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儒自己洗了手,拿起筷子正准备吃,忽又顿时,问道:“那小姑娘想参加科举,圣人同意了吗?”
“朝野很多人反对。”尹涿用干净的筷子给先生夹了些小菜放碗里,“先生您知道的,太子少师慕容毫一直主张他的理学,与先生您的新学是两个方向。”
“嗤!”袁大儒埋头吃起来。
尹涿继续道:“前几日陛下下诏,加了太子少师开府仪同三司,并让他主持修四部典籍,士林中对此事议论颇多,民议司每天收到的疏议不计其数。”
袁大儒夹了一筷子小菜,觉得还蛮爽口的。
尹涿瞄了一眼先生,幽幽叹气:“说来,林福那小姑娘也是可怜。”
袁大儒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变成缓慢起来,等着听下文。
谁知尹涿太不是个东西了,话说了一半就不说完竟然吃起小菜来,把袁大儒气得不行。
嘿,你要不说,我还不听呢。
袁志美继续埋头大口吃。
可心里搁着事,爽口的小菜吃在嘴里都半点儿不爽了。
啪——
袁志美隔了筷子,忿忿道:“你要说就说完,说一半算什么意思,那小姑娘怎么了?”
尹涿暗暗一笑,放下筷子,道:“无论是朝廷还是士林,对女子科举多是反对的,太子少师加开府仪同三司那天,兵部尚书林尊加了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了政事堂执宰之一,士林中对此颇多意见,认为他教子不严,德不配位。”
“嗤……”袁志美不屑一笑:“什么士林,鬼的士林,以为读了两本书就是文人了?做人都不会,还做什么学问。等一下,我是问你那小姑娘怎么了,你扯她父亲干嘛?!”
“林福那小姑娘现在每日要在自家宗祠跪上两个时辰。”尹涿叹了一口气,“其实陛下早不喜慕容毫的理学,只是慕容毫在士林中名望太高,几乎是登高一呼,天下士子莫不响应,这是陛下不能容忍的事情。陛下广开言路,是为了百花齐放,而不是看一家独大。”
袁志美垂眸沉思,还有小半碗的馎饦也不吃了。
尹涿接着道:“陛下正找不到机会发作慕容毫,这么巧,林福那小姑娘就撞了上来,她的言行简直就是捅了慕容理学的马蜂窝,这不,陛下找到机会就把慕容毫扔去修书去了。小姑娘也是聪慧,主动去跪宗祠,还让人大肆宣扬,着实为陛下和她父亲分去了不少目光,士林才没有闹得朝野不安。”
“哼!”袁志美睨着尹涿,满脸嫌弃:“你们这些道德书生,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出了事就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顶上,果真道貌岸然。”
尹涿觉得自己有点儿冤,但为了能圆满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务,他忍。
“先生,您说得都对。可您想想林福,才十几岁的小姑娘,这天天跪两个时辰,迟早要跪废的,她还想科举入朝呢,腿废了还怎么科举?”
袁大儒斜着眼,意思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先生,在士林当中,也就只有您的声望能与慕容毫抗衡了,您就帮帮林福丫头吧。难道她没才吗?没德吗?她这样才德兼备之人正是朝廷需要之人,怎能因为她是女郎,就连个机会都不给她,任由此大才埋没而不是造福百姓。是男是女又如何,心系天下、忧国忧民才是大道。陛下实在求贤若渴啊!”
尹涿说得动情,都把自己眼眶说湿润了,袁大儒扔过去一块巾子让他擦擦眼。
“行了行了,我这地儿小,你去里长家借宿一宿吧。”
尹涿见好就收,拿起巾子就要擦擦湿润的眼角,忽然发觉不对,迟疑问道:“先生,您这巾子……怎么像您刚刚用来……擦案几的?”
“哦,那就是擦案几用的。”袁大儒说。
尹涿:“……”
尹涿小心地放下巾子,向先生告退,准备去里长家借宿。
临走前,他让跟来的杂役好生伺候先生,转头看先生盯着烛火一动不动沉思的样子,轻轻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出了门。
翌日,尹涿从里长家出来,再去找先生,就见袁大儒正在跟里长交代田恳之事,肩膀上背了一个不大的包袱。
“先生。”尹涿拱手行礼。
袁志美交代完里长才有空搭理尹涿,老先生哼了一声:“走吧,我随你进京。”顿了一下,补充道:“天子下诏征召我入朝听事,我不去,天子要是追究我大不敬之罪怎么办。”
“正是呢。”尹涿很配合,“毕竟是天子亲下的诏书。”
“哼!”袁大儒背着包袱先走。
尹涿含笑跟在后面。
二人在村口处上了马车,在护卫的保护下,直奔长安城。
-
长安城,东平侯府。
林福跪完今日份的宗祠,刚回到景明院,吴嬷嬷就带人送来了府中藏冰,秋夕立刻给她冷敷淤青肿胀的两条腿。
看着姑娘原本细瘦的两条腿肿得跟大萝卜一样,淤青一直不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秋夕眼眶通红,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吴嬷嬷在一旁看着亦是满心不忍,叹道:“五姑娘,你何苦来哉。”
“分明是那些文人没事找事儿,一个个都吃饱了撑的。”秋夕愤恨道:“姑娘科举怎么了?姑娘当官怎么了?他们要有本事就考上进士啊,整日里酸文假醋满嘴喷粪,空谈者误国!”
