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妭亦坚持道:“我同殿下一样,喜欢算得清楚一些。此事是我欠你,你不必再说。”
话已至此,瑶姬便也不再说什么。
她想了想,又问:“殿下何以会受伤?怎不见勾陈一族守护在侧?”
勾陈是轩辕氏守护神,就像朱雀是神农氏守护神一样,论理女妭下凡,勾陈一族怎么也该派高手保护她才对,故而瑶姬有此一问。
女妭似想起什么,低声道:“你可听说过,旱神所居不雨,我此趟下凡,不想祸害人间,便自折了些神力。勾陈一族不认可,便未跟来。”
瑶姬沉默,略觉不可思议,未曾见过有守护神弃结契者而去的。不过这是别家的事,想来或许另有隐情,她便也不再提。
“这种神力几乎是一种诅咒,是不是?”女妭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瑶姬想了想,说出了心中疑惑:“殿下掌的乃是火灵,我父皇先前也掌火灵,却并未有殿下这样的神威。”
女妭苦笑一声,道:“南庭历来掌火,又有朱雀神兽从旁辅佐,于火灵的掌控实非我可比。且当时我因在战场上拼尽神力,使得火灵反噬己身,差一点便堕魔。虽则幸免于难,但我对火灵的掌控却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故而先前会失控,差点误伤你。”她不是轻易会吐露隐秘之事的人,更何况是对着不太熟的瑶姬。只是之前毕竟差点伤到她,于此事确实也该说清楚。
原来中间还有此等凶险秘事,瑶姬恍然大悟。五灵掌使者神力失控是很可怕的事,不说有暴体而亡的风险,更有五行失序酿成灾劫的可能。
瑶姬沉吟片刻,建言道:“你如今这样,实在凶险。听你话中之意,朱雀或许于你有些用处。此番我已替你报了伤,这几日每日未时三刻过来请脉,让朱雀帮你调伏一番。你看如何?”
女妭看着瑶姬,道:“你我交情泛泛,实在不必如此。”
瑶姬道:“你执意下凡,自有你的理由。你如今这样,我既然知道了,便也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再说我也不全是为了你,便当是为了这些凡人。传说旱神所居不雨,总觉得是个值得挑战之事,我南庭历来掌火,想着或许可以挑战一下旱神。”
说到最后,已是儿戏了。女妭却知她是在故意宽自己的心。
自那场大战之后,她因杀戮太重,被放逐于赤水之北。在那千里赤地徘徊,常常几百年也不见一人,当真十分寂寞。偶尔离开了赤水之北,引得某地大旱,田神便会请她回赤水之北。千里赤地,是她逃不掉的牢笼。
后来,到了天庭当了光明女神,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却发现火灵越来越有失控的迹象。杀意偶尔还是会控制着她,让她恍惚间以为还在战场之上,要同昔日好友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战争早已远去,却还一直在影响着她。
她已明白过来,若想彻底摆脱这些,便只有再回到战场上,去打一场只属于她自己的战争。
她本无意携裹进西王母同玉帝的权力之争,但时也命也,终还是向西王母请命,西王母便允了她下凡当神使。
只是,未成想,此行居然同瑶姬多出了些交情。
听了她那话,女妭一笑,道:“你既这样说,我便来会一会朱雀神兽。”
这便是说定了。
瑶姬离开女妭的营帐,见了各营都在清理整顿昨日之乱,伤兵营或会新增许多伤员,估摸着又有的忙了。
她慢慢走在营地里,一边想着女妭之事,一边劝导朱雀,让他帮帮忙。
“殿下不是已经替我做了主么?何必一定要说服我。您是殿下,直接下令便可。”朱雀这会儿脾气也上来了,说话讽刺极了。
瑶姬想想,确实是自己不对,诚恳道歉:“是我的错,那我现在回头去同女妭说此事作罢。”
朱雀不吱声了,良久才闷闷道:“算了,都已说定,再反悔不好看!”说完又嚎了一声:“殿下就会欺负我!”
瑶姬莞尔,良久才又叹:“我如今也就能欺负欺负你了。”
她在自己营帐前,见到了小涟,小涟说是奉大将军之令,请她过去问一问姬校尉的伤。
瑶姬既替女妭报了伤,自然做戏做全套,连医案都已准备好。让小涟前头带路,自己跟在后头。
再见穆王,她公事公办,把医案拿给小涟,小涟转呈穆王,她则按照事先想好的,把女妭的伤跟穆王汇报了一遍。
龙女乖觉,做完了该做之事,便已退下,留他二人说话。
穆王听完,也不说什么,只问:“就这些?”
瑶姬不懂,反问:“姬校尉的伤,医案上已写明,便只这些个情况。将军还想知道什么?”
穆王却问:“昨日大乱,听闻你也受了些惊吓。如今可还好?”
