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去看那漏了天光的缺口,对方只留了一个格外纤瘦的背影。
黑靴踏云而去,双耳红穗迎风飞扬。
似乎……似乎是一个小少年。
她没由来心动了一瞬。
此时,另一位公主正坐在桌案前,浏览着近日的飞鸽信件。
她过于专注凝神,血衣密探不敢多言。
“行了,本宫已经知晓,你退下吧。”
血衣密探低眉颔首,出去之际,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长公主轻揉眉心,疲乏不已,他脱口而出,“长公主既已成了慈悲盟的追杀榜首,近日定有魑魅魍魉出没。不如臣今夜值守床前,好让长公主得以安眠至天明。”
琳琅单手撑住脸颊,微微歪头,步摇的玉珠缠着发带,垂落在一侧的颈上,“你是说,你想要给本宫侍寝吗?”
即使有了面具掩盖,血衣密探的半张脸仍旧通红得滴血。
“臣不配。”
“有什么配不配的?本宫成日操劳,更比不得半老徐娘,你年轻,是前途远大的未来密探首领,入了本宫的床帷,怕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臣是牛粪,不敢妄想。”
长公主的眼眸横着潋滟春波,只消一眼,便足以让他粉身碎骨。
下一刻,血衣密探耳朵刺痛,心脏宛如被无形大掌紧紧捏住,让他不敢再想任何旖旎。
他满头冷汗,只得苦笑道,“臣告退。”
长公主是在警告他,不可妄想,不能妄动,否则,虫环发作,他将生不如死。血衣密探倒有些羡慕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了,他的意志强悍,简直骇人听闻,竟能拼着碎裂痛楚,摧毁虫环,重获自由之身。
“呼——”
琳琅吹熄了浴池边上的烛光,四面帷障,只余清辉月色相称。
她一脚踩在玛瑙石上,另一只脚略微试了试水温,身披轻纱,没入池中。
翠盖之下,凉风习习,长公主手指支着额头,香肩微露,乌发如墨莲般伏在水面上,仿佛陷入了沉睡。
一抹银光掠过,轻吻颈侧。
“唰——”
变故横生。
一条柳枝缠上剑尖,轻轻一旋,长剑四分五裂。
“这……怎么可能?”对方震惊失声。
短暂的愣神之后,黑衣刺客吹响哨声,数息之间,浴池边上多了十道的身影,密密麻麻,气息沉凝。
“笨蛋,你干的好事,叫这么多人干什么,给你收尸一个就够了。”小奶音透出一丝不满,“偷窥姑娘家洗澡,你们丢不丢人呀。”
刺客:“……”
说的好像你不是偷窥似的。
一群刺客气势汹汹地来,结果被一个臭小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要废话,上!”
众刺客蜂拥而上。
一条柳枝噼里啪啦地响,十一人接连歇菜,齐齐叠了罗汉。
少年踩在他们的背上,高兴地扬眉大笑,“叫你们以多欺少,还欺负小孩子,这就是报应。”
底下有人抽搐手臂,导致他脚底一滑,乐极生悲,生生摔了下去。
“噗通——”
水花四溅。
少年抹着脸,挣扎站起来,对上一双幽幽的眼睛。
报应来了。
完蛋噜,小六要被师娘扒皮做红烧兔头了。
第597章 师娘前女友(39)
夜幕低垂, 雾气弥漫,远处隐隐传来虫鸣之声。
小六怯怯跟琳琅对视。
少年仍旧是一副尚未长开的稚嫩面相, 眼珠水润通透, 如同两粒水漓漓的漆黑葡萄,流露出天真无邪的稚气。
“你偷窥多久了?”
师娘面如寒霜。
“咕噜咕噜……”
一个小脑袋猛地扎了下去, 水面浮动几缕黑发以及耳朵上的两粒鲜红穗子。
“小六……咕噜……没有偷窥……”
“师娘……不许打……咕噜小六屁股……”
一串泡泡冒了出来。
琳琅看了好气又好笑,“你心虚什么?不许装死,抬起头来。”
小六鼻孔冒出咕噜咕噜的气儿,又小心翼翼冒出个脑袋尖儿, 半张粉白的小脸蛋浸在水中。小家伙仿佛知道琳琅就吃这一套,故意睁圆了小狗圆溜溜的大眼睛,眼角下坠, 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往日师兄弟们一起受罚,小六靠着自己卖脸的看家本领软了师傅们的心肠,对他从轻发落到无罪释放, 可把五师兄气得牙根痒痒的, 不欺负他欺负谁?
