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头者举着白布,上面是鲜血写就的口号,触目惊心,其他人举着告示,一齐高声呼喊。
大部分人都很年轻,一身蓬勃朝气,也有穿着工装的工人。有些面孔姜翎去学校旁听时见过,隐约有点印象。
“学生——都回去上课!再上前,枪子儿可不长眼睛!”
“爱国无罪!爱国无罪——”
接着就是枪声。
姜翎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震耳欲聋的声音,上一次,还是久远的战场,两国征战,短兵相接,喊杀声惊天。宴会的刺杀,枪声不如今日这样大,如狂风骤雨,扑灭一切。
这并非异国人的入侵。同一片土地上,流着同样血液的人,将枪口指向自己的同胞。
附近是医院,原本应该是安静的地方。枪声过后彻底安静。有些护士是修女,已经不忍地闭上眼睛,在胸口画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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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以后我都叫妹妹了
很快飘起细雪, 护士把窗帘拉上。
姜翎伤口已经大致痊愈,咳嗽也好了大半,提笔, 不知能写什么。
等第二日再看,街道已经被打扫干净, 结冰的路面隐约能看到一些血痕。
翌日戚无恙送报纸来,都在批判此事。字字泣血, 哀痛之意,溢于言表。这片土地上从不缺有骨气的文人, 从古到今, 精神传承并未断绝。流血者绝不会白白流血, 牺牲者绝不会白白牺牲。
从目前的形势看,当局迟早要让步。外敌的威胁达到一定程度时, 内战应该停下来了。再内斗下去,消耗的是自己的国力,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不只是因为民意,也是大势所趋。
“我想出院。”姜翎在纸上写。
“等雪停了我再接你出去,现在下雪,风大。”
“珍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等你出来,我送她来陪你。”
“云舟?”
“也不错。”
“你最近好不好?”姜翎最后写道。
戚无恙点点头, 理了理袖口,面有倦色,眼中浮现些许笑意,声音极温和,便有几分温柔。
“我也很好。”
越云舟的温柔很明显, 是一种天长日久的状态,戚无恙的温柔掩饰得很好,仔细去找,才能发现一点边角。
等戚无恙离开,姜翎静静翻阅报纸,发现不太明显的地方写着戚无恙卸任商会会长,已换成另一个人。
***
戚家虽然称不上富可敌国,但财力雄厚,名声在外,从不欺压百姓,堪称“义商”,而今失势,不知多少人眼热。
主要是因为戚无恙的舅舅战死了。戚家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再加上戚家过去的不配合,退位是必然。
这个年不太好过。
“你以前问我,为什么给你取名无恙。”
“因为你出生时,国内没完没了的打,取名无恙,希望山河无恙,你也健健康康。”
“你读完军校,被我赶去留学,是不是不甘心?不让你参军,是希望你能陪在你妈妈身边,她这么多年不容易……”自从戚父病逝后,戚家在戚夫人手中越做越大,直到戚无恙长大,从她手中接过生意,撑起门庭。只有最近几年,她才轻松起来。
外公声音沙哑,和以往的中气十足不同,因丧子之痛,一下子老了很多,他问:
“现在,我问你,来了有仗打,你来不来?”
戚无恙沉默,问:
“和谁打?”
“不打咱们自家人。”
“好。”
“你枪法生疏没有?”外公问。
“那当然没有。”
“听你妈妈说,你和一个写书的小姑娘走得很近,先把亲事定下来?”外公说起这些时,精神不少。
戚无恙闻言,心中意动,嘴上拒绝:
“不行,我还没和她说……”
“你怎么扭扭捏捏,像个娘们一样?老子当年追媳妇的时候,直接冲过去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以后一辈子对你好,你外婆就点头了……”
“那她要是摇头呢?”
