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些的时候,杨枝莫名觉得滑稽,过去那两个人都是威风八面,现在都变成这样,比寻常人还要凄惨。
真不知道这些年是不是香烧少了。
师父们犹豫了两日,终于还是离去,最后,满是断壁残垣的林宅只剩下了杨枝图南和林秀。
时日久了,杨枝的心态也调整过来了,无论图南那边还是林秀那边,都是一场持久战,那么长的日子,她总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她开始研究怎么修缮林宅,怎么把饭菜做得好看又容易克化,怎么帮图南活动四肢预防生疮,以及林秀躲在书阁里死活不露面的时候怎么把他训出来。
那日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林秀的面,他现在没有妖力,要想活着就不能只喝风,总要吃饭,她每天给他送饭,把食物递过去,他一次都不出书阁接,但她离去一会儿再回来,又能看见吃光了的盘子,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嘲笑他。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秋日离去,冬日伴着狂风大雪而来,天寒了,她怕图南病了,在屋里烧了火,还给他盖了厚厚的棉被。他闭着眼睛躺在锦被中,依旧一脸安然,完全看不出要醒来的迹象。
又是一日,杨枝提着食盒从厨房一步一个雪坑地走到图南的房前,在门槛前,她狠狠地跺了好几脚,要把鞋上的雪都震掉,跺完,她才推门而入,和往日一般走到床边,把食盒放在桌上,自言自语起来。
“今日我做了粉蒸肉,百合山药,菌菇汤,还有——”
她一边说,一边端了一碗汤,刚一转身,她的目光定住了,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了。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图南?”
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看向她。
她连身上的汤都没来得及擦,趴到图南身边,眼泪差点淌出来:“你醒了。”
图南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让杨枝的心慢慢地沉下去了,太陌生了,一丝感情都没有,她在他眼里像是一块石头。
下一刻,图南皱着眉头问:“你是谁?”
杨枝:“我是杨枝。”
图南:“杨枝是谁?”
杨枝艰难地说:“是你姐姐。”
图南却摇头,肯定地说:“我没有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第65章
杨枝一时间手脚发凉, 定定地立在原地。
她以为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图南醒来之后变成傻子,她也能沉稳地接受现实, 但真到这一刻, 她觉得恍惚。
他忘了她。
杨枝沉默的时候, 图南从床上爬了起来, 站到地上,低头看了好几眼自己的腿和手,下一刻, 他走到窗边, 一把推开了窗。
窗外一片银装素裹,漫天的雪仍在落, 顺着风飘到他的掌心,他的睫毛上也落了片雪花,他穿着单薄的寝衣, 看了好一会儿雪景。
终于, 他回头,礼貌地问杨枝:“为什么下雪了,刚刚还是七月, 在下雨。”
七月, 在下雨……
杨枝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艰难地问:“你今年几岁?”
“六岁。”
“……”
杨枝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询问才得到一个结论:图南失忆了,他的记忆回到了六岁那年,他娘刚死的那一天晚上。
那个时候, 他确实完全不认识她。
他和她之间的一切过往都消失,时光一路倒流,好像比盘古开天辟地还早。
问清一切后, 图南又问她一遍那个问题:“你是谁?”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她同样重复了一遍她的答案:“我是你姐姐。”
只有这两个字才能说透一切。
“你失忆了,莫家已经覆灭许久,出事那天我带着你上了玄冥山修仙,从此以后我们就成为姐弟,后来,你受伤了,我在照顾你。”
图南听完后,点了个头,表情却没什么,不知道听懂多少,冷漠地看着她:“我知道了。”
说完后,他没挪眼,仍旧看向她,杨枝初时还以为他有话要说,过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他不是有话要说,他是在防备,像是一只被入侵领地的小兽,用视线赶人走。
她干巴巴地扯着嘴角想笑,就算要走,也要走得自然些吧,闹得跟被赶出来一样多难看。
但她笑不出来,只能结巴地说:“那我出去了,你记得吃饭。”
图南没说话。
