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之事由来如此,当事之人的千头万绪,在外面的人来看不足为道。而牵涉其中的人,越是敏锐便越容易多思多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再是潇洒,也挣脱不得。
所谓慧剑斩情丝,而没有慧剑之人,便只能沉溺其中,迷失自我。
瑶姬拿起一枚埙,吹了起来。
那是《薤露》,乃是哀悼之乐,此情此境,亦是正好。埙声凄婉,幽然不绝,在朦胧夜色里,盘旋笼罩在这片营地之上,连同那灰败的心事,一并付与这天地之间。
穆王听着这埙声,心中想起先前发生之事,心中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平静。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以为自己想通了,却还是心绪不平。
他确实不懂,瑶姬之前面对他时,如此游刃有余,不过是因为她心中有被爱着的笃定。因心知肚明蚩尤对自己的感情,方才从容不迫。瑶姬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优越姿态来到他的身边,虽囿于形势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她内心深处,是知道那是蚩尤的,故而十分坦然。
便是这份坦然,显出了不甚在意来。
他们从一开始,便是不平等的。
他闭了眼睛,又想起了她那个眼神。她的眼神,温柔而又残酷,她看着他,却好像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亦是十分骄傲之人,不甘心陪她作此等戏,当即快刀斩乱麻,了结了此事。
那埙声缠绕不去,他心头烦乱,便起来耍起了枪法,本打算耍几遍便休息,不知不觉却到了天明。
而瑶姬曾是万事万物不萦于心的性子,如今因了蚩尤之事有些郁郁。但她想起他从前为她做过的事,便决定应该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她同螣蛇那个赌约,只要她不放弃,便还没有输。
是以第二日,众人看到的瑶姬,依旧是那个从容不迫的瑶姬。她给了自己一个晚上的时间,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准备继续挑战这座名为爱情的高山。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是来找老情人的,一个失忆了在经历初恋,状态不一样,容易出事。
第110章
第二日, 瑶姬做完自己手头的事,主动去找了蚩尤。
蚩尤练了一夜枪,天明才休憩了片刻, 见了瑶姬找上门来, 便越发头疼。板着个脸,默不作声。
瑶姬冲他一抬下巴,道:“昨日既已说开, 我便也不拐弯抹角了。你今日便同我讲一讲,你是觉得我哪里不好?我或许可以试着改一改。”
又来了, 他闭了闭眼。瑶姬她难道不知道, 我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只是感动她自己吗?她如此罔顾她自己的情绪,不过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他, 不在乎他的刻薄对她的伤害。
“我昨日那样说你,你是否伤心难过?”穆王抬起头来, 突的问了一句。
瑶姬略显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你伤心难过, 为何今日还来寻我?”他追问道。
瑶姬动了动嘴唇, 道:“我想再试一试, 给我们两个一个机会。”
穆王笑了一声, 是那种带了些轻蔑的笑法,瑶姬被激怒了,又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怒气, 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看,其实你还是觉得自己很伤心很委屈,但是为了你的心上人,你便按捺下这些, 委曲求全来找我。便是我让你难堪了,你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原谅我。你做这些,不过都是因为你心里那个人,而那不是我。我自问是没有什么本事让你这般低声下气的。”
瑶姬眉头一凝,眼睫颤了颤,抬起眼眸道:“不会一次又一次,就这一次。你放心,我也不是那般没脸没皮。我想着,你以后总会明白我现在的苦心的。但是,听你这意思,很可能我们也没有什么以后了。我只是不想让自己遗憾,故而想再努力一次。不过若你实在厌我,我也不是不识趣的人。便这样罢。”
说罢,便定定看着他。
他哪怕流落出一丝心悦于她的破绽来,哪怕便是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舍,瑶姬也必愿意为之一搏。但穆王表现得像个刀枪不入的战士,她便也后继乏力了。
瑶姬敛眉行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王看着她走远的身影,身体略微晃了晃,便觉天旋地转,人已昏过去了。
瑶姬走了不过一会儿,便又被小涟请了回去。
说是穆王夜里练枪法太过勤勉,白日又忙于军务,累得狠了,人已晕倒,需军医去看看。
小涟一个历了天劫得了道的龙女,如今在穆王身边当一个侍女,也不过是前次瑶姬走之时临时叫她遮掩一二,她便一直守诺,遮掩到了如今。
瑶姬想起上回两人月下共饮,略叙了旧,她那时问她,何以一直未走,她记得她是要去游沧海的。她回,她还记得那时候她辞了神位,瑶姬成全了她,也因此与她许下一约,将来让她做一件事,以回报巫山神女当时的成全之恩。侍女身份低微,却能便宜行事,也利于保护将军。当初既答应了神女要替她做一件事,自当尽心尽力,有始有终。神女既未归,便不算完成任务。
巫山神女想着,小小龙女尚有这等守诺的觉悟,她一个神女,也不至于半途而废。她毕竟担着军医之责,巫咸不在营中,她自该担待一些。便同另外两位当值的医师一并去了。
走的时候还威风凛凛一个将军,如今躺下来看,也不过是普通凡夫。
瑶姬走过去,见他躺着眉头亦凝着,算了下时间,问道:“我一走将军便晕过去了?”