“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琳琅单手撑在玛瑙石上, 闲适偏了偏头,“解释不了, 我就把小六当咸菜一样腌了, 抹上厚厚的盐粒,挂在竹竿上风干七天七夜。”
小六泡在温水里的小脚抖了抖。
呜,他不想做成咸菜干,没有水, 皱巴巴的,还没红烧兔头来得色香味俱全呢。
小六就算死,也要死得体体面面的,起码要死成一盘好看的菜!
于是小咸菜干儿努力为自己的清白辩解。
“小六,小六是看他们鬼鬼祟祟不怀好意的样子,跟在他们的屁股后头,扒开了一条缝……”
被刺客头子叠了罗汉的刺客们齐齐红眼,为自己叫屈。
“你小子放屁,老子干这一行的,怎么可能被你这个小奶猫摸到老虎屁股还不发现?”
“就是,哥们当刺客就靠隐藏功夫混饭吃的!”
他们之所以会落败,一是失了先机人心不稳,二是这毛头小子功力竟极其深厚,他们群殴不成反被揍。但是,他们绝不承认是自己的刺客素养出了问题!
小六又自豪了,挺起胸膛,抖起了他的小威风,“不想当刺客小头头的小六不是好小六。”
“放你娘的狗屁!”为首的刺客冷笑,“我们慈悲盟向来没听说有什么小六的,除了小太岁大人,谁敢叫头子?今日我们兄弟栽你手里,只是一时不察,你要真有本事,就去慈悲盟,跟我们的头子小太岁大人较量一番,能从他老人家手下逃脱,兄弟们二话不说,敬你一个服字!”
琳琅一边听着,一边发现小家伙竟然在出神。
小六孩子气咬着自己拇指上一块薄薄的指甲,“自己跟自己怎么打呀?难道要把小六切成两半?唔,小六怕疼,这是个难题。”
刺客们悚然大惊,唬得舌头麻了大半。
“你、你可别乱认身份,小太岁大人最厌恶别人冒充他的身份,他老人家若是出马,一根手指头碾死你。”
小太岁老人家不高兴了,“干什么呀,小六一根皱纹都没有,才不老哩。”他仿佛想起了一件事,沉下一张小脸,“不对,是小六接了追杀令,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众刺客脸色一滞。
慈悲盟内部设有一道暗网,昭告各国任务动向,仅对位列天干地支的六国刺客开放。他们身为乙字刺客,自然清楚神出鬼没的小太岁会在近日出山,猎杀大盛长公主,不少刺客丧心病狂设下惊天赌局,赌他们的小太岁用多少招毙命对手。
关于小太岁的传闻沸沸扬扬,他们能确信不多,言之凿凿的是小太岁声音幼嫩,内功远超常人,深厚难测,被一些家伙调侃成了一只肉身成精的千年肉灵芝。
随后小太岁把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按头打了一顿,于是他们很没骨气转了口风,说小太岁这个名称呢是大有来头,对应六十甲子的太岁神,可谓是人君之象,统御诸神,素有年中天子之誉,掌管人间吉凶祸福。
小太岁坐镇慈悲盟,可不就是他们刺客头顶上的“小天子”么?
各国刺客接头之时,为了掩人耳目,重编暗号,也将小太岁称呼为小天子。小太岁隐则四方平安,出则腥风血雨,六国刺客皆心照不宣。
谁知道他们竟然会碰上瘟神?
刺客首领藏在黑巾下的脸色变得漆黑,他紧咬牙齿,试图否认可怕的事实,“小太岁大人喜欢挑战自我,从来都是在任务截止的最后一日动手,如今离约定之期还剩七日,怎么可能早早出现?”
小六用傻子的眼神看他,“那当然是小六急着见师娘呀。”
他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能称呼长公主为师娘的,自身又谦称为小六的,除了阑门六公子,还能有谁?三年之前,前任盟主突然带回一个血淋淋的大笼子,数日后前任盟主暴毙,小太岁破笼而出,镇压天干地支二十二位顶级刺客。
他们当时在外出任务,险而又险躲过一劫,只听人说这不是多人围剿,而是单人屠杀,三位天干刺客与六位地支刺客齐齐陨落,更有无数刺客在小太岁的血鞭下绞成肉沫,惨烈得如同地狱冥府,小太岁也一战成名,从此执掌慈悲盟,众人无敢不从。
然而刺客们不愿相信,阑门五公子他们有所耳闻,或许是首席弟子元怀贞救死扶伤的医家光环过于深刻,他们总觉得阑门公子心怀天下,为匡扶正义而生。剩下的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皆是一方权势人物,或是乱世之中的英杰魁首。
不论阴谋阳谋,众师兄弟算得上是堂堂正正,为各自的国家力挽狂澜。
他们隐隐收到风声,说六公子行踪飘忽,最是神秘,却没料到他居然是镇压在他们头上的一尊大魔!
