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层一层的人潮鸦雀无声,还有人想转身离开,妇人眼泪滂沱而下,抱着夫君的尸首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道清凌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在说谎,她说的才是真的,你们撞人之时,是从背后将人撞翻,根本不是她夫君故意站在街当中不动,还有,御马撞伤人的不是你,而是——他。”
薄若幽抬手指着其中一个自始至终未曾言语的蓝衫公子,她刚指完,这几个面无惧色的年轻人神色皆是一变,一人皱眉喝问:“你是何人?”
吴襄似笑非笑道:“这位姑娘是我们衙门的仵作,既然你们都有说谎之嫌,那好,请诸位都随我回衙门走一趟,我们来好好说道说道,到底是谁御马害人。”
“回衙门?你可知这两位公子是谁?”
一个青衫男子开了口,他指着当首那人道:“这位是忠义伯府二公子。”说着又指着他身边那蓝衫公子,“这位是户部尚书公子,你请他们回衙门,你请的动吗?”
吴襄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虽是看出几人非富即贵,可忠义伯府再加上户部尚书,的确远超他预料,他心知此事不好办,面上却严正道:“皇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两位公子就算出身尊贵,想来也尊贵不过皇子去,你们若不回衙门,那也好,我们就在此好好理一理,也让这般多百姓看看,忠义伯府和户部尚书家的公子到底有没有伤人之行。”
贵胄有贵胄的好处,却也并非没有软肋,见吴襄是个硬茬,他们当然不可能当街理论,且街市之上的确有人看到他们伤人,再理论下去只会越闹越大。
忠义伯府二公子冯烨道:“罢了,既如此,回衙门好生问个明白也不算什么。”
他这般开口,那户部尚书家的卫衍面上更显得紧张,冯烨见状,眉眼间却颇多从容,又吩咐了身边小厮两句,那小厮很快便离开人群走了。
吴襄心知此事无法善了,也不追究,立刻令他们上马车往衙门去,这时,冯烨却看向薄若幽,他走上来两步问薄若幽,“这位姑娘,你如何知道纵马之人不是侍从?”
薄若幽适才不着急说话,便是想看看这群人还能如何扯谎,见他来问自己,她眉眼间多了几分冷色,“我适才查看过马镫,马镫之上有红褐色的泥渍,这泥土乃是极好的培花之土,在你们之中,只有蓝衫公子鞋履上有。”
冯烨挑了挑眉,自己也转眼去看马背上的马镫,那马镫用的久了,未曾打理,上面多少沾着泥渍,他是喜净之人,寻常并不细看,可此时一瞧,果然泥渍颜色颇不寻常。
他扯唇笑了下,而后话锋一转,“看来姑娘未曾认出我来。”
这话令薄若幽一愕,冯烨笑意深了些,“前几日我们才见过,看来姑娘已经忘了。”
他说完转身往马车走去,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了帘络之后,吴襄点了两个衙差跟着这些人,又命人将尸体带回义庄,亦将那妇人一并带了回去,转头见薄若幽怔愣着,上前问她:“怎么了?刚才那人是谁?”
薄若幽摇了摇头,“我不认得。”
不仅不认得,她还觉自己未曾见过,可那人却似乎笃定的很,薄若幽又想了半晌,仍然未曾想起什么蛛丝马迹。
既然将这些佛爷请回了衙门,吴襄已经料到不仅自己,只怕孙钊都要作难,薄若幽见状便道:“捕头,义庄我自己去,你先回衙门便可,验完了我将验状送去衙门交给你。”
吴襄感激不已,自然应了,又带了几个可能看到事发的街边小商贩一道回衙门。
薄若幽乘着马车来义庄,又将尸体细细查验了一遍,写好验卷之后,已是日落西山,她复又乘着马车返回衙门送验状。
刚到衙门门口,薄若幽便觉出今日衙门气氛颇不寻常,她离开之时,衙门内诸人来往还皆是轻松自在,可此时,连门口当值的都噤若寒蝉。
她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就在这时,她一眼看到林槐父子从后堂走了出来,二人见到她,亦都是神色微变。
第107章 六花飞03
薄若幽没想到林槐和林昭会在衙门, 她上前行礼,“林伯伯——”
林槐颇为欣然的看着薄若幽,“刚才还在问你, 他们说你人在义庄,没想到走之前还能碰上, 幽幽, 你日日在衙门帮忙, 可觉辛劳?”
薄若幽笑,“不觉辛劳,早已习惯了。”说着朝二人身后看了一眼, “林伯伯怎会来此?”
林槐闻言笑意一淡, 叹了口气,“今天白日出了点事端,所以我来此看看。”说完这话, 林槐一眼看到了薄若幽手上的验状,“你验的可是白日纵马伤人案的死者?”
薄若幽应是, 林槐便问:“验的如何?”