瑶姬淡淡道:“再好不过了。将军若无旁的事,我先告退了。”
她已走到营口,身后传来蚩尤的声音:“瑶姬。”
被点名之人手已触碰上了营帘,闻言只稍稍侧首,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他道:“之前的事……”
穆王还未把下文说出口,瑶姬已抢白道:“之前什么事?我已忘了。将军既然没有别的吩咐,容我先告退,伤兵营那边,还有许多事。”
她这乔拿的有些大,她再忙也不会比大将军更忙就是了。
说罢便揭开营帘,绝裾而去。
龙女从营帘扬起的缝隙中瞧见见大将军坐在那儿,脸色十分差,心中一叹。
却不想,刚刚远去的瑶姬去而复返,龙女还不及露出个惊喜的笑来,却见她目不斜视撩开营帘走了进去,直直同穆王道:“方才路上我想起来了。之前之事,是我造次,再不敢犯。此次过来是同穆王说清楚,我还是会遵守我的诺言,便只我一人记得,我也会遵守。但也只到此为止了。”
她到底还是意难平,觉得假装无事发生的自己太软弱了,给了别人伤害自己的能力,可一却不可再。不如索性把话说彻底,也省的拿得起放不下。
说罢,便转身离去。
小涟目瞪口呆,不知他二人何以闹成这样。
大帐之内,穆王想起自己在那哀乐之中醒过来,而关于从前的记忆亦纷至沓来。
他那时初醒,却本能地想见她。乱军之中,见有人图谋不轨,便远远射杀了。却到底没有走进去,同她一见。
此时,他想起在药师谷中她对自己说的话,她说她是天上神女,同他前世有情,因前世有约,故便特下凡来寻他。她说这些的时候还带了些娇矜,便是陈情表白,也端了架子。虽则端了架子,话中缱绻情意却像是确有其事。
只是那时他也不信。
如今她说到此为止,听那意思,也是动真格的。
这便是瑶姬了。当时是真,如今也是真。旁人不信,却也动不了其中的真。
从前倾心是真,如今失意也是真,她生来多情又无情,自该如此。
第112章
这一回军中有人见穆王晕迷不能主事, 便乘机发难妄想取而代之,最终被穆王反杀,着实叫人唏嘘。这乱世助长人的野心, 且这大军本就不是铁板一块, 有许多是这些年或兼并或投奔而来的诸侯豪强,其中人马自成派系,乃是不确定因素, 经此大乱,内部整饬一新, 反而是好事。
瑶姬每日未时三刻前往女妭营中替她治伤, 实则是朱雀帮着女妭把她体内横冲直撞的火灵之力引导调顺。朱雀也因此得了益,他本身上有伤, 虽也好的七七八八了,但总归是未痊愈, 这一回在女妭灵海之内受火灵淬炼,竟助他褪尽绒羽, 重又长出新的羽毛, 成为了真正成年的神鸟之王。不说身上所有大小伤都痊愈, 神力亦增了许多。
“你看, 跟你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否则,你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第一次换羽。”瑶姬对此自是喜闻乐见, 心中欢喜, 便忍不住揶揄道。
未经历换羽毛的朱雀只能算是雏鸟,算不得真正成年。然而陵光本相巨大,人形又是成年男子的身形,故而瑶姬从不在此事上打趣他, 今日既有喜事,便忍不住说了两句。
朱雀闷闷不说话,瑶姬又逗了几句,才嘟囔道:“还不是被殿下拖累的!”
确实也是,瑶姬若掌火灵,陵光也不至于迟迟未成年。南庭自来掌火,朱雀一族同南庭乃是相辅相成的结契关系,两者共同修行,事半功倍。
陵光也是被逗狠了,才说此话,说完便有些后悔。瑶姬却不以为意,只劝道:“你如今也从女妭那儿得了益处,该更殷勤些助她,这也是你的因果,再不要端着架子了。”
“知晓了。”他嘴上应的飞快,后又嘟囔一句:“我也没怎么啊。”
瑶姬心中替他高兴,好脾气道:“是是是,是我多嘴了。”
朱雀身上的转变女妭自然是知晓的,她也乐见其成,本身已欠了瑶姬偌大人情,自身能于朱雀有益,也让她稍稍心安一些。
朱雀新长出来的羽毛比从前的越发坚硬,也越发美丽,每一片都灿烂炫目,闪着金色的光泽。他这身羽毛于火灵之中淬炼,不但增了防御之能,本身亦被炼化作神兵,每一片羽毛都能化作飞刃,有破甲、灼魂之功。
便是骄傲矜持如陵光,也忍不住翘起了尾羽。
瑶姬亦抚掌而笑:“不错,你这也算大器晚成。”
朱雀原本对于帮女妭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自己亦受益匪浅,便也积极主动起来,助女妭早日恢复。
总算瑶姬拿出的灵药和朱雀都有些用,女妭体内火灵神力渐渐安分平和下来。旱神所居不雨的毛病,竟也就这么治好了。