小涟谨慎道:“我去为将军安排午食,回来的时候发现将军昏倒在地。”
瑶姬心中有数,对一旁的医师道:“两位请吧。”
两位医师上前,各都望闻问切了一番,便说只是心中忧烦,积劳成疾,好好休息便没事,说罢又看瑶姬。巫咸平时亦十分看中瑶姬的意见,他如今不在,其他医师更是怕担全责,故而便都请她拿主意。
瑶姬上前去看,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便同两位医师做出了一样的判断。两位医师谨慎起见,依例开了凝神静气固本培元的方子,着小涟稍后煎煮给将军服下。
三军统帅昏倒了可是大事,贻误军机不说,还会影响将士士气,各营都还瞒着,小涟也是去偷偷找的瑶姬。
瑶姬想了想,道:“将军若到晚上还不醒,你便去请弓|弩营姬校尉,告知她此事,让她看着办。”
女妭如今的身份乃是弓|弩营校尉,平时又得穆王看中,对其他军官来说,她是说得上话的人物。瑶姬属于人微言轻那一类,且也不便出面,便想了这从权之法。
到了晚间,穆王还是未醒,龙女无法,只得去找女妭。
女妭去看了穆王,又听说是瑶姬看着医师们开的方子,便觉应是无错。便安抚龙女,叫她再等等,又叫穆王亲卫暗自戒备。她采用的是外松内紧的法子,对外让穆王身边之人一切照旧,对内却是枕戈待旦,丝毫不可松懈。
谁也不能保证偌大的军营中没有心怀不轨之徒,大将军倒下了,再谨慎都不为过。
果真,下半夜,营中各处都燃了火把,外头声音嘈杂起来,间或有甲胄摩擦之声传来,瑶姬想着今夜或许不太平。如她所料,她不过稍稍坐起等了片刻,便有人明火执仗闯入她营中。
托巫咸的福,她也可睡独立的营帐,巫咸把他的营帐让了出来,他平时都是跟巫族人挤一起的。
“瑶姬姑娘,这方子可是你首肯用的?”来人是位副将,曾是一方豪强,后投奔了穆王,得了个杂号将军当。
瑶姬点了点头,那人便道:“大将军用了这方子至今未醒,还请姑娘与我们走一趟!”
巫山神女权衡利弊,觉得自己手无寸铁不是对手,只多问了一句:“不知是去何处?还请将军告知。”
那人硬邦邦道:“你到了便知。”不肯再多说一句。
形势比人强,瑶姬便被半胁迫着带到了专门关军中犯事之人的大营之中。如今军中有些乱,这大营里头一个人也没有,外面也没看守的士兵。那将军应还要去忙他的大事,只留下两人守住门口,他自家又带了其余人马赶去别处了。
此营哪都不好,但胜在清静。瑶姬坐下,开始想今日之事。
莫非穆王故意闹这一出,是准备整饬三军?
战争除了战场上的将士拼杀,除了整个三军的联合协作,还涉及更加宽广的区域。人心、兵力、谋略、物资甚至天气,每一样都至关重要,足以左右全局之势。
她想了会儿,没什么结果,便拿出埙来,开始吹埙,调整心境。
还是吹那哀乐,今夜总是要死人的,她无能为力,便吹一曲,也算提前哀悼了。
“大半夜的谁又在吹这死人曲子,给谁号丧呢!”一曲还未了,又有人撩了帘子气冲冲而来。
来人瑶姬有印象,便是曾因伤兵营闹事而被责罚受过三十鞭的管事校尉。
瑶姬看清他脸上神色,放下了手中木埙。那不是被打搅之后的恼怒,是故意来找她的。那眼中有恨意、贪婪,更多的是掠夺和觊觎。
“臭婊|子装模作样,害老子被罚!平日里搔首弄姿,不知勾引了多少野汉子,老子今天就来好好教教你怎么做女人!”说罢便要来拉扯。
然而他却连瑶姬的衣衫都摸不着边,乾坤盾化作无形气墙,把瑶姬护在中间。瑶姬见了,明白过来这是刑天把法器留给了她防身。
“你……你是什么人!”那人靠近不了瑶姬一步,骇得脸色发白,忙向外逃,外头值守之人早被他所杀,他见了脚下尸体,心中忽而一惊,便如丧家之犬不知该逃向何方,望过去各营都乱糟糟,才跑了十几步,身后便有利箭穿胸而过。
转过身来,却见远处有白袍将军引弓而立,面目神情实在看不真切。
箭伤太深,流了一地血,他眼前模糊起来,片刻便委顿在地,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瑶姬一叹,道:“你道我吹曲为谁送葬?”叹了一声,复又拿起埙吹了起来。
这一夜埙声不绝,亦掉下了好些个大好头颅。
第二日凌晨,东方刚露出些鱼肚白光,女妭便来此,同瑶姬请了罪,说昨夜疏忽,让她受了惊吓。
