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真的要走了,图南送她到门前, 站在她身边,没说什么挽留的话,只问她:“有什么忘了带吗?”
杨枝摇头, 她想带的都带齐了,况且,天大地天,只要有银子,缺什么不都能买。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要找出几句这个时候能说的话,让这场离别自然热闹点,但没有一个人说话。杨枝猜图南会问她去哪里,多久能回,但他只是看着她而已,好像不在意这些了。
阳光中的他们相顾无言。
最后,图南朝她露出了一个浅淡又纯粹的笑:“姐姐,这会儿天气刚好,再不走,风要刮起来了。”
杨枝看了一眼天,道:“那我走了。”
“嗯。”
他对她挥了挥手:“你走吧,我先回去了,今日还没浇花。”
图南率先转身,朝院内走去,他这一年瘦了不少,但身姿却并不羸弱,腰背挺直,看上去如松如竹。他坚定地背对着她朝院子里走,一次也没回头。
杨枝对着他的背影怔忪片刻,而后,她失笑,拿出不悔,一跃而上。
走了。
她踩着不悔,飞过江州的上空,掠过黄灰色的连绵群山,秋冬的凌冽寒风不间断地吹来,扎得脖子疼,却又带着远方的气息。
三年后。
杨枝正坐在一个亭子里,手上摆弄着几个木块,她把它们拼在一起又拆解,一遍一遍,孜孜不倦。
没多久,远处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杨枝,你不累吗?就算着急研究东西,也不需要这样不眠不休吧。”
杨枝捏着一个木片抬头,一个红色的身影正从山路上朝她走来,眼中略带无奈。
杨枝朝她笑笑:“红鸢,你怎么这个时间来了,不去练剑?”
沈红鸢朝她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我有个好消息。”
“什么?”
沈红鸢走到她身边,拿出一块黑金色石头,放在她眼前:“我昨日想用这种石头炼出金属,看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但是炼了许久它都纹丝不动,我本来有些失望,但是转念一想——”
她话中的意思杨枝已经领略到了,她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可以用它做灵□□的发射口!”
沈红鸢点头,朝她笑起来:“终于找到合适的材料了。”
杨枝心中激动,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几年间,妖兽群龙无首,已经比之前要收敛许多,但还有些散兵游勇四处捕食,虽然人间已经布满了她创立的那个阵法,但人总是要流动,无法一直躲在法阵中,一旦出行,安危总是难定。
于是,她开始琢磨,能不能有一种办法,让灵气也能为凡人所用,就算不能延年益寿,能拿来对付妖兽保命也是好事。她也想出来了大致计划,她要对□□进行改造,在上面画上小型的聚灵阵,只需要积攒灵气,就能发射出灵气弹,瞬间将妖兽杀死。
她想达成这个目标,但一个人又不太好实现,刚好偶遇外出除妖的沈红鸢,和她说了这个计划。她们一拍即合,杨枝便随着沈红鸢到了蜀山,两人共同研究。
她们过去不过泛泛之交,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
沈红鸢擅长炼器,她擅长画阵,合作了许久,今日终于有眉目了。
杨枝高兴的时候,沈红鸢眼里却含了些担忧:“小枝,这个东西一旦问世,其实对你有些危险。”
杨枝明白她什么意思。
当初她光布法阵,已经砸了有些门派的饭碗,这灵□□一出,让凡人彻底不需要再依仗他们的力量,那些人此生怕是都要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但是,杨枝捏着那块石头,无所谓地转着它:“让他们来就是了。”
无论他们会怎样疯狂,她都不会有丝毫退让,因为,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当年的事情她一刻都没有忘过。
仗着自己能运用灵力就自命不凡,觉得自己拥有了超越于其他人之上的审判权?
那她要让天底下所有人都能用上灵力,纵是幼子也能和修士对峙,从此苍穹下无仙无凡,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卑贱。
杨枝把石头放在桌上,把手搭在沈红鸢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双眼弯着:“红鸢,今天高兴,我们吃点好的,再拿壶酒,对了,今天还是十五,晚上月亮好,我们对月饮酒再吹吹风,一定很舒服。”
沈红鸢笑着答应了她,两个人沿着山路下行,一路松涛声传入耳中,凉爽又畅快,明明是暑日却别有一股清气沁入心脾。
入夜后,两个人找了个亭子,坐在里面边吃边喝,酒酣人醉,渐渐地月亮就从一个变成两只,她们两人靠在椅背上,眼睛发直地看着天。
“我好像醉了。”杨枝道。
沈红鸢晃晃脑袋:“我还能喝。”
杨枝醉眼朦胧地看她拿起酒杯却喂到鼻子上,哈哈大笑起来:“你比我醉得还厉害。”
两个姑娘嘻嘻哈哈地笑了半天,终于齐齐地瘫倒在地,肩并肩地躺在地上,月光落在她们的脸上。
杨枝还在醉着,忽然听见沈红鸢说:“今天的月亮真好看,要是师父也能看见就好了。”
杨枝扭头看她,大概酒壮人胆,她脱口而出地问:“你师父,你是喜欢他吗?”
