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快活就多快活,小家伙一贯是这么没心没肺。
两人说着往里走。
琳琅想着小六卖力了,去厨房亲自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汤饼,青翠葱段衬着杏黄汤色,格外鲜亮。
小六举着筷子,小心捞出一段薄面片,努力避开青葱。
她忘了,这孩子不仅长了一张能叭叭的小嘴,还特爱挑食,无肉不欢。
阑门每次家宴,准被不怀好意的老五跟老三两对老狐狸关照,堆了不少素菜,小六早早显露刺客天赋,三两下不动神色将素菜撇干净了,琳琅一看,得,全嫁祸给他的师兄们了,被发现了,小家伙还振振有词地甩锅,说要尊老爱幼孔融让梨,总之,道理一大推,不愁找不到理由。
琳琅拿了一双新筷子,替他夹干净小葱段,夹完,对方傻傻瞧她。
“干什么?”
小六啜了口筷子,吸得光溜溜的,“嘿嘿,师娘好看,天底下最好看的。”夸完,他整张小脸埋进汤里,吸溜吸溜,一碗面饼见底,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盯着琳琅看。
琳琅残忍否决了他再来一碗的提议,并给他安排了睡觉的房间,不远,隔着几间屋子。
“轰隆隆——”
夜里下了大雨,伴随着雷响,还有一阵敲门声。
门外站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少年,抱着自己的小被子,裤脚一个高一个低,鞋子挂了一只。
“小六怕雷公公,能跟师娘睡吗?”
他摇晃着耳边的红穗子,额角卷着绒绒的发,沾着亮晶晶的雨丝。
“不可以。”琳琅维持着长公主的尊严,伸手捏了捏他白面团似的小脸蛋儿,晕着两抹红,泛着刚从被窝里爬起的热气。
“为什么不可以?”
小六失望极了,“师兄们和小红都可以让小六钻小被窝里的,师娘是不是不疼小六了。”
他从小被当成药人培养,幸好上了阑门,有了农家的宫师傅照看,小六尽情释放孩童的天真。他年龄最小,师兄们虽说是爱捉弄他,却也下意识将小六庇佑到自己的羽翼下,不让他瞧见半点脏污阴私的事情,因此小六对男女大防一直懵懵懂懂。
琳琅想了想,弯下腰,与他同等身高,尽可能通俗解释,“小六,只有夫妻与孩子才能睡在一张席子上。”
小六抓了抓发痒的脸颊,他老老实实地说,“小六不想当师娘的儿子。”
他恨死巫马沛了,要不是这个家伙捣乱,师娘怎么会离开阑门,如果师娘不离开,小六就可以永永远远跟师娘撒娇了,才不至于被那老头抓住,差点丢了小命。
“小六……是想要尚公主?”
琳琅软了声色,眉目的神光如水墨清丽化开。
小六抱着小被子,裸露在外的脚趾头白白净净,无意识抠了一下地面。
然后,他小屁股一撅,溜了。
琳琅扶着门框,窥见一条小尾巴盘在拐角的地儿,他探出一个乌溜溜的小脑袋,双眼眨巴眨巴的,跟琳琅隔着一堵墙对视。外面是泼瓢大雨,淋湿了漆红勾阑,小六巴在了墙壁上,稀罕不已瞅着长公主,就像是吃得圆滚滚的猫儿又瞅见了一条很好吃的鱼。
小六喜欢鱼,但又很少吃鱼,他嫌麻烦,除非师兄们给他挑了鱼刺,这才喜笑颜开笑纳了满碗鱼肉。
琳琅望过去的时候,小六嗖的一下跑个没影了。
她没当一回事。
第二天,琳琅被一阵喧哗的声音吵醒,一会儿是鸡叫,一会儿是牛哞,原汁原味的粪味儿随着风钻进了窗户。
简而言之,她是被臭醒的。
“咯咯咯——”
“咩咩咩——”
罪魁祸首在头上扎了个小红带,坐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水盆前,有模有样磨着一把锋利大刀,刀柄比他细胳膊还粗上一截,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小六很是神气点兵点将,“阿鸭,你把头伸过来,小六给你剃一下脖子上的毛!”
阿鸭不愿意,并有它自己的脾气,满院子扑棱扑棱地飞,要么钻进牛的肚皮下,要么飞上公鸡的红冠,扑了小六满脸的羽毛。
琳琅噗嗤一声笑了。
“行了,你放过阿鸭吧,大清早闹什么呢?”
小六轻轻松松提着一把沉重的大刀,理直气壮地说,“不成的,三师兄说,要抓住女人的心,就要抓住女人的胃。三师兄虽然总是爱骗人,但说这句话的时候,嗯,很认真的,小六觉得他应该没有骗小六。”
琳琅饶有兴趣地问,“那小六准备怎么抓住别人的胃?”
小六嘿嘿一笑,从他鼓囊囊的胸膛掏出了一本又一本的菜谱,有的边角泛黄起了卷儿。
琳琅扶额,“你昨晚不睡觉,偷鸡摸狗的,去偷别人家的菜谱了?”