杨枝转身走了出去,一脚踩进了雪堆里,差点被下面的石子绊了一跤。她尴尬地回头朝仍旧看她的图南笑笑,这才逃跑似的快步离开了。
她立刻写信给了两位师父,告知他们图南的情况。
他们回信很快,第二日清晨杨枝就收到了青鸟。
黄纸上写图南这个样子应当不会持续太久,迟早有一天会恢复记忆,但在此之前,她只能慢慢地等,急不得。
杨枝没办法,放下信,发了很久的呆,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屯的鲜菜吃完了,该出去购置了。
她做完早饭,送给图南,站在他面前道:“我今天要出门一趟,你在家里别乱跑,外面天冷。”
图南喝着黄米粥,沉默地点了个头,完全不看她。
杨枝连叹气都叹不出来,出去买菜了,冬日里出门不易,一次采购起码要管半个月,她忙忙碌碌地到处购置,终于在晌午时赶了回来。
刚看见林宅大门,看清眼前的事物,杨枝瞬间脑门一热。
图南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房间,站在林宅门前,坐在石阶上发呆。
几个小男孩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嘻嘻哈哈地团着雪球,团好一个就调皮地朝图南身上砸,他的脖子膝盖还有头顶全都是雪。他们一砸,图南的身体就被砸得晃动一下,鼻子冻得发红,看上去可怜得要命。
杨枝被气得发疯,她也不管什么修仙人的体面,抓起一把散雪远远地朝那几个小孩身上一砸,几步冲到他们面前,提着衣领骂他们:“有毛病是不是!他老老实实坐那儿招你们惹你们了?等着,今天我要不把你们屁股打开花我就不姓杨,先给我老实待着。”
她找出绳子,把他们挨个捆在门前的柿子树上,先带着图南进门换衣服,等她招呼好了图南,就带他们回家告状去。
小孩们一个个都吓住了,大冬天哭得像漏壶,杨枝冷漠地掠过他们,拉着图南回去。
图南倒也听话,她一拉,他就站了起来,被她牵着朝前走。
他的手凉极了,她抓着他的手,觉得自己好像握了一把雪,她一时间又觉得眼神酸涩,她垂着头痛苦地说:“都怪我。”
她没看好他,让他被小孩子欺负了,他原本是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剑修,现在居然被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欺负。
她仍旧在自怨自艾,却听见身边的人忽然说:“没什么。”
杨枝诧异地抬眼看他。
图南仍旧没看她,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
杨枝问他:“什么没什么?”
他却又不说话了,仿佛刚刚吐出的那六个字已经把他的表达欲消磨干净,他的眼睛转向一只忽然落到地上的麻雀,看得很认真。
杨枝在他身边看他侧脸,忽然觉得安宁。
若是以后的岁月都这么过,好像也没什么。
杨枝把他塞回屋里,帮他换了外衣,生好了炉子,而后才回到门前,这一会儿功夫,那群小孩已经哭累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差点在下巴那里结出冰溜子,杨枝嫌弃地看过去,他们害怕地回看她。
她这会儿气消得差不多了,猛然觉得把他们挨个送回家挨打挺费劲的。
杨枝想了想,没解绳子,把林宅门前的小石狮搬到他们面前,对他们比划:“我今天给你们一个面子,不去找你们爹娘。但你们若是再欺负图南——”
她拿着不悔往那石狮上一劈,石狮圆润的脑袋咵嚓一声裂成两半:“我就让你们的屁股也裂成两半。懂?”
小孩们颤抖着点头。
杨枝满意地松开了绳子:“滚吧。”
小孩逃命似的跑掉了,边跑边哭嚎:“妖怪,妖怪啊!”
杨枝抱着手臂摇头,转身回到林宅。
过了些日子,两位师父写了信过来,说图南这个样子,不能一直憋在屋里,时常出去玩一玩,散散心,或许能看见什么,启发记忆。
因此,虽然杨枝仍旧害怕他被小孩欺负,也不得不让他出去多活动一下。
杨枝对九岁前的图南不太了解,那个时候她只是给他送饭,面都没见过几次,她现在才知道,图南确实性子很冷,但他并不抗拒外面的世界。
他不会主动出门,但如果杨枝叫他出去,他也能放下书,出门溜达。
时日久了,那群欺负过图南的小屁孩居然和他建立了某种特殊的友谊,带着他抓鸟堆雪,虽然图南本人只是跟在后面发呆,参与度非常低。
但即便如此,杨枝也害怕他再被欺负,她总是藏着自己,让图南和他的小伙伴们发现不了她,躲在角落里看。
但是,偶尔那群小孩表现得不好,比如没由来地怪图南个头太大把鸟吓走的时候,杨枝就缓缓地从墙后露出眼睛,阴恻恻地看他们。
她看谁,谁就被她吓得倒吸冷气,憋不住一个嗝儿一个嗝儿地打。
她满意地笑,在图南发现她之后缩回脑袋。
但她这样冒头冒多了,图南终于还是抓住了她,杨枝不过一冒头,就正正好地对上图南的眼睛,他眼神清冷地朝她看过来,在她呆愣的脸上停留片刻,而后才缓缓挪走。
被发现了,整个下午,杨枝都觉得有点尴尬,接图南回家吃饭的时候都不好意思说话,老老实实地当个锯嘴葫芦。
走到门前,图南却忽然停下脚步,偏头对她说:“我和他们说了,明天你也可以来玩。”
杨枝愣了愣:“你说什么?”
