慎苍舟,你何必呢?”
她伸出手,一朵朱色馥郁的芙蕖落在她掌中,那浓郁深沉、绚烂富丽的色泽似乎一出现便要将晕染天地。
然而下一刹,那妖冶而近似辉煌的芙蕖仿佛抟风的蝶翅,纷纷而散,掬不住、留不得,悄无声息成空。
“道器摧折,道途崩毁,就算转世重修,那也是从头再来,纵比普通修士快些,也要再悟大道,还未必能成。”兆花阴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轻叹一声,“有这功夫,无论杀了年玖还是宁怀素,都够你飞升了。”
“若我胜过你,踩着你的尸体飞升,我绝无半分迟疑,但我不接受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胜利。”慎苍舟沉沉道,“我既然认定对手是你,就不会轻易更改。”
“问元寿元齐天,我不差这一时半会。”
“再等等。”兆花阴微微一笑,挪开目光,心不在焉地注目远方,似是喃喃自语,“现在还不是时候。”
迷雾重重,盖住一切,再展开时,又是一副新光景。
“你想告诉我什么?”慎苍舟以一种隐约不安,又仿佛了然于胸的目光望着兆花阴。
“果然是殊途同归。”兆花阴没有理会他,反而遥望远天,似以近乎痴迷的目光遥望虚空外的世界。过了很久,她才回过神来,回过头来。
陆照旋一怔。
兆花阴脸色苍白,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但她的眼神却好似两簇不熄的幽火,永远炽烈。
“我要飞升了。”似乎从那痴迷的状态中挣脱处理,兆花阴朝慎苍舟平静地笑了笑。
“是不是太突然了点?”慎苍舟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你在玄元大秘上有所突破,对道法感悟突飞猛进,但你现在状态太差了,只怕连虚空也无法穿越。”
“不必。”兆花阴轻轻摇头,近乎恬然地微笑道,“我的飞升,与旁人不同。”
她没有立刻解释她的话,反倒取出一副卷轴,递到慎苍舟面前,“我把太清剑典留在鬼世夜游图中了。”
“太清剑典是我毕生所学的成果,这段时间里,我参悟玄元大秘所得也俱在其中,你若感兴趣,可以看看。”
“当然。”这面容苍白到毫无血色,似脆弱无比的女人轻轻勾了勾唇角,“你若不想走这条路,丢了也行。”
慎苍舟沉默地接过那幅卷轴。
“我走了。”兆花阴朝他微微一笑。
仿佛清风吹散烟雾一般,她的身躯化为袅袅娜娜的轻烟,一分分地消散,在天光中渐渐透明,渐渐单薄。
冥冥间,似乎有无形之门为她而开,一点魂灵乘风破浪,头也不回地飞向虚空。
慎苍舟静静地望着,直到迷雾再次笼罩一切。
也许离兆花阴飞升的那段往事很久以后,他从卷轴中取出一柄青霜短剑,与那幅卷轴并排而放。
他将卷轴带到了祖洲,而那把短剑则被他珍而重之地留在了山海境。
在迷雾无穷图景的最后,慎苍舟露出一个平静近乎释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