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因为要‘假扮’他而不高兴。不过我最近的情绪问题确实和他有关。”
过了片刻,又听付思远如此补充道。他边说着,边偷偷瞟了廖斐一眼,旋即逃避般地收回了目光,转而手一提腿一蹬,又再次往上攀了一段。
他的掌心在粗粝的石制突起上摩挲着,语气忽而带上了一些迟疑。
“我以前只认为,他注定会成为我。但我们之间,泾渭分明。然而现在,我却越来越意识到,也许……我本来就是他。”
“这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起一些事。关于我的存在、我的情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这种感觉,让我……”
他停顿了一下,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将最后几个字说出了口。
“让我,有点难过。”
第130章
在他原本的认知里, 自己就是自己。
诚然,在他的记忆中存在着“杨灯楠”这一号人,但先天的排斥与割裂感摆在那里, 他从不认为自己和对方可以算作一人。
就像蝴蝶不等于毛虫、蚊子不等于孑孓一样。没有人会指着蝴蝶叫毛虫的, 因为它们本质就是不同的。
这是付思远一直以来的想法。这个想法是如此牢固,与他对廖斐的情感、以及对杨灯楠的排斥一起,构成了支撑在他精神内的三根柱子。
然而,在他认真翻阅过杨灯楠留下的字句后, 那根柱子, 却不可避免地动摇了。
他喜欢玫瑰,杨灯楠也喜欢;他喜欢甜饮, 杨灯楠也喜欢。他不喜与人交流接触,而杨灯楠因为一段童年被人排挤的经历, 成为了所有人眼中的孤僻者;他觉得黑暗狭小的地方能让人有安全感, 而这恰恰是杨灯楠独有的解压方式……
那份小传里,杨灯楠以漫不经心的语句书写着自己的前半生。而付思远细数自己的种种特征, 竟都能在这份不长的小传里找到对应——这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喜好重合就能解释的事了。
他是杨灯楠的延续——在看完那份小传后,付思远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了这一点。
他是杨灯楠的“果”, 而存在于他身上的一切, 都能从杨灯楠的身上找到“因”。就连他对杨灯楠本能的排斥,都有可能是建立在杨灯楠的自厌与自毁倾向上。而他最为强烈、最为珍惜的那份情感, 则可能是源于杨灯楠的一次心动与事后千百次的回甘……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存在、他的感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名字, “付思远”, 又有什么意义呢?
*
“……你是傻子吗?”
在听完付思远不甚流畅的表达后, 廖斐沉默了好一会儿, 给出了这么一句回答。
话语甫落,她伸手轻轻揪了下付思远的耳垂,声音又微微提高了些:“付思远就是付思远啊。你瞎钻什么牛角尖?”
她这话不说还好,她一说,付思远顿时更沮丧了。
“从杨灯楠留下的文字分析,杨灯楠本人,也有类似的性格特征——固执、易纠结。”付思远木木道,“也就是你所说的,钻牛角尖。”
廖斐:“……”别说,你俩这遇事悲观这一点也是够像。
对付一个钻牛角尖的人,想让他自己转身显然是不现实的。于是廖斐果断换了个方式:
“所以呢?你是打算怎样?彻底抛下杨灯楠留给你的这些特点,彻底放飞自我?那也太不现实了,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既然你不想当杨灯楠,那就把属于他的特征都反着来就好了。”
她说着,拍了拍付思远的肩膀,凑在付思远的耳旁,低声道:“他讨厌什么,你就去喜欢什么。他喜欢什么,你就去讨厌什么。这不就一点都不杨灯楠了?”
付思远:“……”
付思远抿了抿唇,又往上攀了两下,过了会儿,才低声道:“可这样,只会更难受。”
“怎么会难受?”廖斐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故意逗他。
付思远闷闷道:“不能喜欢自己喜欢的,难道不难受?”
“那不就得了。”廖斐轻轻笑起来,侧头对着他的耳朵,“那说明,你现在喜欢的,就是你真心喜欢的。你只管拥抱它们就好了,管那么多呢?”