“就没你这兔崽子跟我顶嘴了。”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喜欢的人,你不主动,等她嫁给别人,你再后悔就晚了。”
把听筒放回原处,戚无恙有一瞬间想直接把车开到医院,也问一遍外公当年说过的话。
雪停那天,傍晚时分,戚无恙开车来接姜翎。
住院的时候,姜翎嫌头发太长,冬天不容易干,太麻烦,让护士帮忙剪到齐肩,戴上帽子,跟在戚无恙身后时,像个涉世未深的女学生。
“祝你好运,上帝永远爱你。”
姜翎回头,冲她们笑笑,以示感激。
护士小姐们向她挥手告别。
这段时间护士们都很喜欢这位安静的姜小姐,姜小姐在医院无事可做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在阅读。后来能写字了,就坐在窗前创作,有空时,她把《玫瑰园》译制成英文,从一开始的生涩,艰难,到后来的优雅、流畅,进步明显。
她那样美丽,年轻,因为安静而显得神秘,也因为这个国家古老陈旧、令人不安,使她的美也带上几分虚幻的脆弱感。
当她拿起笔时,瞬间会给人一种充满力量的感觉,就像雪中的松树,坚韧不拔。让人下意识相信,未来一定光明美好。
姜翎平时看莎士比亚文集比较多,学的单词都出自其中,英文版受莎翁语言风格影响较大。
译出来的版本,既有中式的典正,又有欧式的浪漫。护士小姐都这样夸奖她。
实际上,初稿中还有颇多不足之处。上个世界学了基础,这个世界没来得及跟随专业的老师学习,其中有一些语法错误,如果越云舟在,他一定能提出妥当的修改意见。
读书沙龙还没有去过,不知道季淮生英文水平怎样,等他冒头,或许可以抓他校对。
戚无恙比姜翎高一个头,放慢脚步,抱着一大摞书。两人离开后,留下相距不远的两排脚印,背影莫名和谐。
“原来的住处不安全,租界这边,我有一套房子,换你之前那套好不好?你先住在这边。”
“最近不要外出泄了行踪,我母亲打算去香港,你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温如玉在那边,也能相互照应……”
戚无恙每次来见姜翎都十分谨慎。挑人少的时间段出来,还时刻留心有没有人跟踪,怕刺杀者再盯上她。
租界相对来说清净许多,附近外国人更多一点。只要姜翎不出门,别人也猜不到她住在这里。
白色栅栏,小楼前有一片草坪,院内种满玫瑰,或是月季?盈盈白雪覆盖下,或红,或粉,或白,姿态被冰晶定格住。花朵倾斜,颜色灼灼。
如果这时不是冬天,姜翎几乎会以为这是她书里写出的玫瑰园,非常贴合玫瑰园的每一处描写。就连大门都一样。
姜翎看向戚无恙。他侧头,避过她的眼神,略有些局促,开口:
“我以前随手买下来的,一直没住过人,风景好,也偏僻。”
戚无恙买下这个地方后,花了许多心思改造,打算送给姜翎,趁机向她表明心意。那时《玫瑰园》结局还没有出来,他也没想到后续会发生这么多事。
一开始这里栽的是玫瑰,水土不服,大多枯死了,后来换成引进新品种,据说是玫瑰与月季扦插后的新花,有月季的花期和生命力,还有玫瑰花的馥郁香气和漂亮花型。
戚无恙现在反而庆幸,这里种的并不算玫瑰。虽然外表相似,只要坚信这是月季园,它就是月季园。
若非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他也不会把姜翎带来。一想到《玫瑰园》的结局,就觉得他精心准备的园子,蒙上了一层阴影。
“很漂亮。”姜翎以口型表述。
戚无恙很想说些漂亮话哄她开心,根本说不出来。他在国外读的是商科,文艺天赋平平,更不会引经据典。
要是云舟在这就好了。
他说话超好听,我也能趁机偷学几句。
戚无恙渐渐出神。
既然已经决定去战场,那些倾慕的话就没有必要说。
“这里有咖啡机,烤面包机,熨斗……”
“珍珠被人认出来反而不好,我另请了一位佣人,教她认路,买菜……”
戚无恙叫出一位面容秀气的女人,介绍道:
“这是宋姐,她识字的,有什么事,写在纸上,告诉她就好。”
“小姐好。”宋姐笑起来十分和气,看起来三十多岁。
“这是我表妹,不能说话,她想说什么会写在纸上……晚上看书总忘了时间,宋姐记得每天都要提醒一二。”戚无恙细细叮嘱了一堆话。
“先生放心,我都知道的。”
宋姐以前落难时受戚夫人接济,后来在女子互助会中做事,细心谨慎,知恩图报,人品稳妥,且无亲眷,戚无恙精挑细选,才选了这么一个合适的人。
姜翎以前出门时都带着珍珠一起,肯定有人记得珍珠的长相,目前珍珠不适合留在这里照顾姜翎。
最近珍珠在女子互助会学了很多知识,平时会去参加各种活动,比如筹款助贫困女孩儿上学等,还打算考大学,以后帮姜翎做更多事。
“我隔几天就来看你一次。”
“对了,前几天遇到季淮生,他想见你一面,你想不想见他?”