瑶姬笑了笑,道:“姬校尉好意,我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还不及同你道一声谢呢。若不是你用了心,我也不见得能避到此处。”
那位把她带到此处的将军应是受人之托,才在昨日那样的乱局中试图保全她。原本不知那人是谁,今日见了女妭,心中便明白了。
女妭挑了挑眉,道:“你当真机敏。”
她们两个不算熟,在天上当神仙时以神名称呼,偶尔也互称殿下,到了下届扮凡人,亦以官职相称。如今女妭开口便是你,多少拉近了同瑶姬之间的距离。
瑶姬得了女妭一句赞,大方收下后又矜持地说了一句:“不敢当。”
女妭便想起很久之前蚩尤评价瑶姬的话,那时年少相交,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他说瑶姬惯爱摆架子。如今看来,公主的娇矜她确是有十分,但坦率亦有十分。这样的性子,倒也有趣。
她笑了笑,身体却突的一滞,火灵之力向瑶姬汹涌而来。瑶姬额间神印发出红色光辉,朱雀神鸟一声轻啼,落在瑶姬身前,替她挡了火灵。
乾坤盾亦再次撑起,形成了保护瑶姬的第二条防线。
朱雀身体浴火,身上每一片羽毛都亮了起来,丰丽的神鸟成了火焰本身。
女妭嘴角渗出血迹,整个人受不住似的跪了下来。那火灵之力爆发只一瞬,下一瞬便消失殆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瑶姬赶忙过去扶住女妭,替她擦了嘴角血迹,同朱雀道:“陵光,你进她灵海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朱雀神鸟略有不甘,但到底不敢真违逆她的意思,化作一道红光,飞入女妭灵海之中。
第111章
刑天在不周山感应到瑶姬有危险, 下一瞬,那威胁便消失不见了。想着朱雀在她身旁,乾坤盾又留了下来, 应是无恙。
便重又坐下, 在冰天雪地之间淬炼神魂。
凡间,瑶姬待朱雀从出来后,便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陵光嘟囔道:“她灵海里乱得很, 我差点就出不来。”
要不是见女妭受了伤,瑶姬也不会让陵光进她灵海。此乃神族神力发源之处, 一般外来者贸然硬闯会引起主人神力反噬, 受伤都算是轻的。朱雀神兽主火,与女妭神力同源, 女妭又有伤,乘虚而入全身而退自是不难, 瑶姬方才让他进去一探。
见瑶姬还盯着自己,便又道:“她体内神力暴走, 她自己勉力控制住, 不过不是长久之计, 我看她这个样子, 怕是神脉已有所损伤。”
瑶姬点了点头,道:“知道了,辛苦你了。”
朱雀别开了头, 抿着唇不说话。这是对方才瑶姬命令他的不满。
瑶姬摸了摸他的羽毛, 神鸟的羽毛丰艳流丽,摸起来温暖又顺滑,顺毛摸了几下,朱雀终还是低了头。
“凡人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 你就别别扭了。”朱雀不说话,也不反驳。
恰此时女妭又吐出一口血来,她面若金纸,看着实在让人不安。瑶姬摸她灵脉,亦是乱得可怕,看来她体内暴动的神力还未完全压服。非常时刻,没有办法,她只得拿出最后那枚灵药,先疏导调伏她体内那股乱窜的神力。
“希望能有用吧。”
在朱雀不满的啼叫声中,瑶姬把灵药给女妭喂下。
女妭睁开眼醒来时,看到的便是在一旁拿着书卷打发时间的瑶姬。
她愣了愣,察觉体内火灵神力已控制住,想起之前的事,抿了抿唇,道:“先前得罪了,殿下以德报怨,我却是愧不敢当。”
瑶姬听了,目光从手上那卷书上移开,转过头来看着女妭,笑了笑道:“什么?我如今是名大夫,见了病人,自是该出手相帮。凡人不都说医者父母心嘛。”说罢扬了扬手上的书。
她手上那本,竟是难得的正经书,乃是凡间的医书。
她入戏倒是快。
女妭道:“这回我承你的情,若有机会,自当报答。”
瑶姬笑了笑,道:“上回你帮我复活刑天神魂,这次我帮你,你我便算扯平。”
女妭道:“上一回是我同……人有交易,并不是专为帮你。”
瑶姬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一码归一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