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上看到那道血痕,缓缓眯起了双眸,他漆黑的眸光布满阴鸷之色,犹如不见地底的深渊万丈。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泛红的眸色,轻轻落在了向逢的脸上。
向逢的呼吸急促了两分,原本就苍白的面庞,此刻更显惨白无力,仿佛被人紧紧扼住了喉咙,攥住剑柄的手臂止不住的颤抖。
只是这一眼,却坚定了向逢方才的猜测,容上必定还有后招。
空气寂静如死坟,容上缓缓埋下头去,不知想起了什么,却是轻笑了一声,随后便继续向前走去。
向逢的身前起伏,他厉声低吼道:“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她!”
容上挑唇低笑:“你不是要孤的元神?”
向逢怔愣一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是了,他要容上的元神,又不敢让容上接近他,这样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正当他失神之时,耳边却传来山水沙哑的嗓音:“若师父还相信山水,便让山水去取回元神。”
不知为何,听到山水那前半句话,向逢的心脏抽痛了两下。
是了,就是因为他没有相信山水,所以他才会被安宁迷惑,做出伤害山水的事情。
他怎么还能再不相信她?
向逢的眸光柔和了些:“去吧,师父信你。”
他以为山水听到这话,会像以往一般,开心的笑出来。
但实际上,山水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过去。
她一步一步的朝着容上走去,手中紧紧抱住那无名的灵位。
她有些涣散的眸光,望向容上身后,那瘫坐在地,神色呆滞的衡芜仙君。
他叫衡苏,多么美好的名字。
他比向逢待她更好,可说到底,他们又都是同一种人。
他们爱她,可他们更爱自己。
终究是有缘无分罢了。
山水收回眸光,将脚步站停在容上身侧,她微微俯身,眼眶中闪烁着浅浅的泪光。
她道:“谢谢您。”
她又道:“对不起。”
容上垂下眸子,眸光落在她渐渐变白的发根上,从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她早就形销骨立,骨瘦如柴。
可今日的她,却看起来身姿丰盈,面如珠玉,虽带有一丝憔悴,却丝毫看不出已是将死之人。
想必她和他一样,都是服用了特制的禁药。
但那种禁药,只能让人恢复短暂的正常,待到药效一过,便会遭到严重的反噬,甚至会加速生命的衰竭。
他们服药的目的不同,细细想来,似乎又一样。
山水想在生前,让向逢看到她最美的模样。
而他想在生前,亲眼看到虞蒸蒸最美的模样。
容上嘴角在笑,也不知是在笑山水,还是在笑自己。
他俯下了身体,将掌心中冰色的琉光,交付于山水手中,在她离开之前,轻启薄唇,低声叮嘱了几个字。
山水的眸光一怔,唇瓣止不住的轻颤:“我可以救……”
容上只是看着她,却未再说话。
山水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的眼眶微红,死死咬住唇瓣,终是开口应道:“我知道了。”
山水双手捧着容上的元神走回去,她走的很快,像是在争分夺秒的抢夺着时间。
向逢看见她手中寒冰色的琉光,泛红的眼珠,在微微颤动:“山水,给我……”
山水摇了摇头,指着虞蒸蒸道:“放了她,我就给你。”
向逢皱起眉头,望着山水姣好的面容,她似乎还是以前乖巧听话的山水,又似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她还愿意为他做事,也愿意体谅他的难处。
可她却因为虞蒸蒸这个外人,跟他讲起了条件。
向逢想发怒,可他看着山水泛红的眼圈,却又说不出任何重话来。
他微微侧过头去,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容上,神色迟疑了一瞬,似乎是在犹豫什么。
失去元神,容上便会在片刻间魂飞湮灭,连尸体都留不下来。
虞蒸蒸如今毒性复发,根本走不远,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检查山水手中的元神。
若是容上想要使诈,他便将虞蒸蒸砍成碎末,让容上追悔莫及。
这样想着,向逢松开了虞蒸蒸,将剑刃从她脖子上移开。
虞蒸蒸面色灰白,额头上布满绵密的汗水,她已经痛到失去神智,可她瘫软在地后,眼睛却还不忘死死的盯着容上。