“拥抱……”付思远喃喃着这个词,转头看了廖斐一眼。
廖斐望着他,眨了眨眼,跟着道:“你不能选择自己的因,这世上又有谁能选择自己因了?不想出生却被迫活着的人一抓一大把,说句老土点的,活在当下。”
付思远琢磨着这句话,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继续往上爬。
“你说得对。是我傻了。”他对廖斐道。
廖斐双手环紧他的脖子,再次笑起来。
她下巴依旧搁在他的肩膀上,伸手检查着面前的墙壁,脑子里却还转着付思远方才那一番话。转着转着,廖斐忽然觉出不对来:“说起来,你一开始就对我那么好,也是因为杨灯楠吗?”
付思远:“……”
“别误会,就好奇而已。”廖斐赶紧道,“其实这事我好奇挺久了。以前一直因为是雏鸟效应,又或者是因为那朵玫瑰……现在想想,或许也有别的原因?”
“……算是吧。”付思远默了一下,回答道,“应该有一部分……但我对你是真心的。”
“这样啊……”廖斐眸光一转,语气变得微妙起来,“那也就是说,你对我是有一个初始好感度在的。”
“嗯。”付思远没有否认这点。
“那抛去这些初始好感度……”廖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她本来想问抛去这些,对方是如何看待自己,但转念一想,这个问法也太刻意,而且未必能问出什么来,于是转而道:“说起来,你有没有什么话,是真正想对我说,却因为那些好感,而一直忍着没有说的?”
“真正想对你说……”付思远喃喃重复着,眉头紧紧皱着,似是陷入沉思。
“嗯,就是你发自内心想对我说的东西。如果有的话,直说就好了,不用管是否与那些好感矛盾,也不用管我是否会不高兴。”
廖斐说着,环在付思远脖颈上的胳膊紧了一紧,靠在付思远肩上的脑袋转过去,嘴唇刚好凑在付思远的耳边:“不过先说好,虽然我会尽力控制自己的脾气,但如果你说出的话实在太欠扁的话,我也是会忍不住揍人的。”
付思远:“……”
真话、发自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斐斐生气也不要紧……付思远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定义,下定决心般抿紧了嘴唇。
“那……我就直说了。”
在又一次完成攀爬后,他对趴在他背上的廖斐如此说道。
“嗯嗯,你说。”廖斐在付思远耳边努力点着头,呼出的热气一阵阵地扑在付思远的耳廓上。
对于不善表达却勇于开口的店员,廖斐向来持鼓励态度。
“那能不能请你……离我远一点?”付思远犹豫了一下,如此说道。
廖斐听到他的要求,习惯性地“嗯”了一声,正打算做出进一步的回应,突然觉出不对。
他刚才说什么了来着?
这家伙,刚才说什么了??
短暂的懵逼后,廖斐的脑袋忽然嗡了一下,面上却还是一派镇定。
“如果你真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我不介意。”廖斐脸上挂上了营业性的笑容,“不过我能问一句……”
“我确实觉得这样比较好。”付思远硬邦邦地打断了她的话,“所以你能不能,现在就离我远一点?”
廖斐:“……”
这里是距地近十米的高空……你是想我怎么远离你?直接从这里跳下去吗?!
廖斐几乎克制不住扯住付思远耳朵大吼的冲动,心念一转,胸口忽然又涌上了一阵莫名的委屈。环着付思远脖颈的双手不自觉地松开 ,改为按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默了片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起码,告诉我一个理由吧?”
“理由……”付思远悄声重复着这个词,脑袋轻轻往旁边一偏,“嗯,这个有些尴尬。”
廖斐:“……”个憨批,你都让我这么尴尬了我还没说什么,你有什么好尴尬的?
“让你说,你就说。”廖斐寒声道。
“……简而言之,就是感觉有些吃力了。”沉默两秒,付思远低声回道。
“……”廖斐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什么吃力?相处吃力?原来和她相处是一件那么令人不爽的事吗?
“我知道了,等完成这件事,我会注意的。”静默片时,廖斐深吸口气,沉声回答道。
要保持距离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随便找家店把付思远指过去就是……反正又不是缺了他就不行。
等等,既然并非缺了他不行……那干嘛还要把他指到店里?留着给自己添堵吗?
廖斐愣了一下,快速回忆起开除员工需要的步骤和手续,却见付思远突然垂下头去,从耳廓到后颈的一大片皮肤上,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绿色小火苗。
“实际上,我已经有些撑不住了……斐斐,起码,把你的脸挪远一点,可以吗?”
