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君的住址并没有暴露,以往读者一直把信件寄往季淮生的出版社,有些信件会和云中君的回复一同刊登出来。
云中君会看信,出版社站在云中君一方。
这一点,足以使照片背后的人下定决心赌一把。
季淮生就照片一事和姜翎商议过,两人都决定将照片公开。
季淮生连夜将照片重新洗了数十份,送去各大报刊。不需要露面,找街边的小报童帮忙,给些零钱就行了。这样的小事,他们做得又快又好。
报纸刊印需要时间,季淮生在等。姜翎同样在等。究竟会有多少家报社将照片刊印出来?
与此同时,姜翎要搬出谢家了。再住下去,会给谢家带来麻烦。
三姨太的大金镯子一直存在她手里,离开前,她特意过去还。珍珠已经认了许多字,偶尔三姨太有空会亲自教她,尽心尽力。虽然三姨太有些抠门,但为人不算太坏。
三姨太握着失而复得的大金镯子,爱不释手,等戴回去,忽然怅然若失,问道:
“你和云舟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在家里办还是在别的地方?”
三姨太还不知婚约解除的事情,谢孟生虽然知道,却同样没有说出去。
“不办婚礼,你们就不能住在一起。别让他占了便宜,万一占了便宜,就生个孩子把他拴住,要是他不负责,就抱着孩子去他学校哭……”三姨太开始传授她的人生经验。
“我与珍珠一起住。”姜翎写。
三姨太仍然觉得不合适,姜翎还没出嫁就搬出去了,这怎么行呢?
除了那些要追求自由爱情,直接离家出走的小姑娘,大部分人家里的姑娘都是住到出嫁的。
“你什么都不懂,别添乱。”谢孟生不耐烦地看了眼三姨太,其实隐有所感。旁人猜不出云中君是谁,难道他也猜不出么?
季淮生另眼相待,越云舟频频来访,温如玉、戚无恙多次上门,同在一府,稍有关注就能猜出来。
越家仅与姜翎的母亲是世交,自她去世后,两家几乎没怎么正式走动,越家年节时会送礼,越夫人看见合适的首饰、衣料,会托人送来。
姜翎外家不凡,虽然如今败落,但她母亲的陪嫁不凡,很有些珍贵物件。谢孟生把嫁妆册交给姜翎,让她好好保管,如果结婚,通知一下家里人,想回来住就随时回来。
要是把她当成女儿看,现在搬出去,当然不妥。要是当成儿子看,就没有问题了。看看她做的事,谢家俩儿子加起来都差得远。
天下风云,尽出笔下。
谢孟生也看过《玫瑰园》和《重器》,觉得她写的男女平等,还有几分道理。
姜翎向谢孟生郑重行礼,拜谢多年抚养之恩。
谢孟生受了这一礼,嘱咐道:
“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行事谨慎一些。”
姜翎离开时,谢家妹妹们还在学校,等她们回来想去找姜翎,被谢孟生勒令留在家里读书。
一看书的封面,原来是《玫瑰园》全本,当即沉迷其中,看完后红着眼睛,彼此对视,伤心不已。
“爹也看这个?”
“我不能看?”谢孟生反问。
“能看能看,我们去得晚,书都被卖光了,还是您老奸巨猾老马识途老当益壮……”
谢孟生被夸了又夸,忽然发现女儿不太会用成语,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令人唏嘘不已。
*
各处《玫瑰园》都已售空,《玲.珑》和《重器》也卖光了。
日方越是想回收销毁,越令人迷惑。
是否是因为心虚,才这样急切?
次日,全市国人创办的所有报刊统一刊印相关照片,曝光侵华日军的暴行,《玫瑰园》结局所述的暴行,罪证,竟然是真实的。
罪行罄竹难书,照片触目惊心。
《玫瑰园》字里行间,阴翳,晦暗,穿插着鲜活的少女日常,在阴森罗网中写出盛放的玫瑰,写出翩翩蝴蝶,最后将她杀死,一切焚烧殆尽。合上书页,闭目,仿佛还能听到血滴落的声音……
早晨报纸售空,不停加印。军队上街收缴,报纸漫天飞舞。
季淮生将所有事安排妥当,回乡暂住,离开前给姜翎留信:
“云先生,静待事态发展,切勿冲动,保全自身为要,等风波停,《玲.珑》再刊新文,来日可期。”
姜翎也如他所言,静待事态发展,与珍珠住在新居中,静静创作,每日买几份报纸看。近来因照片一事,一向开朗的珍珠都哭红眼睛,情绪难以平复。
越云舟从学校从挑选出几位年轻的助手,组建实验室,开始初步探索。
十二月不太平静,处处都在谈论照片一事。即使有官方澄清,说照片造假,将《玫瑰园》列为禁.书,称云中君故意抹黑,也没人相信。
姜翎受邀参加一场宴会,与中秋宴会相仿。
这次是代越云舟去。因实验室一事,他备受瞩目,许多人都对他的研究十分感兴趣,甚至还派人接近,蓄意查探。
越云舟更换实验场地,一切列为机密。近期他有新的灵感,正在实验,不便出席。姜翎受他多番照拂,想回报一二,决定为他筹集更多实验资金。
形势愈发严峻,经济凋敝,戚无恙顶着巨大的压力,行事越发艰难,货币体系一再崩溃,纸币沦为废纸,商会虽在,一己之力,难以挽救溃败的经济。
“姜小姐,多日不见,不知你何时与越云舟完婚?”