她的唇瓣微微张合,嘴里不断机械的重复着那两个字:不要,不要,不要……
容上在对她笑,他望着她,轻声道:“别怕。”
虞蒸蒸作不出回应,只是泪水模糊了眼眶,喉间隐隐发出痛苦的低吟。
山水将元神交给向逢,而后用尽全力,将虞蒸蒸背到了不远之处。
这个距离很玄妙,离向逢只有十步之远,只要他跑出十余步,便能重新将虞蒸蒸挟持住。
站在远处观望的天帝,眸光略显不解。
山水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傻子,既然费劲将她解救出来,那便不该将她又放置于危险之中。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瞥了一眼面色青白的容上,显然容上这一次,是真的将元神全部剥离出去。
再过片刻,容上便会从这世间消失,连转世都不会再有。
神明就是如此,惊天动地的诞生于世间,拥有不死不灭的神力。
他们看沧海桑田,看斗转星移,当他们看淡人世,再无分毫留恋,便将元神取出,安静的随风逝去。
轰轰烈烈的生,平平淡淡的死,这便是神明啊。
天帝摇了摇头,没有急着去夺取向逢手中的元神。
这蓬莱山四处遍布结界,周围部署着几万天兵,便是向逢插着翅膀,也飞不出此地。
他想知道,衡苏看中的女子,会不会跟向逢一起离开。
天帝正失神,一抬头却看见一把长剑刺穿了向逢的身体。
他怔了怔,眸光向后移去,他看到了手持银剑的山水。
吃惊的人,显然不止天帝一个。
原本瘫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的衡芜仙君,也怔愣的朝着山水看去。
第67章 山水的结局
山水一身大红喜服,微风拂过她的面颊,吹动她额间垂下的凤冠流苏,泛着寒光的银剑折射出她苍白的面容。
她的手臂在颤抖,可攥住剑柄的手指,却是死死的叩住,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向逢嘴角的笑容凝住,他背对着她的身子,缓缓的侧了过去。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山水会在他背后捅刀子。
明明前一瞬,他还激动的抱住山水,她也没有任何挣扎和异动。
不过就是他转身与安宁说话的功夫,山水便提着剑狠狠刺穿了他的身体。
山水捅的是心脏的位置,她这是想让他死啊。
可她不知道,他的心脏异于常人,往右长偏了一寸,她这一剑根本就杀不了他。
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嗓音轻颤:“为什么?”
山水笑了,明明她眼中含泪,可嘴角却在笑:“这是你欠我的。”
是了,这是他欠她的。
只是因为她藏有私心,不自量力的想要救下向逢,便连累父亲惨死在向逢的仇敌手中。
她和父亲连同那棺材铺,一起被烧成了灰烬,而被救下的向逢,甚至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
当年之事,她怨不得旁人,是她自愿救下向逢,是她跪求雪惜带走向逢,哪怕向逢不记得她,她也无话可说。
可重活一世,为何她又与向逢扯上关系,还成为向逢和雪惜之间的牺牲品?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他扇耳光,要被他骂贱人,要被他强迫……末了,他还要利用她得到衡芜仙君的护身玉,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也榨干?
如果说向逢不顾一切想要救活雪惜,是因为他欠雪惜的,那他欠她的这一切,又该怎么还?
显然,向逢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他只以为她口中所说的‘你欠我的’,是指他失智后强迫她这件事。
向逢沉默了。
虽然他不是有意为之,可错了就是错了,如果她只有捅他一剑,才能解心头之恨,那他认了便是。
她说的没错,在这件事上,他的确亏欠了她。
向逢抬手斩断胸前的长剑,那半截剑刃断在体内,却是疼痛到无法呼吸。
他强忍疼痛,态度诚恳道:“山水,对不起……”
话还未说完,他便被山水推了一个趔唨,歪歪斜斜的栽倒在地上。
向逢摔得浑身沾满血水和污泥,胸前撕裂的疼痛令他呼吸凝重了两分,他紧皱双眉,眸底已是浮现出一丝不悦。
他是对不起山水,可那日他也是受人暗算,他只是无心之过。
若非是他心脏长偏了些,他便已经死在山水这一剑上了,他用性命还她的贞洁,这难道还不够吗?