“秋夕!”吴嬷嬷低喝一声:“这些话是能在姑娘面前说的?我看你来了姑娘院子后,心就越来越野了。”
秋夕低头:“嬷嬷,秋夕知错。”
“吴嬷嬷别骂她,这些话就是我跟她说的。”林福笑道:“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吴嬷嬷无奈摇头,低声跟林福说:“本来,前些日子老夫人去慈恩寺礼佛,见着了信国公府太夫人,二人聊了聊,太夫人有意聘姑娘你做他家冢妇,老夫人也意动,现在……”又摇摇头。
林福惊恐:“信国公嫡长子不就是徐劭那个二货?”旋即又放下心:“还好还好,现在恐怕全京城没人敢娶我了。”
吴嬷嬷一脸菜色:“……”五姑娘这怎么回事,没人敢娶她,她还自豪上了。
林福笑而不语。
望日回府后去跪宗祠,她的确是为了平息府中之人的怒气。
这件事的确是她任性了,一个处理不好还真会连累其他姑娘的婚事,所以她主动提出跪宗祠,但并不是为了认错,而是要表明“以后还敢”的态度。
可在后一日看到门下省连发的几道诏令,林福就觉得事情并没有她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京中文人学子们哗然,朝廷上下亦是争论不休。
林福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立刻就去找了老太太言明利弊,又继续去跪宗祠,并让人在京中大肆宣扬。
京中文人学子们得知她这脑生反骨的女郎得了教训,一片叫好之声,递进民议司大骂林尊的疏议都少了一些。
只是少一点点,并不是没有。
茶楼酒肆如今议论得最多的,一是脑生反骨的林小娘子,一是不然执宰的兵部尚书,再就是加了一个虚衔调去修书被架空了的太子三少之一慕容毫。
慕容毫在士林中有多大的名望,文人学子们就有多义愤,甚至隐隐有皇帝重武轻文,欲效法始皇焚书坑儒,迫害慕容大儒与士林文人的说法。
禁宫,紫宸殿。
皇帝听了察事监报来的消息,大发雷霆:“很好,很好!朕允民间议政,倒是纵得一些人连朕都敢编排了!焚书坑儒是吧,那朕还真要坑一坑这些个不知所谓的腐儒!!!否则朕岂不白担了这个名头!!!”
太子、魏王、三皇子跽坐在下边,噤若寒蝉。
皇帝长臂一挥:“常云生,给朕叫中书舍人进来拟诏,把慕容毫贬为崖州士曹!”
常云生立刻示意小内侍去把中书舍人叫来。
“父皇!”秦峥猛地睁大眼,惊骇喊道:“父皇三思啊!”
皇帝厉目一扫,太子心底一颤。
“父皇息怒。”秦崧出言道:“腐儒不值一哂,抓起来送去边塞徒个一年半载,他们就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了,父皇万不可因此气坏了身子。”
皇帝颔首,心中怒火稍熄。
“大兄此言大错特错!”秦峥驳斥秦崧:“若如此行事,天底下还有谁敢说真话,父皇广开言路又有何用?”
秦崧道:“让他们说真话,不是让他们乱说。今日胆敢编排父皇焚书坑儒,焉知来日不会编排父皇残暴不仁活脱脱就是一个始皇。”
前面一句甚是有理,后面一句就听得皇帝想教子。
这时,中书舍人进殿,太子见状惊异非常,大声道:“父皇,士林文人多傲气,言语不当,行事莽撞,但都是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再者说,恩师何辜?恩师乃士林领袖,若真贬去崖州,岂不是让天下文人学子们心寒。”
皇帝盯着太子,一瞬不瞬。
把慕容毫贬为崖州士曹本是皇帝气头上的话,被劝上几句消了火气并不至于真的贬谪慕容毫,毕竟还是要考虑天下士人的心情。
皇帝不可能冲动的一个决定毁了好不容易营造好的局面。
可显然,太子当真了。
皇帝看着太子,心中有些失望。
太子乃储君,下一任帝王,不是做学问的酸儒醋大,他不需要学问有多好,他要会用人,也要会不用其人。
“中书拟诏,”皇帝扫了一眼还有话说的太子,用眼神吓住了秦峥后,思忖片刻,说道:“迁……太子少詹事慕容德为将作监少匠,即日赴任。”
然后是一系列的东宫官迁调。
秦峥怔怔听着,满心不敢置信与悲苦。
从紫宸殿出来,秦峥沉着脸不理身旁两位兄弟,走得飞快。
秦峻无声笑了一下,对秦崧道:“大兄是否回府?”