沈红鸢毫不遮掩,大大咧咧地说:“是啊,他那么温柔的人,喜欢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说着,她停了一瞬,声音忽然比刚才低落许多:“我知道,许多人都说他陨落了,但我觉得他成仙了,他那么厉害。我真想飞上九天去看看他,看一眼就好了。不过,成仙的路难走,我也不知道我能走到那一步,可能半路就夭亡了。”
她的眼中一片神伤,杨枝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想劝慰两句却见她眼中又有了神色,语气憧憬地说:“我听说,人有死期,仙也有陨落的时候。或许等到有一天,海枯石烂,我会和他相会于九泉之下。”
杨枝鼻子一皱,觉得月光照得人眼发晕:“说这些干什么,走到走不下去那天再说丧气话。”
沈红鸢扭过脸,笑嘻嘻地说:“不说这个了,我想问你,你什么时候回去?在外面飘了三年,还不想家吗?”
杨枝对着月亮眨眨眼,一时间没有回答她。
今日之前,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离开江州后,她四处奔走了一段日子,一方面是给图南找药,一方面是散心。
他需要的药材难寻,她确实奔走了许多地方,费了不少功夫。
她上昆仑,等雪落满山时一朵莲花开。风雪太稠,伸手不见五指,她却能感到许多人的气息,大家都蛰伏着,为了抢花。她不慌不忙地等待,却在花开的那一瞬间野兽一般地冲过去,采到莲花,把其他夺花的人统统打败。有人愤愤地骂她疯狗不要命,她却顶着一身雪大笑,畅快无限。
后来又下南海,捉应龙,她不杀龙抽筋,只取它十片龙鳞。那条长蛇本来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吓得僵直,杨枝却伸手把它扔回海里,给它一条生路,它得了生机又嚣张起来,骂骂咧咧地不走,被杨枝扯回来,又取了十片龙鳞备用。
那段日子,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御剑的时候还要哼些不成调子的歌,唱得难听又怎么样,她想唱就唱了,反正没有鸟嫌弃她的嗓子,骂她五音不全。
后来图南修补灵脉的药凑够了,她把东西用青鸟送回玄冥,由师父炼药,她则继续在外行走,一个人看朝晖夕阴,春雨冬雪。
到今天为止,她没想过回去,也没想过要去见图南一面,甚至许多时候她都想不起他,只是到他生辰这一天她才会猛地想到,今天是图南的生辰。
但想起来之后,她也只是给他送一只青鸟,祝贺一句,而后就没了,她又投身于其他事情中。
杨枝坐起身,又倒了一盏酒才道:“我暂时不准备回去,等灵□□彻底做出来再说吧。”
说完,她晃了晃那酒盏,酒盏底是灰粽色的,上面浮着一个好大的月亮,朦朦胧胧地看去像是一只眼睛,水波波的,仿佛有人正在远隔千万里的地方投来视线。
杨枝看着盏底的月,又抬头,看天上的月。
她忽然想,不知道江州今夜月色是否也是这么好。
千里之外,江州的月色倒也不错,但是林秀待着的书阁外火光更不错。
一个炉子刚好搭在法阵边儿上,铁锅一大半在阵外,一点点在阵内。炉子上面还搭了遮雨的草棚,显然不是一日两日在这里了。
图南站在阵外,拿着铲子面无表情地翻着菜,还要忍受别树的人身攻击。
“你是不是傻,该放盐出锅了,再炒下去你给我吃碳吗?”
图南拿着勺子,从身侧的盐罐里挖了一点盐,洒了进去。
“你喂鸡呢,这菜吃进嘴里能有盐味?再放。”
图南深呼吸一口气,又挖了一点盐放进菜里,他不敢多放,昨日放多了盐,齁得喝了半夜水,今天于是格外谨慎。
槐树终于忍不住了,伸出两根细枝从它身下齐全的调料盒里挖了一勺盐,从它这边的那一小点儿锅沿里洒了进去,而后树枝一盘,对图南道:“翻!”
