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沉默片刻,张口道:“你……”
藏书楼中一声惊呼:“顾姑娘!”
随即,一袭淡青色锦衣的公子飞奔出来,在顾绫跟前站定,笑眯眯道:“顾姑娘,这一页纸张都花了,我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能先放下不整理吗?”
顾绫探头看了一眼。那一页纸张像是被人泼了水,的确模糊不清,看不清字迹。
她无意为难崔显,便点了点头,略想了想,叮嘱道:“若再碰见这样的,全都略过,最后一同整理,再装订出书册,方便下次收拾。”
崔显温柔一笑,“好。”
他眼里像沁了水,温柔多情:“顾姑娘的话,我全都记在心底。”
谢延站在一旁,忽然觉得,他就是个外人。
全然融入不进他们的圈子。他们是如此的其乐融融,想要与顾绫说话的他,就像是在自作多情,让他尴尬又失落。
他淡淡道:“藏书楼不是说话的地方。”
话一出口,胸口便一阵憋闷。
他忽觉,当她与别人聊的正快乐,他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总归都是错。
谢延沉默片刻,举步踏入藏书楼,一言不发。
顾绫下意识看一眼他的背影,抿唇不语。
谢延还是那样看不惯她,她在藏书楼跟前与人说几句话,都能引来他的不悦。若不是厌恶到了极点,想来不会这样。
崔显在旁望着谢延的背影,轻轻笑了笑:“久闻大殿下性情孤僻,如今看起来不过是过于死板自律,不像我一贯随性,总是惹得家里人烦闷不已。”
“其实,大殿下这种死板,也很让人羡慕。”他叹口气,“若我能有大殿下一半自律,如今早该建功立业了。”
顾绫淡淡回话:“大表哥贵为皇子,不是你我可以议论的,崔公子慎言。”
她心底,逐渐泛上一丝不悦。
崔显莫非当她是个傻子,如此□□裸抹黑谢延,还当她看不出来么?
谢延是孤僻,或是古板,又与他有什么干系?用得着他在这里多嘴多舌?
崔显轻笑,认错极快:“是崔显的错。不过听闻大殿下脾气是极好的,肯定不会与我生气。”
“他不与你生气,是他大度。他与你生气,是应该的。”顾绫冷淡至极,毫不留情地撕破他的伪装,“崔公子若再与我说这些话,大可不必出现在我跟前,我是听不得这种话的。”
崔显脸色微僵,道:“是我的错,我再不说了。”
顾绫这才点头:“崔公子继续干活吧,小女子告退。”
她似乎是懒得与崔显讲话,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将藏书楼抛在身后。
藏书楼内,谢延握着一本书,往窗外望了一眼,脸色更冷一层。
第46章 厌弃
顾绫……
他方才看的清清楚楚, 顾绫忽然冷脸,对崔显十分不耐烦,甚至还有几分厌恶。
离开时, 更是没有分毫留恋。
这才几日功夫, 她已对崔显不耐烦了吗?冷淡的模样,像极了对待如今的谢慎。如此看来, 这崔氏公子,竟还不如谢慎在她心中的地位。
枉费崔显满腔的心机, 却遇到了顾绫。
崔显望着顾绫远去的背影, 眼神微冷,随即又变得温柔多情, 转头走进藏书楼内。
恰逢谢延握着一卷书走出门,二人擦肩而过。谢延未给他眼神, 挺拔的身姿从他身边越过。
崔显面对着谢延站定,含笑道:“大殿下, 方才草民失礼,拉着顾姑娘多说几句闲话, 还望大殿下莫怪。”
崔显这个“除谢延外京都第一美男子”亦生的极好,唇红齿白, 明眸善睐, 状若好女,此刻一身素衣笑盈盈站着, 便叫人不忍打扰。
他温柔多情的双眸盯着谢延,言笑晏晏:“大殿下若当真要怪罪,怪我就好,切莫怪罪顾姑娘,都是我的错……”
崔显深知自己生的好, 向来以此为荣,并借此谋得不少利益,此刻的模样,正是他在家中锤炼千百遍的。弱而不娘,美而不妖,犹如盛开的莲花,清湛干净。
然而今日他遇见的是谢延。这幅精心装扮的美貌,到谢延跟前不值一提,暗淡无光,叫人懒得看他一眼。
谢延侧目,平淡无波的眸子看他一眼,没什么反应,转头走了。
他竟不知,崔显哪儿来的心情到他跟前耀武扬威。
分明顾绫已然厌弃了他,来日的下场,不会比谢慎好半分,竟还没有半分危机意识。
他实不愿与这种人浪费口舌。
谢延走远后,谢衡从一旁角落里走出来,诧异道:“你干什么与大哥过不去,他这个身份,并非我们的敌人。”
崔显淡淡道:“见他生的美,心里不舒坦。”
他神色淡泊温和,在谢衡看不到的地方,眼神阴翳,狠毒。
谢衡想了想谢延那张格外卓绝的脸,认同了这个说法。又问:“方才我听到几个小宫女聊天,说阿绫要和你定亲,这个流言是你传出去的吗?”