盛梦媛原本无所事事,忙着聚会,忙着参加沙龙,忙着与名媛们争奇斗艳,自从看了云先生的文后,忽然觉得以前自己活得很没有意义,主动参加女子互助会,开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再看姜翎时,未免觉得她活的有些可悲。像壁上花,仅仅是个影子。
“婚期未定。”姜翎写道。
“你有没有看过云中君的书?”盛梦媛问。
姜翎点头。
“像越云舟那样的人,只有云先生才可比肩,你多看看她的书,也学一学她,精神上要自立、自强……”
“其实这种家族式的婚约也是一种束缚,是封建的,是不民.主的……云先生都写过,报纸上有,你看过没有?”盛梦媛说起云先生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
姜翎面色淡然,点头。
“看过就好,云舟必然不会弃你不顾,你也要进步,这样才能配得上他……”
盛梦媛向来娇纵,即使出于好意,说话也不太中听。姜翎与她通过信,知道她本意不坏,倒不介意她说的话。
“你独自过来,与人交流不便,若有什么话要说,写在纸上,我替你念。”盛梦媛看着姜翎的字,总觉得有两分眼熟。
姜翎点头,写道:“多谢。”
“不必你说,我替她念。”戚无恙来得稍迟一些。
“我发现戚公子一直以来都十分关心姜小姐,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戚无恙神色从容且坦荡。
“难道姜小姐有什么魔力?”盛梦媛十分疑惑。
“仰其人品,慕其才华。”
“嗯?”盛梦媛疑惑,还没等她问,便有宾客纷纷入场。
“听说东君在研制武器,究竟是何种武器,需要募集资金?有美械,还不够用?”
“一样武器就能改变国之大势吗?”
“东君在国内是学文的,且颇有文才,他不过去国外短短数年,就敢妄称制造武器改变局势……”
对于越云舟的研究,持怀疑者众多。
就算把理论清清楚楚讲出来,能听懂并理解的人也不多。
“我与云舟一同出国,学文政者众多。云舟放弃优势,选国内最弱势的理工科,希望振兴科技,壮大国力……”
“云舟自入学开始,便成绩优异,转专业后,付出于常人之数倍努力,进入顶尖研究所……”
戚无恙一一细数越云舟在国外获得的荣誉,以及研究成果。忽然察觉到一丝阴冷之意,把姜翎往身后挡了挡。
人群中忽有人以枪口对准姜翎,连连扣动扳机。
“砰——”
戚无恙直觉敏锐,早有预感,瞬间把姜翎拉向一边。玻璃杯堆成的酒塔被撞歪,顷刻间碎裂一地。酒液浸湿地毯,尖叫声连连响起。
场中已乱,宾客四处逃窜,各色衣影攒动,潜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压低帽檐,继续伺机。
戚无恙快速取枪上膛,瞄准大厅中央的水晶吊灯,一枪打坏吊灯上的主杆。
水晶吊灯落地,砸出一声巨响,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而清脆,电路闪起火花,大厅瞬间暗了下来,一片漆黑。
在慌乱的尖叫声中,戚无恙紧紧牵着姜翎的手,打算带她从侧门出去。
“不要怕,我在这里。”
戚无恙强自镇定下来,迅速在心中制定出逃命计划。细想竟没有合适容身的地方,她正当风口,政府不会出面替她做主,更不会主动保护。
反而去租界安全一些,有自己的防卫力量,刺客会有所顾忌。
外面也有人伏击,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戚无恙连续几枪直接击毙,他一路牵着姜翎,冲进车里。
原本端庄的发髻在奔跑中散乱,被冷风铺在脸上,玉簪落地断成几截,子弹壳弹动,破空声尖锐森寒。
被瞄准的瞬间,足以令人脊背发寒。
即使戚无恙反应足够敏锐,她的肩膀仍然中了一枪,仿佛有利器在其中搅动,痛意剧烈,尚且可以忍受,不影响逃命速度。
“姜小姐,你受伤了?”