薄若幽将验出的结果说了一遍, 林槐眉峰便微皱,“这么说来, 被踩死那人并无过错。”
“是,他是无辜枉死的。”
林槐转身看向林昭, 林昭神色也有些沉重,薄若幽看着他二人, 忽然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过来, 今日被请回来的,一个是忠义伯府的公子,一个是户部尚书的公子, 如今林槐父子皆至,多半是为了这案子。
“林兄——”
这时,又有一行人从后堂转了出来,当首之人一袭墨色道袍加身,年过不惑,面留长须,看起来落拓清俊,颇具风骨,在他身后又跟了五六人,其中正有白日与薄若幽说过话的忠义伯府二公子冯烨,还有另外一位面色阴沉的华服中年人,孙钊此刻赔笑着跟在这中年人身边。
林槐回过头去,“伯爷——”
来者正是忠义伯,他本是要和林槐说话,却一眼看到了薄若幽,于是面露讶色,“这位是……”
林槐看了看薄若幽,“这是我侄女。”
能被林槐称作侄女,忠义伯更有些好奇,又见薄若幽气度斐然,容貌出众,又问:“是哪家的姑娘?”
林槐笑着道,“薄家的姑娘。”
忠义伯做恍然之色,“哦,这就是与昭儿定亲的薄家小姐?”
林槐一听,眉心诡异的跳了一下,解释之时莫名有些心虚,“不是不是,这是薄家的二小姐,与昭儿定亲的是薄家大小姐。”说着又慈爱的看着薄若幽,“伯爷应当记得她父母,她父亲是薄家老三薄景行,已经故去多年了,她幼年离京,回来没多少日子。”
薄若幽福身行礼,忠义伯冯钦这下更为意外了,“竟是薄三郎的女儿?”
薄若幽不知父亲当年在京中的美名,可看这忠义伯的表情,却是对薄三爷印象极深,哪怕他故去多年,仍然唤他少年时的称谓。
冯钦上上下下打量薄若幽,“怪道仪容不凡,原来是薄三之女,若是这般,她幼时,我还曾见过她。”
薄若幽在京中五年,见过她的仕宦自然不少,忠义伯如此言语,站在他身侧的冯烨则面露讶异,似乎并未想到,衙门的女仵作,竟是一门三尚书的薄氏女。
孙钊也听得惊讶,虽未探问过薄若幽的身世,可见她能来衙门做仵作,便觉她出身应当不如何高,可没想到,她竟是薄氏的女儿。
林槐笑着与忠义伯附和了两句,忠义伯又问:“不过她怎来了衙门?”
林槐此番略有迟疑,“她是仵作,眼下在衙门帮忙。”
此言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薄若幽身上,便是那一旁面上没有好颜色的中年人也蹙眉望着薄若幽,他似乎与薄三爷并无旧交,因此对薄若幽并不在意,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世家小姐,竟是仵作,还在京兆府衙门帮忙。
“女子为仵作?”他忍不住疑问。
孙钊从对薄若幽身世的惊讶中回过神来,“是,薄姑娘验尸之术高明,回京之后在衙门帮忙,虽说女子不可入仕,不过仵作乃是闲差,有厉害之人帮忙也是好事。”
孙钊略一沉吟,又补充道:“且薄姑娘是武昭侯举荐入衙门的。”
众人听着,面上又是神色各异,林槐对此是格外了然的,见众人盯着薄若幽,怕她局促,便又对那中年人道:“卫兄,小公子这事不必着急,孙大人最是公允,且慢慢审吧,小公子暂时吃点苦头也并非没有好处。”
薄若幽听明白了,眼前这位便是白日那蓝衫公子的父亲。
中年人确是户部尚书卫述,他口中沉沉道:“这逆子,此番正该给他多长些教训!若当真是他纵马伤了人性命,便令他去抵命,我也好少受些气!”
林槐失笑不语,卫述却抬步当先朝衙门外去,忠义伯跟着叹气,又去看冯烨,“此番你这做兄长的,也并非无过。”
冯烨忙低头认错。
忠义伯摇了摇头,又看了薄若幽一眼方才朝外去,身后诸人除了冯烨尽数跟着离去,看起来似乎是忠义伯府和尚书府的家臣管事。
冯烨却留了下来,他人生的清俊,身上沾了父亲身上仙风道骨之味,格外有些温雅不羁之感,他笑着看薄若幽,“原来你竟是薄家的小姐,难怪那日林昭先要帮你们查案。”
此一言令薄若幽恍然大悟。
她猛地想起的确见过冯烨,那日在薄家别庄碰见了林昭和薄逸轩兄妹,除了他们,还有些男男女女,当日,这冯烨就在其中。
她并未留意其他人,可她却是个跟着衙差的女仵作,难免使得大家都注目于她。
然而,林昭那个时候还不知她是薄家的女儿,可对此薄若幽也不必解释,只笑了下并不接话,林槐闻言有些狐疑,林昭亦想起那日,“冯烨早前与我同去薄氏城外别庄,正好碰见了二妹妹跟着吴捕头去查访,便有了一面之缘。”
林槐明白过来,“原是如此,幽幽,你不若跟着林伯伯去林府用晚膳?”
