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天界出发时,正是清晨,除去行路耽搁的时辰,即便是再慢,此刻应当也是下午或傍晚才对。
夜都素来无白日,不见天光,倒不是城门落锁这么早的理由。
老妇人听了这话,抬眉瞧了他们一眼,“你们应当是离开这夜都,有不少的时日了吧?”
“是,是啊,离开有些日子了。”陆衍颔首。
“镜墟的封印许久之前便松了,有不少浊气溢出来,如今,已经干扰到咱们夜都了,愈邻着夜里,浊气便会比白日更重几分,通常这个时候,大家便不会再轻易出门了……我老婆子守城门也有些时日了,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个时辰,还有从外头回来的。”
竟然已经这般严重了,谢迟迟有些惊讶,难怪鬼族要派人上九重天去偷清气。
“婆婆,如今这个境况,不知可否在您家借宿一晚,您也说了,一会儿浊气越来越重,恐难行路。”身侧的狐狸仙君忽然道。
老妇人一怔,这并不是第一次有人要来借宿,只是……
她用余光打量着顾清让那一看就面料不菲的衣裳,“寒舍又小又破旧,恐贵人难以下榻。”
“婆婆客气了。”
老妇人不再多言,点了点头,“那你们,就随我来吧。”
一路上都瞧不见一个行人,萧索寂静。
更叫人难受的是,顺着这条路越走,浊气似乎就比方才更重了许多,目力的可见的范围更小了些,谢迟迟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屏息。”狐狸仙君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低声道。
谢迟迟有些苦恼,“我不会。”
谢迟迟有些沮丧,自己从前在茯苓派没觉得有什么,靠着小聪明和师兄们,小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如今突然飞升到了仙界,真是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什么都不会。
手突然被勾住了,断了谢迟迟胡思乱想的心思,一股淡淡的气息包裹住了她,呼吸都似乎顺畅了起来。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谢迟迟忍不住很轻地回握了一下。
“别乱动,在夜都使用术法多有不便,这样给你渡清气,不易叫旁人察觉。”
谢迟迟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他不一定能看到,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知婆婆如何称呼?”身侧的狐狸仙君忽然开了口。
老妇人一怔,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太久了,我老婆子也记不清自己叫什么了,只记得,夫家似乎姓沈,你们便唤我沈婆子吧。”
“阿妄,这位婆婆跟你一个姓哎……”陆衍又不自觉地欲朝沈妄那边凑了过去,被沈妄一个凌厉的眼风制止之后,轻咳了两声。
“沈婆婆,浊气既然已经如此严重,干扰到了鬼族子民,为何却无人上报天界,取清气来渡?”
沈婆婆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顾清让会这么问,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只是很快便又归于浑浊,她轻轻摇了摇头,“上头在想些什么,岂是我等子民能妄自揣测的……”
不知为何,谢迟迟总觉得这位姓沈的婆婆似乎是知道些什么,但既然她不愿说,再多问也是徒劳。
似乎是进了村口,道路的一侧立了块石碑,雾霭沉沉,谢迟迟也没能瞧清上头写的是什么字,只是行走间忽然觉得有一股阻力,她回身低头去看,裙角似乎是被勾住了。
“仙君,我衣裳被勾住了。”
她言下之意是先松开二人拉着的手,谁知这狐狸仙君却会错了意,以为谢迟迟这是在求助于他,当即欲蹲下身子去帮她。
谢迟迟哪里敢叫这高不可攀清风明月般的仙君沾了这鬼族的尘埃,忙松开了手自己先蹲了下去,“我自己来,自己来。”
她摸索到了勾住裙角的物什,将衣裳从上头扯了下来,余光不经意瞄了一眼,那勾住她裙角的东西,竟是一个白色的枝丫,形状有些好看,谢迟迟伸手一碰,那枝芽便落到了她手中。
谢迟迟欲起身,抬眼一瞧却发现,她此刻蹲下的地方,正好是方才她看不清楚字的那块石碑面前。
石碑也许有好久的年头了,饱受风霜雨雪的侵蚀,上头刻着的字也是隐隐约约的,谢迟迟从上往下扫了一遍,终于瞧出了这两个字是什么,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名字——茯苓。
怎么会这样?鬼族的一个小镇,怎么还和他们门派重名了?
他们门派的名字,就这么烂大街的吗?