“殿下不必再自折神力,引火灵反噬。若还有什么不妥,便尽管找陵光。”瑶姬说着最后的医嘱。
女妭笑了笑,诚恳拜谢。
穆王肃清叛乱后需重整军务,女妭乃是要职在身之人,瑶姬便也顺势择了一日,让她顺理成章恢复了所谓的“伤势”。
巫咸亦回归,带来了新的药材补给和新的人手。
血迹被清洗,尸体被掩埋,消失的人留下的位置自有新的人手填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谁也阻挡不了穆王问鼎天下之路。
大军继续往前推进,离另外一位王爷的封地越发近了。那一位乃是当今天子的叔父,封地甚大,乃是国中之国,自成格局。
论理诸侯之国有拱卫王都保卫王室之责,但当今天子曾令诸侯世子入王都为质,这位王爷的长子入了王都,不知何原因竟病死了,他连长子的尸首也未见到,他前往王都质问天子,天子不但不给交代,还软禁了他。后来在侍卫的保护之下,终于逃离王都,回到了封国。自此,便公告天下同天子决裂。
他亦举旗,因是王室正宗,又有封地,拥趸甚多。
这一回大军所走的路线与他封地甚近,穆王早早便着人警戒,各营也都打起精神,若有摩擦,或有仗要打。
瑶姬自女妭身上已看出战争于士兵身心影响都太大,她自己亦上过战场,见多了凡人身死,知晓士兵达到极限或有暴走自残之举,便同巫咸商量着,或可研制出一些能助战士摆脱战争控制的药来。他们毕竟也是普通人,若有一天离开战场,还是需要回去过普通人的日子。
巫咸惊诧于她的异想天开,只是不好直说,便道:“殿下有所不知,士兵经了战争才历练出来,历经生死得到的经验和身体本能都是十分宝贵的,若用药剥离开这些感觉,只会适得其反。”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杀人需要的是兵器,至于兵器会不会因此用废,不在用兵之人考虑之内。”
“然而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不是杀人的兵器。”
“当个普通人的前提是他们能活下来,比起当个普通人,目前对于他们来说还是活下去比较重要。”
瑶姬这下确实无话可说了。她还是天真了。
她见到过崩溃的士兵在她面前嚎啕大哭,求她让他速死。她无能为力,医者能医人却无法医心,她看着那人跪在她面前大哭,终只是安抚性质地把手放在他的头顶,然后按下了昏睡穴。
点了安息香,瑶姬弹了《驾辩》。《驾辩》乃是这世上第一支曲子,乃是青帝伏羲所作,有安魂之能。她从前身体不好卧床之时,她父皇过来看她,便会给她弹此曲。
女妭亦听了那曲,同她道:“他不过一个凡人,生命譬如朝露,他甚至都不一定能在这场战争中活到最后,你耗费心力为他弹《驾辩》,只为他的魂魄在这一刻得以安息,值得吗?”
瑶姬弹完,同她道:“我也不过是兴之所至,才弹此曲。许久不弹,已十分生疏,倒叫殿下见笑了。我这曲子他听了或不值,殿下听了,总是值得的。”
女妭怔了怔,道:“你倒仁义。”
瑶姬笑了笑,道:“不过是随手之劳,说仁义太过严重。”
女妭看了看她,突然想到,瑶姬在军中,不知是这些人的幸还是不幸。幸遇神女,身心皆有救,然而得遇神女,身心只怕以后亦只受困于她。
行进的大军被康王幼子率人所拦,说远来是客,他父王要与穆王一叙。两人便约了一地,离两方人马距离相近,有一亭,穆王带着他的亲卫,赴康王之约。
女妭远远看着,对瑶姬道:“康王想嫁女儿了。”
瑶姬愣了愣,才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自然是最好。”
女妭不语,过了一会儿,又道:“不过穆王拒绝了。”
方才时间并不长,瑶姬却觉得心中起伏似过了漫长一生,她想起很多从前的事,又想起眼下之局,心中一哂。
朱雀如今栖在瑶姬体内闭关,也就是睡觉。朱雀族褪去旧绒羽长出新羽毛之后,是要大睡一场的,以稳固这次新生而得来的神力。因此除了女妭,大概也没谁知晓穆王和康王说了些什么。
不久之后,穆王回来,康王大军放行。
穆王不但自己回来,还带回好些人马,是真的人和真的马。
穆王不肯当康王的女婿,康王却还是十分看好穆王,不但把一双子女送到穆王军中历练,还拿出许多战马送给穆王。
康王那个封地,有许多马场,盛产宝马良驹,从前各路诸侯的战马,都是向他采办的。
康王那一双子女,亦是驯马的好手,穆王的骑兵营乃是精锐中的精锐,也因此各方面消耗都十分大。穆王安排了他们入了骑兵营,重又把这支消耗过重的部队武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