图南眨眨眼,自然地说:“你不是想和我们一起玩吗?你是不是觉得孤单,所以来偷看我们?”
孤单。
杨枝没察觉到的时候,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她确实觉得孤单,尤其落雪的时候。
过去,他们哪怕不说话,哪怕彼此躲避,但他们其实仍旧连在一起,有着无法分隔的关联。现在,那些他们之间的往事像是雪泥鸿爪,已经被深深地覆盖。那些快乐的事情,不快乐的事情,都只有她记得了,她就算一桩桩一件件地说出来,他也听不懂。
这是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她忽然理解了过去的图南,他那么想让她活着,或许只是害怕有这一日。
她擦了一下眼泪,对图南笑着说:“我还好,你能活着,我就不会觉得孤单。你和他们玩吧,不用管我,我有其他事情要做。”
图南安静地看了她很久,目不转睛,最后才道:“好。”
整个冬季,杨枝都窝在林宅,除了做饭和修缮林宅,她什么都没做,也没出去布阵。反正她已经把阵法布置的方法传了出去,总有修士愿意布阵。她精力有限,眼皮底下的一亩三分地都够忙活了,她若是连图南和林秀都顾不好,还谈什么济世救人。
一转眼,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
天气暖了,林秀的书阁前长出一棵矮瘦的槐树苗,杨枝瞅着那槐树苗,无聊地逗它:“需要肥料吗?我去年冬天攒了不少烂菜叶。”
槐树苗不理她,只是晒太阳。
她无趣地走开,准备接图南回来吃午饭,他这段时间又认识了几个新伙伴,比之前走得远些,其中还有几个还没大人腰高的小女孩,虽然她们人小,什么都不懂,但已经有了基本的美丑识别能力,最喜欢歪歪扭扭地缠着图南。
图南的性子还和之前一样,不怎么理人,但是人家缠他他也不烦,随便。
她找到图南的时候,他正在小孩堆里,这些小孩一人手里捏着一枝桃花,正欢快地朝家走。
见到杨枝,图南把手里的桃花随手一扔,走到她跟前。
杨枝看那只桃花有点心疼:“开得好好的扔了干什么,多好看啊。”
图南没说话,被她牵着回家了。
第二日,杨枝又去找图南回家,刚走出门就看见他一个人背对夕阳朝她走来,直到他走到她身边,她才看见他手里拿着什么,一枝开得格外灿烂的桃花。
他伸手,把桃花递给她:“送给你。”
杨枝缓缓地接过它,放在手里看。
图南声音仍旧没什么情绪,好像无所谓地说:“你喜欢,我明天再给你带一枝。”
杨枝看了很久才抬头,嘴角弯着,摸了摸他的头发:“不用,我有这一枝就够了。”
人若所求太多,总是难逃落寞,她忽然已经觉得心满意足,她甚至开始想,就算这样一直下去也没什么。
他想不起过去翱翔万里的时候,也就不会因为自己只能走在大地上而痛苦,他记不起他们曾因彼此而都多出的困顿苦恼,她给他一颗糖,他就只能尝出甜,品不出涩。
她这么想着,春天无风无雨地过去了,夏日伴随着暴雨惊雷而来。
在她想不到的时候,图南开始恢复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就很甜啊……今天这章尝出甜了吧?
第66章
那是一个傍晚, 吃过了饭,杨枝正对着灯火看书,图南在她身边抄《幼学琼林》, 他虽然记忆丢失了, 但字仍旧写得和过去一样, 笔画瘦舒, 看上去很秀气,一点都不像一个剑修。
窗外从午后就开始阴沉,有雨要落却一直没落下, 层云滚动, 是要打雷的模样。
杨枝正翻了一页游记,忽然听见一声炸响, 好像谁在她耳边摔破了一个瓷杯,她后背顿时一激灵,转瞬才反应过来, 是打雷了。
她立刻朝图南看去。
他的笔还落在纸上, 只是笔下长长的一条墨痕,他捏着笔,立在原地, 脸色发白, 眼神惊惧地朝窗外看。
还没看两眼, 又是一声惊雷,他脸上表情绷着,没什么变化, 只是睫毛一抖,后颈处的短绒头发好像也炸了起来。
图南小的时候怕雷,当年当上玄冥, 每个打雷天都是她抱着他睡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