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嘴!”乾隆于眼前一黑,顺势也跟着弘昼坐在地上,好半天缓不过来。
弘昼果然闭嘴了,哥俩面对面盘腿坐着。一个怒目而视,一个眼神怯怯,喉间不时的发出两声抽噎。
乾隆白眼翻了弘昼:“朕的身体无碍!”
“四哥,不能讳疾忌医。”
“谁讳疾忌医?身体有恙无恙,朕很清楚。”
弘昼就皱眉:“那……便是臣弟想多了。那臣弟回府里圈着去?”说着,他就缓缓起身。
装模作样。
乾隆哼了一声:“不过,你说的有道理。”
那天跟皇阿玛直接撕破脸,结果皇阿玛都没有怪罪,这很不同寻常。原因呢?
是皇阿玛好脾气?还是真的拿自己无可奈何?
如果都不是的话,那弘昼的猜想就不是没有道理。
他缓缓的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种种事情,几下里相加,你心里有了这样的猜测?这些想法,可跟谁提过?”
“这事臣弟恨不能烂在肚子里,哪里敢跟谁提?”弘昼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皇阿玛当年还在壮年,身子便不好。之前您也说过,其实皇祖父到晚年,身子也不大康健,似乎还有些心疾。曾祖父更是英年早逝……咱们家祖上往上数过去,有几人是长寿的?臣弟也怕了!臣弟就想,许是皇额娘学一身医术,当时救永璜,看见臣弟糟蹋身子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只怕也是因着这个缘由在里面。不过……皇额娘不是心里藏奸之人。皇兄你这身子要是有妨碍,皇额娘不会看着不管,也不会不言语的!”
是!
所以,这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自己的身体没问题。如果弘昼的猜想是对的,那自己要是出事……很可能遭受的就是意外。第二,自己的身体有问题,但因为自己的不恭顺,从而导致了皇额娘的袖手旁观。没害自己,也没有救自己就是了。
他一时间有些唏嘘,有些无措,甚至有力气不知道从哪里发。弘昼这是给他心里塞了一只老虎。这老虎时刻都想冲破牢笼,啃噬着他的心。
此时他突然明白,便是贵为帝王,也不知道明天到底会怎么样?你身体康健,但也保不齐下一刻送到你嘴边的茶里不会下了要命的DU药,更不会知道,哪个近身伺候的从身后就给了你一刀。
他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才刚刚登基的时候,没有肆意洒脱,只觉得周围群狼环饲。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不能露出疲态来。他打发弘昼:“不过是一些反贼的把戏,你却胡思乱想这么许多。这话要是让额娘知道了,她老人家该伤心了。你也不要在整日里进园子,动不动大惊小怪的请太医。知道的说你是紧张过度,不知道的还不得以为朕的身体真有妨碍?做事得前思后想,不可再这般鲁莽。今儿失言之过,先给你记下了。也不必在府里思过,没事带着福晋和孩子住到庄子上去,得空了就到皇阿玛和皇额娘跟前侍奉侍奉。有朕看不到的你要替朕看到,懂吗?”
懂!
弘昼就道:“那要是皇阿玛要干点什么……”
要干什么谁也拦不住不是吗?那还有什么拦着的必要吗?
“若有需要,你打发人进宫说一声。拿对牌去办事就是了。”
弘昼‘哦’了一声,然后才道:“四哥,您得空了也去见见皇阿玛。跟皇额娘也好好说话。咱们小时候,皇额娘还是喜欢四哥多些的。”
弘历笑了笑,其实皇额娘跟弘时的感情最深,弘时是在皇额娘膝下长大的。对弘昼却更疼爱,因为弘昼淘气,且心思瞧着浅。对自己的话……用现在的话可以解释为——倚重?
好吧!姑且叫倚重吧。
反正没有不好过,这话倒是不好反驳。
他摆摆手,“去吧!记住朕的话。”
弘昼知道这是啥意思,在那边看到什么还是要及时禀报的。他应着,就起身告退出去了。
大殿里只剩下乾隆,一个人坐在地上良久。起来后第一件事想找个人说说,这时候才发现,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若是慧贤在,必能排遣寂寞。若是孝贤在,他也知道身边还总有那么一个人的。
可现在,走到乌拉那拉宫门口才发现,其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在门口的宫人瞧见万岁爷了,急匆匆的进去禀报,乾隆却收回脚,还是转身,去看看太后吧。
打从寿诞出了那样的事,他忙这个忙那个,还没去看看额娘呢。
额娘这样的人……会成为摄政太后?