小六脸不红气不喘,小心脏跳得匀速又平稳,丝毫没有被当场抓包的窘迫,他操着一口小奶音,特意呜了一声强调,“这是他们送小六的。”虽然是刀架在脖子上才送的。
“你胡闹,快把东西给人家还回去,这些食谱是人家小老百姓的安身立命之本,你怎么能夺人口粮?”
琳琅把本子捡起来,小六嚷嚷伸手去抢。
她眼睛一斜,很是坏心眼举高了手臂。
小六踮起脚,小爪子伸了又伸,怎么抢也抢不到。他乌黑的大眼珠子一转,双手环住了琳琅的腰,“反正小六不管了,小六要尚公主。”
琳琅失笑,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孩子,说胡话呢。”这话说得小六顿时不满,“小六快十八岁了,才不是小孩子呢。”
长公主顺着他的意,“那小六尚公主之后要做什么呢?”
这可为难住刺客小头头了。
不过小六就是小六,他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叉着小腰猖獗大笑,一副牛气冲天的样子,“师兄们最怕师娘了,以后小六一定要横着走,让师兄们都哭着喊小六哥哥再也不敢了,尤其是五师兄。”说着他捏了捏小拳头,表示自己小六报仇,十年嫌晚。
“你就这点出息呀,德性。”
琳琅用菜谱敲了他脑门,对方吃痛一声,捂住脑袋,嚷嚷道,“小六疼死了,要师娘吹吹,痛痛飞走。”
他明明白白耍赖。
长公主歇了一口气,笑道,“行了,被你鸡鸭牛羊的闹了一早上了,我去洗漱一下,咱们再去外头吃点东西吧。”
她刚挪开步伐,小尾指勾上了她的手指。
小六褪去了满脸稚气,他认真道,“师娘,大师兄跟二师兄杀红眼了,如今厌火国又偏向了姑射国,再过不久,等他们吞并了犀奴国与大泽国,最后对付的就是大盛了。您是长公主,首当其冲,小六不想您受伤。”
“所以呢?”
少年头上插满了不明品种的羽毛,扬起明媚活泼的笑容。
“小六要把师娘拐走啦,让他们都找不到。春天呢,小六下河捉鱼,给您做鲈鱼春笋汤。然后蝉知了知了叫的时候,梅子汤跟酥山给您备着。到了秋天跟冬天,什么胭脂鹅脯炖肘子的花样,小六肯定能学会的。总之,小六要把师娘喂得胖胖的。”
他夸张比划了一个手势,“有十个小六那么大,准让他们认不出来!”
琳琅:“……”你是个魔鬼。
他身子软软挨着人,像极了地上的小猫垂涎桌案上的小鱼干,想吃又不敢吃。
“等师娘胖成球了,小六……小六总能长大的。”
到时候,小六就能尚胖胖的师娘了,谁也抢不走哩。
小六真是太聪明啦。
第598章 师娘前女友(40)
“啪!”
天底下最聪明又最阴险的小六儿被长公主赏了个脑瓜嘣儿。
“师娘为何要弹小六?很疼的。”
小六儿的大眼睛水汪汪的, 薄薄的眼皮同样被小家伙揉得红彤彤的,嘴巴一瘪, 假意要哭。
琳琅怕了天然黑的小家伙, 当即恐吓道,“小六没听说吗,爱哭的男孩子都长不高,小六要当个小矮子吗?往后你师兄们使坏,要抢小六手上吃的东西,直接举高就是了, 反正他们也知道, 小六又小又矮, 蹦不高的。”
此话狠得立竿见影, 吓得小六鼓起脸,生生憋住了眼泪, 像极了池塘里的小青蛙。
琳琅把小六哄住了,又让血衣密探出来,清理满院子吵吵嚷嚷的鸡鸭牛羊。
眼瞧着细腰长腿的密探小哥哥任劳任怨捡着牛粪, 琳琅觉得自己可真是暴殄天物, 对如此美男也舍得辣手摧花。实在是师傅跟师兄弟们的容貌过于逆天, 一二三四五六轮流日日欣赏,对美色早已免疫。
小六挂在琳琅的手臂上, 对血衣密探虎视眈眈。
血衣密探身体一僵。
密探与刺客同样属于隐秘的阵营,前者深入敌腹,探听情报, 后者神出鬼没,一击毙命。密探宛如夜里的蜘蛛,悄无声息地织就天罗地网,相较而言,刺客危险性更高,是悬在脖子上的一柄暗刃,你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落下来,噗嗤一声结束生命。
面临天然的气势压制,密探哥哥后背起了一层冷汗,被六国第一刺客头子惦记的滋味可不是开玩笑的。
好在长公主很快给他解围,“听说天上楼出了一道玛瑙蟹,肉嫩味美,师娘带你去尝尝!”
血衣密探:“……”
一大清早地去满是小倌的天上楼吃东西,长公主你是认真的?
