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完两遍,红枣睁开眼,看前方云氏还举着香,想想合眼又念了三遍祈祷词……
如此,红枣睁眼闭眼张望了足有五回,云氏方才结束了她的祷告,把香插进了香炉。
赶紧地红枣再捧一对红蜡烛给云氏,云氏亲自将蜡烛在案台蜡烛上引燃后插到旁边的蜡烛架上。
敬好香烛,云氏方和红枣道:“尚儿媳妇,这亭子里供奉的文昌帝君主管人间功名禄位。你虽是女子,不能科举,但你和尚儿夫妻一体,你拜文昌可求夫荣妻贵!”
婆婆这是要她替谢尚拜神?红枣琢磨出云氏话里的意味后立刻便觉得汗颜。
刚敬神的一篮子兰花桂花便是“兰桂齐芳”,寓意儿孙发达,而另一篮子葡萄、柿子和香橼,明显是“连中三元”——亏她刚以为她婆婆在给她自己求来生呢,红枣暗想:不想却是在给她公公求功名。
这对比她只想着自己,她婆婆可真是万事以她公公为先啊!
莫明的,红枣忽然觉得有点对不住谢尚——谢尚小正太娶媳妇的理想型是她婆婆这样的传统女人,偏她自上辈子便自我惯了,这辈子不会,也没打算要改弦易辙。
如此,她便就只能委屈谢尚了——谁让谢尚人品还行,是她眼下能找到的最好合作伙伴呢?
捞到碗里就是菜,她在遇到更合适的人选前,是不会对谢尚随便松手的!
眨眼再看供桌上刘氏和甄氏给二圣的贡篮,也是兰桂和三种圆果,红枣心中讶异:谢家十三房,却只三房人上山求功名,其他十房人,起码十房女人竟都不期望丈夫科举吗?
如此,倒是有些意外。
难得上山一趟,云氏敬好神后没有立刻就走。她领红枣在假山顶四下里看了一回。
谢家的假山虽然不高,但对比周围才丈高的房屋却无异于鹤立鸡群。加上这世还是农耕社会,空气清新没污染,能见度特别高,偏红枣这世的眼神又特别好,故而红枣站在山顶放眼望去,竟然极容易地便看到了雉水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城墙墙楼——果然是山不在高,红枣暗想:矮个里能拔出来就成。
云氏站在山顶对着南面方向拜了三拜,回头又叫红枣道:“尚儿媳妇,看到前面黄色琉璃瓦的房屋了吗?”
“那就是城隍庙,你也拜拜!”
于是红枣依言拜了三拜。
看红枣拜好,云氏又向着东方拜了三拜。红枣不明就里,便就本着见庙烧香一准没错的想法跟着拜了三拜。
云氏转头看见,不觉笑道:“尚儿媳妇,我娘家合水县在雉水城的东边。你娘家在北城门外,你遥拜父母得对着北面!”
闻言红枣方知道刚云氏拜的是她父母,便腆着脸道:“娘的父母也是媳妇的外祖父母,媳妇跟着娘拜几拜也是应该!”
云氏闻言自是莞尔,就是刘氏听到也不免多看了红枣一眼,心里嘀咕谢尚这个庄户媳妇不只心眼坏,嘴巴也不是一般的溜。
上回酒宴祝酒还可说是云氏预排的戏码,今儿这回却是她亲见的临场应变。
云氏可不是个容易讨好的人,刘氏暗想:但看她现在难得的拿帕子掩着嘴,就知道她有多待见她这个童养儿媳妇——难不成,谢子安和云氏这回娶儿媳妇真的是娶妻娶德?
呸!反应过来刘氏暗啐,心说谢尚这个庄户媳妇除了一肚子的坏心眼,能有个什么好德行?
对着北城门,红枣双手合十,不过念了一声“爹,娘”便觉委屈。
明明近在咫尺,红枣郁闷地想:坐骡车家去一趟来回才半个时辰,偏却因为莫名其妙的风俗而只能在这这里遥拜——这对比前世她同事逢年过节夫妻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洒脱来说,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将来,红枣握拳她若能出人头地,有了话语权,她一准仿她公公移风易俗,改了这雉水城出嫁女不能随便回娘家的破习俗!
红枣嘀嘀咕咕地对着北方向拜了三拜。直起腰的时候,红枣看云氏也对着北方在拜,不觉纳罕:她拜北方是拜爹娘,她婆婆这又是在拜谁?