姜翎点头。
“那我下次带他过来。”
要不是姜翎外出不方便,戚无恙并不想把这里告诉季淮生。
万一以后季淮生天天过来怎么办?其实那也不错,至少不担心没人照顾姜翎。
戚无恙想着,心里很酸。
这座园子为姜翎而造,在他心里就像自己私有的宝藏,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季淮生说不定会露出“我懂我懂”的眼神。
季淮生还没来,就过年了。
珍珠即使很想姜翎,仍然忍住,只写了信。
戚无恙一个人可以甩掉盯梢的人,要是加上珍珠,目的就很明显,容易暴露姜翎的位置。
珍珠的字还处在初学者水平,写得非常认真,希望小姐开开心心,多吃饭,早点睡觉,衣服穿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年夜饭是戚无恙、宋姐陪姜翎吃的。
宋姐做了一大桌子菜,她是江浙一带的人,又在两广待过,手艺很好,做的菜别有风味。
“你不和家人一起过年吗?”姜翎写道。
“我们家白天就吃过团圆饭了。”
“你们家有几口人?”姜翎继续写。
即使壁炉生了火,两人围坐在火架子旁,还是有些冷,且清寂无趣。姜翎便问一些家常小事,也算增进了解。
“除了我母亲,家里还有一条小狗。”
“外公在北边,其他亲人也在。”
戚无恙神色严肃,就像小时候写完作业被老师抽查一样。
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与姜翎有几分相似,她父母双亡,还有继父一家,不算特别亲近。而他家中除了母亲,外公,也没有几个亲人了。
“以前过年,你们都会做什么?”姜翎写道。
“白天吃一顿团圆饭,晚上守岁。小时候我父亲还在,他很善谈,什么都能说几句,还算热闹。我那时不懂事,特别贪玩,在学校里成绩是最差的,云舟就不同了……”
“我父亲每次教训我,就说,你看你越叔叔的儿子多听话、多出色、多懂事,人家以后长大了肯定是个大学者,你呢,就知道给我丢人。”
“我气不过,就想办法和云舟打了一架。我本来想全部认下,云舟说他还手了,他也有错,于是我们俩就被一起惩罚,抄书一百遍。”
“后来我打瞌睡,花十个银元雇他帮我抄。”
“然后他拿十个银元,买糖哄你去了。”
戚无恙说到这里,忽然明悟,原来我从小时候就输在起跑线上。那个时候姜翎都不会走路,越云舟就知道哄,真是……唉。
不知道姜翎喜不喜欢这座玫瑰园,不,月季园。
戚无恙又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先生,小姐,外面开始放烟花了。”
宋姐之前在厨房收拾,出声提醒。
戚无恙把门打开,给姜翎披上斗篷。
之前他找人照顾姜翎时,怕选的人不合适,特意征求了戚夫人的意见。戚夫人说姜翎父母皆是病故,姜翎身体底子估计不太好,又受过伤,平时一定要小心照顾,别叫她受了寒。
戚无恙把母亲的话记在心里,系带子的时候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碰坏珍宝。
他低头时,正好与姜翎对视,这一刻她眸中倒映烟火盛景,清亮澄净,竟令戚无恙俯下身去,向她靠近,几乎要触碰到姜翎鼻尖,这才回过神来,止步。
这一刻,戚无恙非常想亲亲她的脸。
她好可爱。
但他克制住了,只抬手,放在姜翎头顶,揉了揉。手感意外的好,令他舍不得移开。
要是能抱一抱她就好了。
戚无恙还记得上次在医院前,把她打横抱起时的感觉,她好轻。
即使戚无恙一句话也没有说,姜翎仍然看懂了他的眼神。
下过雪后,夜空分在澄净,烟花盛开那瞬间,既漂亮,又让人生出光阴易逝,盛景难常的感慨。
“姜小姐,新的一年,希望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