图南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铲子,一边翻一边道:“你这样累不累。”
这菜,要不然他做,闭着眼吃就得了,要不然它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是怎么样林秀都不乐意。
林秀单方面地跟他吵了许久,终于勉为其难地想出了这样八二分工的办法,效果还挺不错,搞得两个人相看两生厌,每顿做饭都恨不得把对方塞进灶里。
槐树差点掐腰:“我不累,我替你累,这是我购置的宅子,一砖一瓦都是我的,你要是不想受这个折磨,早点滚回玄冥,我有树根,用不着你天天丧着脸做饭。”
图南把菜盛进盘子,言简意赅地说:“我不。”
他答应杨枝了。
槐树气得想龇牙。
图南和林秀每日互相折磨的时候,杨枝和沈红鸢却合作得非常默契。
灵□□在两人的合力研究下慢慢有了形状,第一次试放的时候,杨枝站在百米之外,朝着一块巨石按动了弩身机关,短暂的酝酿之后,一个莹白的光点一声啸响从灵力弩中射出,速度极快,眨眼的时间,那块石头已经碎成了粉末。
杨枝收回灵□□,和沈红鸢兴奋了很长时间。
不过第一个版本的灵□□所耗巨大,没办法在民间推广,还需要寻找合适的材料,让它变得简单易得起来。
这次的研究,一直到第二年的春日才有了成果,若是说过去集一洲之力才能做出一只弩,但现在,一个小村镇就能备上一只,若是村镇里的人结伴同行,只要有一人带着它,就能保证大家的安全。
虽然它还有许多不足,但已经可以传出去了。
这一天,杨枝又和沈红鸢找了个地方庆祝,能在手里造出这样的东西,她们心里的激动是不必说的,即便吃着菜,也要含含糊糊地说以后它会给人间带来怎样的变化,好的,坏的,近的,远的,各种畅想接连不断。
沈红鸢高兴得又喝醉了,杨枝这次倒还好,她把沈红鸢送回房,才一个人沿着小路朝着自己的住处走。
晚风温柔,路边的柳树又发芽了,一枝枝柳条被吹拂着,柔柔地摆动。
今天是很好的日子。
但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莫名地有些低落。
她望着这条路,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她练完了剑,走在下山的路上,一路的垂柳也是这样。
那时的图南常常半路从哪里冒出来,后背背着铁剑,清透的眼睛平静地看她,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侧,动作熟稔得好像一开始他们就这样同行着,他只是暂时走开了一下,而后两人就并肩地下山了。
路上,她也会和他说些什么见闻趣事,他不管有没有兴趣,总有回应,他们可以从山上聊到山下,谁也不记得谁说了什么,分别时,杨枝总是笑着进屋了。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杨枝想。
她又想,那个时候真好啊。
这一天结束后,从第二天开始,杨枝和沈红鸢开始从蜀山山脚下开始,找来民间的工匠,教授他们制作灵□□的方法。那些人初时还不懂灵□□的意思,但明白过来之后,差点流出泪来。
她们教了好几次,还送出去两只灵□□给他们做研究。
教授的时候偶尔也遇到一些修士捣鬼,但杨枝并不担心。
这弩是她和沈红鸢合力研制,沈红鸢毕竟背靠蜀山,蜀山作为第一仙宗家大业大,一般修士都不敢明着胡来,暗地里搞得小动作都不上台面,一力降十会就好了。
当然,她害怕那些人在她这边突破不了的情况下,会去找玄冥和图南的事,她专门写信嘱托师父多注意玄冥的情况,又给图南送去许多符箓,而后才安心。
忙忙碌碌许久,终于在春末,灵□□的推广进入了正轨,民间自己就能传播,她不需要再插手了。
从外面回蜀山的路上,杨枝站在不悔上,朝下看,青山依旧,青山外的广阔世界也和过去一样,她可以离开蜀山,去下一个地方。
但这一刻,她立在风中,突然找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很想做的事情了。
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一二三,心里是空的,脑中是空的,没有着落,又莫名地觉得疲倦。
回去之后,她什么也没干,直接躺下睡了。
这一夜,杨枝从躺下就开始做梦,一个一个梦地不止息,她好像醒来过,但又很快地睡去,继续沉浸在梦里。
第二天醒来,她坐在床上愣了很久,而后才猛地坐起身,洗漱之后就收拾行李,直接去找沈红鸢告别。
沈红鸢诧异地问她:“你去哪里?”
杨枝朝她一笑,言简意赅地说:“回去。”
沈红鸢愕然地看着她,仿佛她得了失心疯。
杨枝不好意思和她解释自己的心情,只是朝她挥手:“我走了。”
刚刚离开蜀山地界她就跳上了剑,和离开江州的时候一样,踏着不悔一路前行,那个时候的她目光看着无尽山河,但此刻,她的眼中心里只想着一处。
她穿过云,乘着风,回到了离开四年的地方。
门不知为何居然开着,她缓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她没看见人,却见到了满院的蔷薇花,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有蔷薇,一朵朵粉红色的花像是云彩,一眼看过去无边无际,在阳光下美得像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