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他又不免失笑,如今还没怎么着呢,一点端倪都没有了,就被弘昼引的乱了心神,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畅春园这边早得了信了,桂嬷嬷在外面候着呢,一见乾隆就道:“万岁爷您可算来了,太后正盼着呢。”
乾隆不免问起了太后的日常起居,其实他每日都有问太医太后的情况的。自家额娘属于心大的,除了当晚受了一些惊吓之外,其他时候挺好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现在才来。
刚进里面,就听到孩子的说话声。
桂嬷嬷露出几分欢喜的模样:“是五阿哥。五阿哥过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乾隆也没放在心上,微微笑了笑,孩子给皇祖母请安,能有什么事?何况,这个老五确实长相性子都有几分随他的。太后喜欢,在所难免。
他笑着进去,“皇额娘这是说什么呢?”
钮钴禄太后揽着永琪,不由的笑出来了,“来的正好,咱们永琪正在背诗呢。本宫也听的欢喜,这孩子有心,首首都是贺寿诗。”
乾隆便笑:“哪里找来这么多贺寿诗?这可不是一般的有心。”
永琪过来见礼,落落大方,“儿子今儿上完学了,过来陪皇祖母解解闷。”
乾隆满意的点头,“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
钮钴禄太后就笑道:“说起孝道,只永琪最像皇帝你。你还不知道吧,这孩子背的诗,可都是你这个皇帝历年给本宫祝寿写的诗。难为他小小年纪,能记得住这么多。本宫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你小时候,一般的聪慧,一般的孝顺……”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啊,乾隆心里微微有些异样:额娘这是什么意思呢?哪个皇子肖似皇帝,这这样的事不是随便说的!也绝对不能随便说的。
说永琪像自己,是什么意思?觉得这孩子能继承皇位?额娘在一点点的影响自己,想叫自己的立储的时候多考虑几分永琪吗?
也是!中宫无子,其他儿子说起来是一般无二的。立储,考虑的是什么呢?
之前就有弘昼掰着手指算了一遍他的儿子。璜和永璋被骂了孝道有亏,此二人肯定不行,不管出身如何,直接就被排除了。永珹的额娘是金氏,连同皇八子永璇,都是金氏所出。金氏祖上是朝|鲜人,这哥俩也不成。剩下的还有六阿哥永瑢,他的母妃是苏氏,汉军旗出身。哦!再添上一个永琅,他出身更低。他生母是佟氏,不知道是不是跟那个曾经显赫的佟家有些瓜葛,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宫女子养的。想到这里,他给打住了,不能再说了,毕竟自己的亲祖母也是宫女子出身。但不管怎么着,这个孩子已经过继出去了,连资格都没有。
皇子们挨个算了一遍,竟是只有五阿哥永琪在这么多皇阿哥出身最高的。他的母亲愉妃为珂里叶特氏。珂里叶特氏原是蒙姓,后满人也引为姓氏。愉妃家里就是这样的满人。也就是永琪是这么些个皇子里唯一一个满姓妃嫔所出皇子。
这跟自己当年何其相似?
自己又何尝不是皇阿玛几个皇子中唯一由满妃所出的皇子。
所以,额娘她心里清楚的很。清楚这个孙子将来代表的是什么。
一时间,之前祖孙其乐融融的场面在他眼里一下子就变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其实,额娘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管的,他都没考虑过的立储的事,可自家这额娘已经在想了。所以,其实额娘离了自己也是能做很多事的。至少能确保她的地位不变,富贵荣华还是能过的吧。
本来一肚子话想说的,他现在很有些意兴阑珊,稍微坐了坐就起身告辞了。从畅春园出来,没回园子,他想,他还是去见见皇阿玛吧。
跟皇阿玛坦诚布公吗?做了帝王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坦诚。
不管是任何人,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有用和无用、能招惹的起和暂时招惹不起的差别而已。
林雨桐和四爷是不知道乾隆正往这边来呢,她站在高处看天,然后喊在屋里的四爷,“今晚怕是有雪。暖棚还是得加温。”
四爷披着斗篷从里面出来,“你下来吧,钱盛已经去了。”里面暖和,都爱往暖棚里去,还怕没人照看?
林雨桐从上面跳下来,冻的直搓手。
弘晖被说的起了兴致,在炕上推开窗户,低声叫了一声额娘,才又道:“怎么看天?您教教我呀!”
他最近被皇阿玛教的这些鬼东西折腾的有点烦了。这个力那个力的,随手就能拿出一堆题来给他打发时间。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打发时间的方式。哪怕皇阿玛说,这个不用精,但至少别人说的时候你得懂个大概。
可这样样都得懂个大概,这没有十多年出不了师吧!与其学这个,他倒是对那个资本论很感兴趣,可也不是总给他看的。
不过,额娘既然懂天象,这个有意思,他可以学的。
“这个啊……这个没你阿玛教你的那些个基础,你也学不了。”她说着就喊四爷,“之前给找的那个传教士,找到了吗?”