云氏拜了三拜后放下手,跟红枣解释道:“咱们家祖祠在北城门外的谢家村。”
红枣恍然大悟,赶紧地也拜了三拜——在多年媳妇熬成婆前,红枣自觉还得先做好小媳妇。
刘氏、甄氏等人祷告好了文昌帝君,也似云氏一般的四下告拜,红枣见状不免再次感慨一回这世女人没人权——比如似刘氏这种家乡远在京城的,就因为嫁了个外地丈夫,从此便背井离乡,一辈子不再见父母兄弟都大有可能。
人非草木孰能为无情。女人们拥有和写“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诗的王维一样,甚至更甚的思乡之情,但因为是“沉默的大多数”而每每的被把控着社会话语权的男人们所无视……
准备下山的时候,云氏又亲取了供桌上的两个篮子,然后从花篮子里拿出桂花和兰花来给小诗。
红枣看云氏挑出来的兰花桂花各有九支,正狐疑这些花该不是真要全戴上吧,便看到小诗两只手一顿飞舞,就把这许多的金桂秋兰给编成了一张类似发网的花网围戴在了云氏的后脑勺上。
红枣……
云氏自己戴好花后又如样拣出九枝桂花九支兰花,然后叫红枣:“尚儿媳妇,你来!”
红枣眼见躲不过,只得老实地上前——反正不是她一个人满头花,红枣自我安慰道:人跟潮流水跟浪,无所谓了!
红枣人小脑袋不大,加上又戴了头面、菊花、茱萸,下剩的地方也就只够再插个三五支兰草,根本放不下双九之数的花网——横编、竖编都不行。
云氏手扶着红枣脑袋沉思半晌方才言道:“小诗,你编个花环来给少奶奶戴。”
“花环的两端记得留出来,可以插菊花和茱萸。”
小诗受命编花环,碧苔、金菊在一旁瞧得两眼发光——这可是她们的拿手好戏,这个差事她们能当。
待小诗编好花环,由云氏亲自给红枣戴到头上。
如此红枣便就是满头花了!
小诗、彩画她们也戴兰桂,不过一人只得两三支,但饶是如此,也足够她们行动时一身香风了。
至于她自身,红枣则以为就是一盏香气四溢地香薰灯——能熏香全世界的那种。
山上下来,山脚下一处正气的邻水轩堂便就是“户接西山秀,窗临北渚澄”的接秀堂了。
为追寻前人野宴的乐趣,今日的重阳酒席就露天摆在接秀堂前金色的桂花树旁,且男女席间只以菊花花架隔开,红枣瞧见颇为吃惊——说好的男女大防呢?
时老太爷和他的子孙们正在花架前评判菊花,选花王。
红枣看她公公谢子安和谢尚以及其他每一个人头上帽子或者金冠上都簪着菊花和茱萸,戴着秋兰金桂的花环,连德高望重的老太爷也不例外,心中服气——好吧,红枣暗想:苏东坡曾有诗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所以这世人热衷簪花,以此为乐,她也不该大惊小怪,得入乡随俗才好。
先到的女人们也都在花架前听男人们点评菊花,她们也都戴了兰桂。
看到云氏等过来都笑道:“管饭的人来了,我们可算是等到开席了!”
云氏闻言笑问道:“这花王选出来了?”
“选不选,哪年不是子安夺魁?”三太太冯氏快人快语道:“今年一准也是。大奶奶,你倒是吩咐厨房早些开席,别只让我们干看着啊!”
其他人纷纷附和:“是啊!……”
红枣……
云氏笑笑没有接茬。她任凭各房妇人们言语,自顾在椅子上坐下,接了安棋捧来的茶,慢慢吃着。
红枣山上跑了一气,当下也是渴了,拿到茶眨眼就喝了个精光,然后又让彩画给续了水后再慢慢喝。
云氏抬眼看到红枣转瞬喝下一杯水不觉蹙眉,心说这可不合养身之道,不过看周围都是人,云氏就没出声。
云氏直等老太爷说今年的花王是谢子安的“绿云”后,方站起身使绿茶去厨房告诉开席。
红枣一边看着,心里经不住赞叹:她婆婆可真沉得住气啊,扛得住这许多人的催促。
说句实在话,红枣但看老太爷日常对她们这房人的不同,也以为她公公谢子安得花王是内定——她真看不出那朵似一大盆绿萝卜丝样的“绿云”比别的花,比如说她头上戴的“丹凤朝阳”好看在哪儿?
因为旁听云氏管家的缘故,红枣早知道今儿的酒席是“全羊宴”——一桌席一只羊,所有菜色全部由羊身上的某个部位然后添上配菜所做,其中冷盘热菜加汤水点心足有三十六道。
红枣前世因为工作出差或者个人旅行的缘故可谓是吃遍全国各地,其中仅全羊宴就起码吃过七八种。但自听说重阳宴席有三十六道菜,红枣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前世姑苏全羊宴——无他,前世南北方饮食习惯差异巨大,北方人粗犷,吃羊都是大块吃肉,北方的全羊宴不说都是整羊上桌但也差不太多,而南方人精细,只他们才有心思整治羊身上的犄角旮旯,整出三十六道菜色的全羊宴来。
不过到底是不是,红枣以为还是得见了实物才能知晓。
绿茶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厨房的食盒。看到食盒里摆出来的九盘凉菜,红枣确认就是前世姑苏的全羊宴,没错了!
只不知这世的大庆朝,红枣暗想:是不是也跟她前世的国家一样南北地区差别巨大?