他有几分不悦,蹙眉道:“这样的手段,委实下作了些,惹怒阿绫和皇后娘娘,只怕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崔显看他一眼,温柔一笑,声音里带着蛊惑:“二殿下莫怕,就算皇后娘娘生气,也只会查到我,断不会牵扯到殿下。”
谢衡低头,慢慢沉默下来。
若能只得利益,不担风险,那心底的一丁点儿良知,很快就会埋藏在心底里。
人,总是自私的。
而且,若顾绫真的嫁给崔显,这个流言就对她没有任何伤害。
若顾绫嫁给别人……从此以往就是仇敌,他实不必为仇人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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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天朗气清,皇帝借了皇后的长春园设宴,赴宴的人除却几位皇子公主外,还有顾绫顾馨姐妹,未来的二皇子妃张氏,未来的三皇子妃郑莹珠,以及崔显和郑妃娘家的一位子弟,郑莹珠嫡亲兄长郑琅。
今生,顾绫初见郑莹珠。
她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神色娇美动人,双眉之间一点媚色,一袭粉衣,娇俏可人。然而娇嫩的粉色之下,却藏着一颗狠毒的心。
顾绫脚步未有丝毫停滞,慢悠悠往前走,走到郑莹珠跟前,停下脚步,哑然失笑:“这位姐姐瞧着眼生,是哪家的姑娘?”
郑莹珠身后的婢女乃郑妃所赐,深知顾绫在这座深宫中的地位,忙恭恭敬敬道:“姑娘,这位是郑家嫡女,与三殿下定亲的那位。郑姑娘,这位就是顾姑娘。”
一句平平无奇的引见,说的话却截然不同。
郑家嫡女,三殿下的未婚妻,一重重身份堆砌起来,旁人才知她是郑家莹珠,是谢慎未来的皇子妃,就好像她整个人都是由这些身份呢组成的。
顾绫却不必如此,旁人只消说一句:“这是顾姑娘。”所有人就会知道她的身份,无一人会认错。
毕竟,在这座深宫里,能得宫人这般敬重的“顾姑娘”,唯有皇后娘娘嫡亲侄女儿,顾绫。
郑莹珠胸口戾气陡生,却不得不遮掩住,微微弯下膝盖,道了个万福,“顾姑娘。”
顾绫颔首:“郑姑娘既来了,就好好玩。”
一派东道主的气派。
郑莹珠郁气更甚。
分明,她才是皇家儿媳,结果顾绫却比她更像这座宫殿的主人。只因她有个好姑姑,只因她有个好父亲,就能让她为所欲为。
郑莹珠眸中的气愤全部落在顾绫眼中。
顾绫深知她的心结,不外乎是此生只能藏于深闺,从不敢露面,好像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前世郑莹珠恨她欲死,亦是认为她一生的悲苦,都因顾绫而来。
顾绫心情极好地从她身边越过,边走边道:“张家姑娘来了吗?张姑娘自小就跟咱们走动,真真是大家闺秀,再可靠不过,今儿若来了才好……”
既然知道对方的弱点,当然要分毫不差往上戳,不然岂不是白费。
张姑娘是闺秀典范,自小走动,所以可靠。
郑姑娘从小就没出过家门,不曾跟任何人熟识,自然是不可靠,也不是大家闺秀。
果不其然,身后,郑莹珠攥紧了拳头。
顾绫心中畅快,拉住谢素微的手,慢悠悠往前走。
留下一地怒火。
郑莹珠匆匆几步赶上来,压着心底的怒火,柔声道:“顾姑娘,我今儿头一次来行宫,担心出了差错,可以跟着你吗?”
顾绫唇角含笑,望着她抹了嫩粉色胭脂的眼角,轻轻一笑,学着她的样子柔声道:“郑姑娘,当然不行。”
随即,她冷下脸,不留情面地嘲讽:“你与我有关系吗,三殿下与郑妃娘娘皆在,你寻我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你掉下池塘,吃错东西,或者怎么出了事,莫非还要怪我没带好你?”