“不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刺客们琢磨过来,当即神色巨变,顾不得琳琅这个任务目标,接连往四周奔逃。
“因为,只有死人能保守秘密的呀,小六又不傻。”
少年的稚嫩嬉笑声阴影一般笼罩在众人的心头,他们冲进黑暗里,以为能借着夜色的掩护,如昔日一般全身而退。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粘稠的血腥气息如影随形,每掠过一步,皆是杀机锋芒。
十人尽数毙命,唯有轻功最好的有资格被小太岁捏在手里。
“太岁饶命……是……是姑射公主……命我们来的……”
刺客们除了慈悲盟的正经诏令,私底下同时会接一些重金筹赏的活儿,那姑射公主开价丰厚,足够他们干完一单后金盆洗手。其次,他们有心向小太岁卖个好,如果将长公主的头颅献给尊座,说不定能以此博得小太岁的青眼,继而跃升他的首席弟子。
然而千算万算,他们没想到,慈悲盟传说中的小天子居然是阑门最末席的六公子,更尊长公主一声师娘!这不是在阎王嘴上拔胡子吗?
“咔嚓。”
喉骨碎裂,地上又添一具亡尸。
“小六如今的本事愈发大了,取人性命,易如反掌呐。”
后头传来一道女声,小六绷紧了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
他捏着对方的手脚,装模作样地说,“唔,师娘你看,他肯定是马步扎太少了,下盘不稳,容易城门失守。炼体呢,又不到家,骨头太脆了,小六明明就是轻轻一捏嘛。”
嘴儿一张一合到处叭叭,黑的说成白的,红的说成绿的。
小话痨秃噜了半天,最后一脸义正言辞,拍拍手做了个甩锅总结。
“不关小六的事,是他太不经打了,做人呐,一定要瓷实耐摔,像小六这样的!”他举了举自己小胳膊小腿,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琳琅身上的纱是湿的,她特意披了一层斗篷,赤脚踏在玉石上。青丝漓漓簇到腰间,她的眉眼笼上了一层朦胧而妩媚的色泽。
没开窍的小六看了半天,憋出一句,“师娘,你没穿鞋,会生病的。”
说着,他立马扒下了自己的黑靴,双手捧着鞋底递到琳琅面前。怕唐突师娘,小六开动自己的脑筋,小小一碗的雪脸儿特意往靴口一埋。
深深一吸。
嗯,还行。
小六下巴抵着靴子,冲着琳琅傻乎乎笑了,保证道,“小六闻过味儿了,这是一双没有异味的好靴子,嗯,好小六的东西也是好的。”
琳琅还没说话,小少年殷勤弯下腰,捉住她的脚腕往袖口蹭了蹭,利落往靴子里塞,他小嘴儿还笃笃笃个不停,“师娘还记不记得啊,师娘在山上的时候也给小六穿过靴子呢!”说到这里,他满眼哀怨,“可是二师兄太欺负人啦,二话不说就把小六擦脚的帕子给抢了。”
“师娘不是给你缝了一身新衣裳吗?”
“说的也是,嘿嘿。”
小六挠挠头。
“然后小六恩将仇报,把师娘列为慈悲盟的追杀头名?”
小六急了,嗷嗷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小六以为,小六接了,其他人就不敢动师娘了,谁想得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哩。”小家伙还特别邀功,“为了不给师娘惹麻烦,小六在外头都称师娘为姐姐的,那个姑射公主太讨厌了,坏,诋毁师娘,不过不要紧,小六已经狠狠敲她竹杠啦!”
他仰着小脸儿,大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光芒,摆明是翘起尾巴等着求夸的小模样。琳琅不过是摸摸他的小脑袋,小家伙似猫儿般拱了拱背,兴奋溢于言表。等他穿好鞋,站起来,堪堪才到琳琅的脖子,正如三年前的身量。
师兄弟们个个人中龙凤,一表人才,倒数第二矮的老五李千机也噌噌长了个子,长手长脚的,比琳琅高出一个脑袋。
小六仿佛知道她眼中疑惑,满不在乎摆摆手,“慈悲盟有个老头,坏得很,打着收义子的幌子,把小六当成试药的药人,嘿,糟老头子牙齿掉光了,还想返老还童当个青春美少年呢,小六那么聪明,才不想天天被老头扎成马蜂窝呢。”
糟老头子颇有算计,把小六送上了阑门,借着阑门的手替义子淬炼筋骨,等小六下山,他露出了狰狞獠牙,装着小六进了笼子里,打算制成还童丹最后的血引子。
制作途中出了差错,小六阴差阳错吞了半成品的还童丹,内功逆行,走火入魔,导致身体发育迟缓,连声音也更加幼嫩,变得奶奶唧唧的。
小六清醒之后,摸摸捏捏了半天,觉得长不高就长不高好了,反正也不影响小六吃烧鸡烧鸭烧全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