付思远轻声说着,耳后的火苗燃烧得更旺盛了一些。
“不要靠近耳朵,也不要对着耳朵说话。那样很奇怪,会让我的手脚有一些失控……”付思远绞尽脑汁,试图将“腿软”和”使不上劲”这一说法尽可能委婉地表达出来,却越说越觉得耳朵烫得厉害,“我肯定会保护好斐斐。但现在这情况……毕竟位置已经很高了。如果真掉下去的话,会很麻烦。”
尽管完美继承了杨灯楠低情商与没常识的特点,但“因为被酥到腿软而导致任务失败是件很丢脸的事”,这种基本概念付思远还是有的。也因此,在终于对廖斐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后,他耳朵后面那些因为尴尬和忸怩而冒出的小火苗,都已经旺盛得宛如春草了。
还好这些火苗虽然具备温度,但在付思远有意识地控制下,并不会给廖斐带来任何不适——尽管如此,这些如来年坟头草一般疯狂生长的绿色火焰还是吓到了廖斐。然而在短暂的惊吓后,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并迅速理清了付思远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抱歉,我没注意到。”
廖斐忍不住咳了一声。她这回是真的尴尬了。
她抬手搔了搔脸颊,若无其事地将身体往后仰了仰,拉开了与付思远的距离。付思远身上冒出了细密火焰果然逐渐平息下来。
廖斐不着痕迹地扯了下嘴角,低头看了看付思远圈在自己腰上的火焰绳索,在评估完这东西的牢固程度后,便打算将按在对方肩膀上的双手也撤下来。谁知手指才刚抬起一些,便被一缕不知从哪儿伸过来的细长火焰压住。
“这个,不要紧的。”付思远说着,压在廖斐手上的火焰轻轻一卷,缠住廖斐的手腕,将它往前拉扯着,使其又恢复成之前那种环住自己脖颈的姿势。
“这样也不要紧,而且更安全。”付思远后脑勺直冲着廖斐,耳后那些才消下去不久的火苗,又有了窜出的苗头。
“但是请不要搂太紧,这同样会导致我手脚的失控……”付思远说着,略一停顿,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现在还继续往上吗?”
“……当然了。”
廖斐沉默了一秒,闷声回答道,回答完后,自己却又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个憨批……
她在心里低声骂着,收回右手,在付思远的肩膀上轻轻拍打了一下,拍得付思远一脸莫名其妙。
*
事实证明,廖斐的推测没有错——这面无形的墙壁,还真就是给人爬的。
再又往上爬了大约七八米之后,廖斐他们,终于触及到了这面隐形攀岩壁的顶点——这面墙壁的高度也是有极限的。在移动至顶点后,廖斐攀着付思远的肩膀往下望了望,惊讶地发现,这面墙壁,实际并非边界墙,而墙壁的另一面,也不是如他们所想的那般空无一物——
实际上,在透明墙壁的另一边,另有一堵墙壁,上面绘制着半条街道与与之相关的种种景物。看上去,这面也是名副其实的边界墙。而在透明墙壁与真正边界墙的中间,有一小片黑色的、仿佛沼泽一样的东西。沼泽上,又有一个个两米见方的方块突起,仿佛飘着无数小岛。而其中一个方块上,正放着一个金色的盒子,盒子上画着一颗带波点的蘑菇。
那盒子金光闪闪,十分耀眼,然而付思远却看不见它。廖斐只得将那盒子的大致位置指给付思远看。付思远在心里做了个评估之后,便直接改换姿势,将廖斐打横抱在怀里,径自从顶点跳下,身后一大片绿色火焰迎风鼓起,拟成了一个降落伞的形状。
付思远小心控制着降落的角度,又经廖斐屡次及时纠正,总算是稳稳落在了那金色盒子所在的方块上。廖斐捡起那盒子,小心打开,只见里面正躺着一枚白色的八孔竖笛,而竖笛下,还压着一张纸片,正是道具“马里奥之笛”的说明书。
“居然还真是这玩意儿……”廖斐只展开纸片看了一眼,便不由地惊叹出声,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了清脆的声响。她诧异转头,却见身后原本无形的墙壁,此时却透出了玻璃一般的质感,叫人能隐约认出它的轮廓和形状。紧接着,那已经显出轮廓的墙壁,又开始寸寸的龟裂与崩塌,化为无数碎片倾颓而下,那些闪着寒光的碎片却犹如雪花一般,在空中就开始融化,等到落在地面上时,当即就化成了一滩凉凉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