戚无恙闻到血腥气,皱眉,看向姜翎的肩头。
她今日穿着黑色呢子大衣,血迹看不出来。他不知道她伤得有多重。
“按压住伤口,先止血,忍着点。我们去租界医院。”
姜翎忍住痛意,压住伤口边缘,防止子弹滚转。
后面有人追击,戚无恙不时回头开枪,试图将对方甩脱,一直开进租界,引起巡捕注意,才得以摆脱。
姜翎终于松了口气,脸色愈发苍白,额上已生出一层薄汗。
戚无恙心中痛意越发尖锐,仿佛这枪开在他心上一样。看着副驾驶座上的姜翎,想安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小姐放心,不会有事。”
他一路开到圣玛丽医院,停车,匆匆开门,打横抱起姜翎,低声道:
“冒犯了。”
直到把姜翎送进手术室,才坐下来,抹了把脸,发现自己眼角有泪。
想点支烟,冷静冷静,手一直颤抖,烟没点上,夹在指尖。
无法想象如果刺杀成功会怎样。
若真想查出云中君是谁,抽丝剥茧,一层层查下去,总能把她查出来。可这天下,找不出几处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烂成这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几乎要把人溺毙。而他如此无力,连喜欢的人都护不住。
吊灯砸下来时,戚无恙脸上被玻璃碎片划伤,惶然不觉,血已经流到下巴。
护士见他颓然又凶狠,仿佛一只困兽,小心翼翼开口:
“先生,您的伤口不处理吗?”
“我自己来。”
酒精带来的刺痛令他愈发清醒。
今夜下起了雨,本就到了冬日,愈发僵冷。
大概明天不会出太阳了。一次可以逃,下次对方人多,还逃得过吗?
他望着玻璃上的雨痕,有些喘不过气来,低咳两声,忽然想起故意去谢家门口偶遇姜翎时,她穿着紫色旗袍,站在花墙前,静谧温柔,不像平时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美得就像一幅画。
让人想护佑她一世安好,不受侵扰。并不仅仅是出自于对云舟的承诺。
他不知等了多久,等姜翎出来,才站起来,脚站麻了。
“取子弹使用了麻醉剂,要等一段时间病人才会醒。”
“好,诸位辛苦了。”
此时市内灯火通明,已经因姜翎遇刺杀一事哗然。
云中君是谁,已经十分明显。
刺杀目标很明显是姜翎,除了云中君一事之外,没有什么能让一个口不能言的女子遭受这样的刺杀。
竟这样明目张胆!这是中国的领土,受政府管辖,竟这样堂而皇之,公开刺杀!!!
云中君,竟是姜翎。她以此作笔名的确名正言顺,即使事先有人怀疑过,得知真相后,仍然有种不真实感。
姜翎还不到十九岁,没有辉煌的求学履历,甚至连老师也没有。她不能说话,交流之时,多有不便,永远都保持沉默。
这样一个人,写出《玫瑰园》,写出《重器》,写出许多具有影响力的篇章,报刊上因平权一事,言语激烈,多次与守旧派战斗,而她的组织能力,行动能力,也足以令人震撼。
何等惊艳,何等勇敢。
继而让人开始担忧她的安危。
黑暗之中,不乏被误伤者,最后发现,唯独少了姜翎与戚无恙。一时间,只能祈祷戚无恙带着云中君逃脱,他们二人都平安无事。
报警者不知凡几,督察长盛华来现场调查,刺客早已撤退。警署的无能已经是常态,盛华打算安抚一下众人就离开,却发现自己的女儿仿佛一只被激怒的母豹子,满脸怒火。
“今天就算把全城翻过来,我也要找出凶手!”
“要是云先生有事,我要他们偿命!”
“你在这瞎折腾什么,赶紧回家。”盛华无奈极了。
“我不回家!云中君被刺杀了你知道吗?”
“她可能不是云中君,你……”盛华不想这样下定论,不然明天的头条就是,云中君遇刺杀警署敷衍查案。
“她就是!你闭嘴!”盛梦媛反复在心中对比字迹,即使姜翎与人交流时写字很快,字迹与写信时不一样,二者之间仍有共同点。
盛梦媛已经顾不得为自己之前的言语而尴尬,她只想知道云中君现在怎么样了!
若说云中君为所有女子的偶像,过于夸张,但她的确在许多人心中有特殊的地位。谁也不希望她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