秦崧颔首。
秦峻说:“正巧我也是,不若我们兄弟一道。”
秦崧:“好。”
兄弟俩一道出了宫,却不曾料到,才出了重玄门不远,一大群文人学子将两人的仪仗拦住,欲为慕容毫陈情。
第56章
一群学子几十人拦在路上,帐内卫立刻亮出兵器, 严阵以待。
秦崧秦峻坐在马上, 居高临下看着这群神情激愤的学子, 秦峻高声问:“何人敢阻路。”
一名身着白色襕衫的学子步出两步,为首的典军立刻将陌刀指向他的脖颈。
“学生周景业拜见魏王、三皇子。”
“所为何事?”秦崧淡淡问。
周景业从袖笼里拿出一叠厚纸, 说道:“此乃吾等学子为太子少师慕容毫的万言陈情, 请魏王、三皇子一阅。”
秦崧没让人去接过来, 只问:“为何事陈情?”
周景业道:“太子少师乃儒学之大成者,本该为国朝为君父鞠躬尽瘁,现如今却去修书,朝中有奸佞横行, 蛊惑君心,迫害良臣,学生们恳请清君侧。”
“对,清君侧, 诛小人。”后头学子们激情呼喊。
秦崧原本漫不经心地目光瞬间射向那群学子,冷冷的,隐隐带着杀伐之气, 仿佛腥风血雨扑面而来。
那群学子喊了几声之后,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稀疏,最后一个个噤若寒蝉,几个胆气不那么足的已经面露惊惶,左顾右盼想要撤退了。
秦崧等学子们都不敢再出声了, 才开口说道:“诸位既言慕容毫乃儒学之大成者,大儒修书造福天下学子及后世子孙,岂不正好。”
秦峻噗一声笑:“大兄所言甚是。”
“魏王之言,学生不能苟同。”周景业大声道:“慕容大儒能为天下学子修书固然是吾等之幸,但这并不能成为奸佞迫害他的理由。朝有奸佞,国无明法,这天地岂不是要改头换面!”
秦崧不言,把目光投向周景业,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这时,几队金吾卫大步跑过来,将学子们团团围住,那群学子全都慌了,周景业大声喊:“魏王!为何不回答学生?你是要包庇朝中奸佞吗?朝政腐败至此,竟不让吾等说真话了吗?”
“何为真话?何为假话?何为奸佞?何为忠良?尔等不妨说与老朽听!”
一道老迈却高昂的声音从众学子身后传来,金吾卫分出一条路来,一名知天命之年的老者缓缓走来。
他身着蓝色粗布短打,头发胡须皆花白,身量中等,双手负于身后,目光清正,气势惊人。
他所过之处,无论是金吾卫还是学子,纷纷让开。
他走到周景业身旁站定,目光如炬看着周景业,竟把周景业看得下意识低下了头。
秦崧秦峻下马,走到老者身前,拱手道:“袁大儒。”
袁志美拱手:“见过魏王、三皇子。”
学子们一瞬间骚动了起来——
“真的是袁大儒,我没有看错。”
“袁大儒真的应征入朝了?”
“他不是隐居了,之前圣人几番下诏征召他入朝,他都不理,今儿个怎么来了?”
袁志美环视学子,众学子在他的目光下,渐渐都噤了声,一个个眼巴巴看着他。
“诸位在此所为何事?”袁志美问。
“学生们是为太子少师讨回一个公道,请朝廷诛奸佞。”周景业道。
袁志美冷笑一声:“何为公道?何为奸佞?合你们意的就是正义,就是公道!不合你们意的就是奸佞!是耶?”
周景业欲辩驳,袁志美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对着众学子引经据典一通骂。
袁大儒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甚是痛心。
他们饱读经书,本该为国效力,造福天下百姓。如今却心思狭隘,党同伐异,甚至被煽动起来围堵亲王皇子,口口声声“清君侧,诛奸佞”,他们诛的是哪门子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