长公主当然是很认真的,她不仅很认真点了玛瑙蟹、芙蓉蟹、五味蟹等,烹煮蒸烧,样样齐全,做了一席蟹宴,还很认真邀了十二位楼中公子共同作陪,满屋子全是秀色可餐的美男,实在是赏心悦目。
小六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直男,对美男哥哥不感兴趣,一进门双眼放光盯着席面,完全挪不开脸儿。
待他小颗脑袋埋进碗里,暴风吸食,基本爬不出蟹坑了。
琳琅倒是没吃多少,洗净双手,颇有闲心给小六剥螃蟹。
她剥得干净美观,但并不快,到最后小六舔净了一个又一个盘子,爪子扒着桌面,眼巴巴等着投喂,往往是琳琅的筷子刚挑出来,他就仰着脖子凑上去,小腰一伸,嗷呜一口吞进肚子里。
直到盘面光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来,琳琅才拍拍手,用帕子擦净了手指,“好吃吗?”
小六拼命点头,指了指他圆滚滚的小肚子。
“那你去厨房,问问师傅们怎么做好不好?学会了做给师娘吃,师娘迫不及待要尝到小六的手艺了。”琳琅轻而易举哄走了小孩子,小六顺手牵羊了一个大桃子,顶在脑袋上,高高兴兴出了门。
“长公主这招狐假虎威用得好,有了慈悲盟的小天子压阵,谁敢对您说一个不是?”
一身青衣如仙的楚公子眸光浅淡,似笑非笑,被身边的云公子扯了扯袖子,示意他少说两句。
楚公子挥开同伴的手,坚持己见,“长公主,阿楚与哥哥们的身家性命俱在您手,往后自然是唯命是从,不敢不尊。”
他顿了顿,目光犀利。
“只是,阿楚只问一句,您对我们的阁主可曾用过心?”
公子们皆是默然无语。
碧玉樽盛着粼粼生辉的琥珀光,映得长公主双眸泛起清波,她生得虽非天下第一绝色风流,却比诸国公主美人来得摄人心魂。
公子们身处情报暗网,知晓她的手段厉害,再也不敢像第一次那样贸然对付她。何况,有了阁主密令,长公主便是他们未来效忠的主子,要像敬奉祖宗一样敬着她。
长公主唇边沾酒,眼尾绯红,道了一字,“曾。”
公子们不禁侧眼。
“啪!”
一片红瓦碎落窗边,隐约可见云雀的调皮身影。
琳琅目的达到,起身告辞离开。
她特意去了天上楼的厨房,嘴上说着好好的小六蹲在门槛上,衣袍里兜满了师傅给的点心果子,吃得满嘴鼓囊囊的,将偷师的任务给忘到天外去了。
小六冷不防瞧见师娘,腿脚一点儿也不虚,理直气壮地跟她说,师娘,小六把最好吃的给您留着,等会打小六的屁股记得打得轻一点儿!
一高一矮分外和谐走远了。
公子们站到廊外,看两人的身影没入人群中,他们神色莫名,纷纷施展轻功,跳到了屋檐上。
檐上红瓦密集如鳞,蜿蜒四道暗红檐脊,其中一处卧着一道纤瘦身影。他双手翻折,枕着脑袋,翘了个最正宗的二郎腿,嘴边衔咬着一条狗尾巴草,毛绒绒的穗儿微微颤动,一副风流纨绔的模样。
“阁主……”
“叫什么阁主,你们的阁主是长公主。”少年嘴里的草根摇动,不羁疏狂得很,“叫一声侠客鸽鸽就行,本鸽鸽行侠仗义,就爱听软话。不对,本鸽鸽的胸怀只朝天下女子开放,要听也是听妹妹们柔情似水的软话,才轮不上你们这群臭男人。”
话罢,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瓦片轻脆,他竟没有惊动半分,可见功力深厚。
众人识趣不提那片碎瓦之事。
“好了,时间到了,本大侠赶着去路见不平一声吼了,各位,山不转水转,水不转鬼知道,江湖后会有期。”
他托孤完毕,不再留恋,纵身跳下彩楼。
颊边发丝缕缕飞扬。
身影如云般游走,他黑靴一点,踩过红绸与灯笼,夕阳的余晖在乌黑鬓间流转,用放浪形骸的眉眼遮掩了几分痛楚。
少年悄无声息落入人声鼎沸的人群。
相背而行。
千机玲珑心,最怕心头朱砂一点红透。
不等赤诚的少年热血煮沸成红豆甜汤,他选择及时回头,鲜衣怒马浪荡一生。
花鼓声中,少年从姹紫嫣红的热闹人间走向了灯火阑珊的暗处,少顷,他停住脚步,仰头望了望头顶上的一片苍穹。
晚霞苍艳,似军旗上一抹漓漓的血。
好像……大秦跟犀奴的战争快结束了。
他遍体鳞伤才逃离漩涡,恐怕师兄们没那么容易抽身离开了。
此时,犀奴退守最后的一座城池迎来了易主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