第262章 全羊宴(九月初九)
凉菜摆好,谢子安接过谢福手里的酒壶亲自给老太爷斟了一杯菊花酒,然后又自斟了一杯。
老太爷看谢子安斟好酒后把酒壶递还给谢福——让他去给他叔叔们斟,不觉摇头。
这都是要中举的人了,老太爷腹诽:偏还这么孤性,一年一度的重阳都不肯做回场面,给叔叔们斟回酒。
官场可容不下他这么噶古脾气,难道说非得吃两回亏,才能服气?
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眼见一桌人连谢尚在内都有了酒老太爷方举杯笑道:“中秋过了,重阳到了,最是一年佳处。枳黄橘绿总寻常,看兰桂馀香再吐。
人生行乐,登临踏秋,定约蟾宫高步。不寒不暖不阴晴,正是好折桂天气。”
易云:“万物无情而有性,感而遂通”。刚在惜字亭上香,老太爷忽觉心血上涌,似有所感,当下便口占了一首《鹊桥仙》,正合现在念出。
红枣端着酒杯听老太爷闲话一般念了一首《鹊桥仙》,心里佩服——老太爷这个开席祝酒词应时应景,比她自己事先悄悄准备的强。
不过,红枣转念想老太爷学问好比她强是应该的,她也不必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不行。何况今儿男女同席,轮不轮到她念祝酒词都还是两说。
眨眨眼睛,红枣转脸看向云氏,然后便看到她婆婆云氏一改往日淡定,眼看着男席的方向端着酒杯的手竟然微微有些抖,白瓷般的脸颊未曾喝酒便先见了红,显见得颇为激动。
红枣:?
红枣左右打量。她眼见同桌的二房太太刘氏一样端着酒杯但两眼却失矩地落在她自己面前的酱油蘸碟上,遮盖不住的一脸失落茫然;三房太太冯氏的目光则在云氏和刘氏间游离,她看云氏的眼神可谓是羡慕嫉妒恨,而看刘氏则更是复杂,可惜、早知如此、认命吧、跟我们一样、不要再自以为是都有;其他十房太太也是目光闪烁,神态各异——见状红枣不觉越加纳罕:刚老太爷没说啥啊,这些人怎么这么大反应?
红枣想想又透过花架看向主桌。主桌上老太爷正一脸慈祥的看着她公公谢子安。
自从秋试过后,谢子安心心念念地便就是自己此番能否高中。偏关心则乱,不好占卜,谢子安心中没底,近来随着揭榜日的临近而愈加地坐卧不安。
谢子安没想老太爷会赶现在出口成章,给他一个大定心丸子,当下听闻不觉喜出望外,一脸春风。
谢子安端着酒杯轻碰老太爷酒杯杯沿,谦虚笑道:“如此,子安便要借爷爷吉言了!”
言毕,谢子安仰脖便干了杯中酒。
老太爷点点头,跟着也干了杯里的酒。
科举事大,涉及氏族今后起码二十年的兴衰。不说子安,即便是他,也做不到心如止水,举重若轻,不然也不至于刚刚才有所感,有所得。
红枣眨巴着眼睛看到谢子安先干为敬,总算是把老太爷刚话里的“折桂”和谢子安的秋试发榜关联到了一处,然后便自谓明白了刚刚妇人们怪异的缘由——靠!红枣生气了,心说她公公秋试这么大的事,这些人竟然连老太爷祝愿她公爹一句蟾宫折桂都听不得,这也未免太过分了!
别说这年头还是一人中举全族收益。这些人真是端起碗吃肉,放筷子骂娘,良心坏透了!
老太爷的儿孙虽都不大成器,但好歹也都念过书,都听闻过这世泰斗大德们推崇的“天人感应”。此外加上老太爷本身也是其中翘楚,日常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叨,故而谢家十三房人虽只谢子安一人承老太爷衣钵,但却并不妨碍其他人跟谢子安一样迷信,迷信老太爷的出口成真。
十三房人无不希望能得老太爷金口给自己祝祷功名,但奈何老太爷素修口德,并不轻易发声,而今儿难得开口,祝的偏却是大房的谢子安,一时间都是又气又羡又不甘心。
眼见老太爷喝干酒亮了杯底,一桌儿子们不好再推,只得强颜欢笑道:“老太爷慧眼,儿子们跟着一起贺子安蟾宫折桂,一举成名!”
独谢尚端着酒杯笑道:“太爷爷,等我考试,您记得也给我些吉言才好!”
老太爷十二个儿子……
谢尚说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但其他人都不似谢尚天真——老太爷若是能随便就肯给儿孙吉言,那还能叫金口?
瞧谢尚这点出息!红枣闻言也是禁不住在心里鄙夷:小小年纪考试不想着凭实力,只想着靠吉祥话,这将来能有个好吗?
简直三观不正!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老太爷今年正好八十有四,正是传说中过生死关的年岁。
老太爷素来睿智,他活到如今这个年岁原早已知足,并不畏生死,故而他并没有似一般富贵人家一样找和尚道士家来摆坛做法延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