而且还写错了一个字,茯苓的“茯”字少写了一点。
这个毛病,全门派上下,只有她谢迟迟,以及素来和她“狼狈为奸”的五师兄俞亦聪爱犯这个毛病。
只是她后来被师父罚得多了,改回来了,只有五师兄这个傻子,老是记不住,时不时还会再犯。
现在看来,也不是只有他们俩才会写错。
谢迟迟起了身,正欲将这两个字指给身侧的狐狸仙君去看,却忽然听见了一声唤,“谢迟迟。”
这个声音有些空,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却又叫她听得十分清晰。
谢迟迟转过身子,来人一身青色衣袍,负手而立,见她望了过来,勾了勾唇角,展颜爽朗一笑。
谢迟迟呆住,她张了张嘴,不确定地唤了一声,“五……五师兄?”
第24章
谢迟迟再醒来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是老旧的轩梁上,一只吊着丝的小蜘蛛颤颤巍巍地欲落不落。
它落下来会掉到哪里呢?
谢迟迟仔细目测了一番,蜘蛛正好在她鼻梁的正上方数尺之远, 如果不甚掉下来,应该是会砸到她的脸上……一想到这个可能,谢迟迟“唰”得一下坐起了身子。
她的手被握着,谢迟迟垂眼瞧去,仙君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只手握着她的, 另一只微微支着脸颊, 他的双眼闭着,长睫落下了细密的阴影。
谢迟迟见他睡着, 胆子也大了起来,偷偷凑近了去瞧,他的睫毛可真长啊。
鼻梁高挺, 眉骨英气,那双眼睛此刻闭着, 清冷也便减了几分,叫人能更大胆地欣赏他的容颜, 那让人能心生妄念的容颜。
那双眼猝不及防地睁了开来,正好将谢迟迟肆无忌惮打量他的视线抓了个正着。
“咳……”谢迟迟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 见他似乎是要开口,忙抢先一步化解自己的尴尬。
“好巧啊仙君, 我才醒, 你也就跟着醒了……”
这话仔细品来,竟有了几分旖旎,仿佛她和他昨夜同塌而眠似的。
非要说起来, 这个事情,好像,似乎,大概也确实如此。
“那个,仙君你睡得可好?咱们怎么在这儿?这是哪儿……”
谢迟迟大气不喘一下地,将话如同倒豆子一样全讲了出来。
这么多问题,把这仙君问个晕头转向,他便能忘了自己方才偷偷看他的事儿了。
谁知这仙君面不改色地抬了抬腕子,“身子挪挪,你压着我袖子了。”
谢迟迟一顿,向下望去,还真是……
她忙用手撑起身子往里缩了缩,原来他方才是想开口说这个啊,谢迟迟这般想着,又将身子往里缩了缩,什么叫欲盖弥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谢迟迟今天算是体会了个透彻心扉。
他一拂袖子,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那浊气之中,带有致幻成分,你昨日,昏倒了……”
回答的是她第二个问题。
“啊,这么说来,我昨日看到的那石碑上的字,还有五师兄,都是幻觉?”
“嗯……”
“那我怎么唯独会瞧见五师兄?”
听她这样提及旁的人,顾清让的眉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大概是,心有所念罢了。”
谢迟迟不疑有他,确实好久没跟五师兄他们见面了,有点想念那是正常的。
“此处是沈婆婆的家。”回答的是她第三个问题。
哦,沈婆婆,昨日她确实是在来沈婆婆家的路上昏倒的。
“我一夜未睡。”回答的是她第一个问题。
哦,他一夜未睡,一夜未睡,一夜未睡……?
那他方才岂不是……岂不是连她什么时候醒来,醒来偷看了他多久,都了如指掌?
少女杏子般的眼因为惊讶而瞪得更圆了些,双颊微微泛着刚睡醒的浅粉色,跟刚熟的桃子似的,引得人想凑过去尝上一口。
藏不住事儿的小姑娘,所有的心思都显露在脸上了,顾清让好整以暇地欣赏了她一连串细微的表情,终于开口给了她一个痛快:“对。”
一声应答,坐实了她所有的胡思乱想。
谢迟迟的表情终于归于绝望,她扒拉着伸出爪子捂住了脸。
谢迟迟偷偷从指缝儿处瞄他,见他眼睛里依旧带着浅笑,逗弄她就这么开心的吗?
她谢迟迟怕什么,尾巴都摸过了,偷看那两眼简直就是,就是九牛一毛而已。
她放下了爪子,忽而想起他说的,那浊气自带致幻的功效,同行的还有两个人呢。
“那沈姑娘和文曲星君,如何,也中招了吗?”
“嗯。”顾清让微微颔首,“他们二人夜半便醒了。”
他们两个都中招了,谢迟迟忽而抬眸,不确定地问,“那仙君你呢?”