“找了,回头带过来。”有些东西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肯定更直观。传教士是给弘晖带回来的先生。
试问叫一个九十岁的老头重新开始学东西是什么心情?人老了,虽然羡慕少年人,可另一方面,又贪恋什么都有日子。弘晖是特别羡慕阿玛和额娘的,到了如今,日子依旧是过的这么兴致勃勃的。
他缩回去,一边抓笔,一边伸手将酥脆的锅巴塞嘴里:嗯!牙口年轻了。为了这一口吃的,好像多学点这个也能忍。
晚上吃饭的时候,弘历来了。他被带进来的时候,一股子麻辣的味道直扑过来,桌子边的夫妻带着个孩子,一人面前放着一个砂锅,砂锅里热气腾腾的,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林雨桐没动地方,问说:“吃过了吗?”
弘历摇头,“没有。正想来这边蹭饭呢,不想没赶上饭点。”
林雨桐就起身,“过来坐,饭马上就好。”
屋里放着小炉子,此刻炉子上的砂锅正咕嘟着呢,里面是排骨汤。有煮好的拌过油的面直接倒里面,咕嘟起来直接塞上香菜葱花,点上香油就行了。前后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弘历坐过去这才注意到边上的孩子,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真看永琅。之前只听说是非常瘦弱,且病的快不成的孩子,这才多久,早已不见瘦弱了。他坐在炕上,看不出身高,但只坐在那里,可以看得出面庞白嫩,脸色红润,唇红齿白。坐在那里吃饭,不管是坐姿还是仪态,竟是都他觉得完美到无可挑拣。
可能察觉到他的注视,这孩子抬起头来,直直的看过来。
这眼神竟是锐利的他想要躲闪。
可再去看,这孩子又是那边温润,除了比一般的孩子沉稳些,倒看不出什么来?
弘历坐在这里,见这孩子并不跟他见礼,也只以为他年纪小,皇阿玛和皇额娘并没有告诉这孩子具体的情况。比如他自己是谁,他是谁的儿子,过继给了谁,现在跟自己是什么关系等等。
也是!孩子这么小,皇阿玛对外只说自己是金先生。那自然不会告诉孩子皇族的身份。
若是这样,也好!
他收回视线,心里却觉得有些复杂。佟氏那样的女子能教导出什么样的孩子,不用想也知道。可那样的孩子被皇阿玛和皇额娘才调|教了几天,竟是看起来气度斐然,这就不能不说是本事了。想到十四叔,十六叔好似都把孙子送过来叫皇阿玛调教,就连弘昼也塞了两个过来,他心里就越发觉得复杂了。
皇阿玛……是不是真的知道要命不久矣。对皇阿玛的想法,他其实摸不准的。万一自己真的像是弘昼猜测的那样,那皇阿玛会不会不从自己的子嗣里选。比如弘昼的儿子,弘曕的儿子,这其实对皇阿玛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亲孙子。毕竟,这些孩子是他亲自调|教的。
饭端上桌了,他没话找话,今儿从进来到现在,皇阿玛可从没搭理过他的。他没话找话,“皇阿玛,儿臣想过了年南巡一趟……”
乾隆南巡,后人提及,无不是说他耗费人力、财力、物力。这也是事实,带着三千人的队伍一路南下,吃喝用都得是最好的,可想而知,这得耗费多少。接待的地方官员,无不是倾全力迎驾。便是康熙朝,地方上甚至是举债接驾。
说起康熙南巡,都理解,说着属于不巡幸不行呀!满汉之间,总得有一个方式去缓解。皇帝南巡就有这样的意义。
可如今真的面前坐的是乾隆的时候,林雨桐得摒弃所有的偏见,却重新站在对方的角度上去看这个问题。他真的是去游山玩水去的吗?
因为南巡客观的花销是一方面,但他的初衷是什么呢?
“明朝后期,朝局一团乱。其中一重要原因,儿臣以为是朝廷包括皇帝在内无法控制其江南富商……”
那些富商可以称之为江南商业精英。林雨桐微微点头,所谓的江南商业精英,连同江南士子,他们的代表便是东林党。东林党在朝事上与皇帝对抗,政局一团乱麻。
乾隆的意思,他是想将江南像是盐商这些富商,跟皇家绑在一起。成了为皇家服务的一员,加以控制。
林雨桐理解了这个意思,就又听乾隆又道,“儿臣想以骑兵南下……”
江南不好走马,但他偏偏提了这一点。也就是从护卫到仪仗,都要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江南。
林雨桐皱眉,这无形中增加的开销不知道有多少。
四爷却明白了乾隆的意思,“八旗弓力软弱,步射生疏。”
林雨桐这才松开眉头,说到底,乾隆是去虚张声势的,不坐轿不乘辇,只骑马,这分明就是告诉天下,尤其是距离京城比较远的江南百姓,大清的统制依旧是坚实如故。
效果如何不知道,耗费多少也不在一个帝王的考量之内。他要做的就是要让他的统治,坚如磐石。所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用败家子就能形容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