郑莹珠眸中含泪,怯怯道:“顾姑娘,我……我并无此意,我只是……”
顾绫懒得理会她,对宴上侍奉的宫女道:“去博望园请三殿下的两位侧妃过来,身为侧室,理应侍奉主母,让她们来领着郑姑娘走动。”
郑莹珠并非柔弱之人,装起来不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装什么弱质纤纤。这幅模样,还不及沈清姒三分气韵。
来日进了谢慎的后院,她与沈清姒争斗起来,只怕唯有靠着身份,才有一战之力。
郑莹珠那张娇嫩漂亮的小脸,霎时变得乌黑一片,咬着后槽牙道:“顾姑娘,您此举……不太好吧。”
今日,皇帝设宴,宴请的都是亲近之人。
还未嫁进门就让两个侧妃跟着出席宴会,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顾绫眨了眨眼,伸手摸了摸她柔嫩的小脸蛋,含笑道:“郑姑娘,这满宫里头,你瞧瞧除了你,还有谁敢说我做的不好?”
她笑,“我是在帮你,沈侧妃身怀六甲,杨侧妃与三殿下自小的情分,你如今见见她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说完,替郑莹珠理了理又些凌乱的衣襟,笑吟吟道:“郑姑娘,不用谢我。”
郑莹珠咬牙不语。
顾绫不以为意地笑笑,扯着谢素微离开。
谢素微小声问:“对不住你的人是三哥和沈侧妃,你何必为难郑姑娘?”
顾绫想了想,淡淡道:“郑家有个身体健康的嫡出女儿,养在深闺不为人知,只告诉世人他们家没有女儿。你猜,这是为什么?”
“郑家有了一位宫妃,如今……就差一位皇后了。”顾绫意味深长道,“他们这是在谋图我的命,难道还要我温和对待她吗?”
就算没有前世之仇,今生得知此事,她亦不可能轻易饶过这些人。
谢素微抿唇,忽而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郑莹珠出身豪强大族,姑母贵为皇妃,表哥是皇子,将来嫁给一个贵族儿郎一生荣华富贵,难道不好吗?何必要遮遮掩掩不见天日,算计这许多。
这样,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旁人的心,咱们怎么会懂。”顾绫摇了摇头,“欲壑难填啊……”
谢素微叹息,“这件事情,郑莹珠的事情,三哥哥知道吗?”
顾绫蓦地沉默下来,一言不发,静静盯着脚尖。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谢素微便明白了,怒道:“他若知道此事,就太过分了!”
郑家谋算这些事情,她并无感觉。然而自幼一同长大的兄长如此,便让她难以接受了。
顾绫叹了口气,苦涩一笑:“都过去了。”
第47章 公主
顾绫一向任性傲慢, 此言卑微若此,着实不符她的性情。
谢素微疑惑道:“阿绫,你就这么算了吗?”
顾绫笑笑, 反问她:“不然, 我还能怎么办呢?是打死他,还是杀了他?”
谢素微哑然不语。
谢慎贵为皇子, 当然不能被人肆意打杀。顾绫是皇后侄女儿,自小养在宫中, 与谢慎生气时, 吵一架打一顿,帝后二人都不会当回事, 说不定还会帮着顾绫。
但若动了真格,危及性命的时候……
是亲儿子的命更重要, 还是皇后的侄女重要?皇帝会怎么选择,不言而喻。
这就是与皇家联姻的坏处。
无论你身份何其贵重, 无论你是否委屈,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 都不可能任由你肆意处置。
谢素微叹了口气,拍拍顾绫的肩膀, 安慰她:“天下何处无芳草, 像三哥哥这样的,弃了就弃了, 说不定是件好事。”
顾绫轻叹。
两人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谢素微蹙眉:“大哥又没来。”
“陛下的意思,谁敢违逆?”顾绫道。一直以来,皇帝口中的“诸位皇子公主”,从不包括谢延。宫人们心知肚明,绝不敢叫谢延前来碍皇帝的眼。
巳时。众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坐好, 帝后二人相偕而来。
皇帝仍是苍白虚弱的模样,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整个人显的空荡荡的。
一向雍容华贵的顾皇后,今儿未曾着华丽朝服,换了件绯色常服,不施粉黛,一脸淡漠地坐在皇帝身侧,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眼眶红了一圈儿。
开宴前,皇帝轻轻咳嗽几声,按着桌子,目光逡巡一圈。
他毕竟是曾经掌权的君主,并不像表面上这般温和,此刻目带打量,给众人极大的压力,使得下头年轻小辈们都缓缓低下头。
皇帝皱眉,问身侧内宦官,“谢延呢?朕设宴,他竟敢不来?”
这位宦官总管此次宴会,闻言连忙下跪叩首:“陛下恕罪,是……是奴才疏忽了大殿下,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淡淡道:“将人唤来。”
却未曾责罚这个内宦官玩忽职守之罪。
宴会当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