薄若幽这才开口答话,“不必了林伯伯,今日多有不便。”
她扬了扬手中验状,林槐点了点头,看着她手中验状眸露深思,却什么都没说,“既是如此,那改日林伯伯改日命人去接你过府。”
薄若幽自然应了,林槐又嘱咐了两句便抬步出门,林昭却未动,“二妹妹,今日失礼了。”
他说的是随着薄景谦离开之事,薄若幽无所谓的道:“不碍事的,林公子与我大伯他们本就交好,也是应当的,还要多谢你去探望我和义父。”
林昭欲言又止,冯烨看看薄若幽,再看看林昭,神色微深,又讶然的道,“没想到你竟是薄氏女儿,我与你兄长也颇为熟稔,却未曾听他提起过。”
林昭一听,面露难色,很是不赞同的瞥了他一眼,他二人看起来关系匪浅。
薄若幽笑了下仍不接话,只福了福身道:“林伯伯已经走了,你们快些归家吧,我还有事要和大人禀告,便告辞了。”
她朝着孙钊走去,孙钊亦令林昭二人快些归家,等带着薄若幽转身而走之时,他才低声道:“小薄啊,原来你竟是薄家的小姐!”
薄若幽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大人也可不将我当做薄氏之女看待。”
孙钊有些了然之感,识趣的未曾再问。
后面冯烨望着薄若幽的背影,“奇了,竟是薄家的女儿,他们怎会让自家小姐来做仵作?他们府上,可是最讲求这些规矩的,还有,怎未曾听逸轩兄妹提起过这个妹妹?”
林昭看着薄若幽消失在廊门后,无奈的瞪了冯烨一眼,“你最是会说话的,怎非要当面问她?”
冯烨呵呵一笑,“我对这位薄家二小姐有些好奇不行嘛?你叫她二妹妹,可她却待你颇为疏离,我看她不是很想认你这个兄长,而她竟为仵作,这倒是有些意思。”
林昭蹙眉,“她归来京城日短,我和她十多年未见,如此也是寻常。”
冯烨面露了然,临出衙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后堂内,薄若幽将验状交给孙钊,“大人,适才那位是卫尚书吧?此案案情明了,可他怎说的一副还未定案的样子?”
孙昭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时一旁的吴襄道:“眼下只有那死者妻子的证词是定的,他们同行之人,仍然说那死者看到马儿未曾躲避,其他几个小贩言辞含糊不清,根本不敢直接指认卫公子,我看这案子难定的下。”
薄若幽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那没法子了吗?我的验状也无用吗?死者第一处撞伤在背后,他是背对着他们的。”
吴襄拧眉,“那他们也可以说他看到了却未躲避,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法子说服当时在场的人能站出来指证,不过有些难,待会儿我带着人去走访走访吧。”
薄若幽未再多说什么,她做仵作几年,深知这个世道并非每一处罪恶都能伏法,只是想到死者胸口被马蹄踩出的凹陷,想到那妇人的痛哭,心底悲悯而不甘。
她定了定神,又问:“黑水村的案子如何了?”
孙钊呼出口气,“这案子倒是简单,证物齐全,又有人招供,今晨沁水县衙的人亦到了,死者身份皆被定下,很快便能结案了。”
薄若幽心底好歹得了安慰,眼见得天色不早,她便告辞离了衙门,待回了家中,便与程蕴之提起了今日的案子和所见之人。
程蕴之默然片刻,“这案子,只怕定不了。”
薄若幽沉默着,程蕴之叹气道:“忠义伯的夫人是安阳郡主,郡主是过世的忠亲王之女,因此他们府上亦是皇亲国戚,户部尚书卫述,当年是中了一甲入仕,后来娶了徐皇后母族徐家的女儿,早年间徐皇后牵扯进了惠妃案中,全靠着卫述才将徐家保了下来,这个卫述不可小觑,有他在,他儿子多半会脱罪。”
薄若幽听的心中更是沉重,程蕴之抚了抚她发顶,“你只管验尸,别的事左右不了,且到了京城,往后见到这般事端只会多不会少,义父别的不论,首要是令你知道保护自己,你人好好地还能多验几桩案子,至于其他是非,非你分内之事,最好莫要卷入其中。”
薄若幽何尝不懂,忙点头应了。
第二日晨起,薄若幽比往日更着急往衙门去,昨夜她睡得不甚安稳,程蕴之所言更使得她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因此她才急着去衙门,想求证些什么。
一到衙门,薄若幽便见吴襄怒气冲冲的从内堂走了出来,碰上她,吴襄面上怒色一滞,薄若幽忙问:“捕头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