“我没有。”
“浊气致幻,是抓住人一瞬间流露的……”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一个确切的词来概括。
“七情六欲?”谢迟迟同学明显有了进步,都学会抢答了。
顾清让意外地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我没有致幻,约莫是,心无所惧吧。”
谢迟迟望着他轮廓分明的脸,究竟是心无所惧,还是心无所念呢?
这个狐狸仙君,面上看起来和蔼,可实际上呢?
是不是,谁也没有办法走进他的心,成为他无欲无求的性情之中的一根软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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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迟迟摸到院子里,想打一桶水洗把脸,她将绳子吱吱呀呀地放下去,等到桶吃满水之后,扶住辘轳准备摇上来,不知是谢迟迟力气太小了,还是桶太重了,她试着摇了几下,竟然上不来。
谢迟迟搓了搓手,扎了个马步,用劲全身力气,再来一次,小脸儿都憋红了,辘轳终于慢慢悠悠地动了两下。
旁边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谢迟迟下意识抬眼望去,瞧见沈妄和陆衍一同走了过来。
沈妄看见谢迟迟这吃力的动作,当即走了过来,谢迟迟只看见她伸出左手,状似轻轻一扭,辘轳便十分平稳地升了上来,带着满满当当地一桶水。
沈妄这姑娘,还真是,天生神力啊。
陆衍跟在后头走了过来,谢迟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们……”
虽然这位文曲星君总爱黏着沈妄,可沈妄瞧着颇……不待见他,怎么二人竟能如此平和地从一个屋子里出来?
沈妄的动作一顿,“沈婆婆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你别误会……”
哦,原来是这样,谢迟迟正欲点头,只瞧见陆衍十分戏剧化地伸手扶住了腰,满脸委屈,“阿妄,你昨夜,可不是这么对我的……”
谢迟迟一怔,昨夜……昨夜怎么了……
谢迟迟虽年岁不大,但话本子看得却是不少,加之昨夜两人也都被致了幻,她顿时脑补了一场病弱美艳书生同英姿飒爽女将军的一夜风流。
沈妄不知是被气到了,还是被陆衍这话骚到了,当即耳根一红,“我昨夜怎么你了,只有一张床,我睡板凳你又不肯……”
“怎么能叫阿妄睡板凳呢……”
谢迟迟无奈摇头,真是两个活宝凑到一起了。
谢迟迟将桶中的水舀了一部分出来,鞠了把脸,沁凉沁凉的,一下子便将残存的睡意退散完全。
她的外裳下摆沾了不少泥土,余下的还有大半桶水,她拎着去了院子后面,将外裳脱下来准备将下摆洗一洗。
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窣的水声,谢迟迟停下动作仔细听了听,这附近是有河流吗?
水声一阵一阵的,时有时无,她仔细听着声音,走了过去。
院子后头种了不少树,不知是不是受了浊气的影响,叶子都变成了灰黑色,谢迟迟绕过几棵树,终于看见了一条不大的河流。
河边坐着一个人,背对着谢迟迟,正衣衫半褪的。
那后背瘦削的弧度叫谢迟迟瞧出了这是个姑娘,谢迟迟方才便觉得这桶中余下的水洗衣服,约莫是不能洗得酣畅淋漓,如今恰巧瞧见了河流,哪里肯放过这么个机会,当即走了过去。
谢迟迟挪动步子走了过去,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那姑娘似乎是听见了声响,转过了头,面色惊惶。
这姑娘生得极美丽,面皮白净,唇不点而朱,眼尾微微挑起,魅而不妖。
谢迟迟正欲收回视线,冷不丁地瞧见了他脖颈上的黑色花纹,以及那微微凸起的喉结。
哦,喉结,喉结……?!
谢迟迟慌忙转过了身子,“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冒犯的……”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谢迟迟听出他约莫是在穿衣服,既然是人家先来的,那理应是叫人家先洗,岂有叫先来之人让溪的道理,思量到这些,谢迟迟忙道,“我这就告辞,告辞。”
她抱紧怀中衣裳便往来时的方向走,来时提过来的水桶孤零零地立在树边,谢迟迟弯腰去拎,余光却似乎瞧见河边已空无一人。
她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去瞧,河畔果真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经历都只是她一个人的臆想一样。
谢迟迟挠了挠头,怎么回事,人呢?
那么大一只人,她不可能看错的啊。
回了沈婆婆的住处,沈婆婆正颤颤巍巍地从堂屋里出来,手中拿着一盏灯要去挂到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她腰身佝偻着,十分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