虽然心中不快,但他并未表现出什么来,他想将此事跟山水做个了结。
若是山水觉得这样可以发泄的痛快,那就随便她发泄吧。
向逢这样想着,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山水直直的朝着他身后的方向跑去。
他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待他回过头时,山水已经将那半截断剑,狠狠的刺入了安宁的心脏里。
安宁的面色惨白,她干涩的唇瓣在颤抖,娇艳欲滴的鲜血从她唇边滑落,一滴……又一滴。
她终于撑不住,缓缓的倒了下去。
向逢瞳色一紧,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跳动,血丝遍布他的眼眸,他的面目逐渐扭曲,逐渐狰狞。
明明等他将元神炼为丹药,他便可以吊住安宁的性命,待寻找到凝魂珠,雪惜就有救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下一瞬,他止不住哆嗦的手臂,已经高高抬起。
“山水——”
伴着衡芜仙君撕心裂肺的叫喊,只听到‘扑哧’一声,那是剑刃刺穿身体的声音。
向逢瞪大了眼睛,呼吸在这一瞬停滞住。
他的剑,刺穿了山水的身体,从后背而入,胸前而出。
空气仿佛凝固在此刻,寂静到他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黏稠的血液顺着剑身蜿蜒而下,她的血流到他的手掌间,在他的皮肤纹理间流淌,像是一朵肆意绽放的彼岸花。
那样妖冶美丽,那样触目惊心。
山水在笑,她眸底是一丝即将解脱的快意,她笑的如此畅快。
衡芜仙君挣脱束缚,不顾一切的向她奔去,可离她还有十步之远时,他听到她叹息道:“不要过来!”
山水侧过头,透过垂于额间的凤冠流苏,笑着看向他:“你敢过来,我就跳下去。”
衡芜仙君顿住脚步,明明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可他却觉得她那样遥远。
他想不管不顾的冲上去将她拥入怀中,想把向逢这个猪狗不如的牲畜砍成肉酱,想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从此摆脱过去的枷锁,与她隐归山林之中。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这样看着她,就只能看着她。
山水见他没再向前,终于松了口气,她微微抬起下颌,将眸光与呆滞的向逢对上。
她嘴角的笑容愈发浓郁,眼角却滑下一行清泪:“向逢,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棺材铺里救下了你。”
向逢眼眸猩红,他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眸中满是迷惘之色。
山水还在自顾自的说着,她低垂着眸子,口腔内是铁锈的血腥味。
身体的抽痛令她呼吸略显不畅,可她却没有停下,仿佛是想将两辈子的怨恨都发泄出来。
“我这两辈子,救过你三次。”
第一次,是在山林里。
她到了该及笄的年龄,父亲忧愁她嫁不出去,便整日请媒人上门,希望能给她物色一个好郎君。
她嫌父亲唠叨,也嫌媒人像是挑拣猪肉一般,对她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为了逃避媒人,她借口外出打猪草,背着竹篓筐跑到了城外郊野的山林上。
那时正是春日,漫山遍野都是迎春花,风儿一吹,便飘来花香四溢。
她用猪草刀割完猪草,便躺在迎春花从中小憩,睡着睡着,却被仓促的脚步声吵醒。
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面容苍白的黑衣少年,他眉宇间透着英气,紧紧抿住的薄唇犹如桃花瓣,是她见过最俊俏的郎君。
他的身上有血,步伐跌跌撞撞,一看便是受了伤的。
见他晕倒在花丛中,远处似乎还有人在追他,她突然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
她父亲总说,好人有好报,要日行一善,方可善终。
于是,她爬到他身边,用猪草和迎春花盖住他的身体,又拿着猪草刀站起身来,佯装出寻找猪草的模样。
有人追了过来,路过她身边时,顿住脚步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黑衣男子。
她面上带着纯真的笑意,随手指了个方向:“你们是官府吧?我就说他肯定是牢里逃走的犯人。”
那人被她的笑容迷惑,毫不怀疑的朝着她指的方向追去。
待那人走远,她将猪草收进竹篓筐里,将他背到了附近不远处的破寺庙中。
那寺庙是乞丐的住处,她不能把他带进城里,只能先委屈他住在破庙里。
之后的每一天,她都会起一个大早,买上两个肉包子,而后兴冲冲的跑到城外,摘上一支迎春花,将包子和迎春花偷偷放在他的身边。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
直到再次见面时,他身受重伤,冲进了她父亲的棺材铺里。
那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她清楚的听到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声。
可他很快就又昏倒了。
她将他藏进棺材里,她以为这一次,还能帮他度过难关。
她还想等他醒过来,就对他表白心意,将送花和包子的事情告诉他。
可她终究是没能等他醒来,她和父亲都死在棺材铺里,伴随着那熊熊烈火,被烧的只剩下一抹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