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歆点头, “正是。皇长孙还说,皇上随身携带之物里, 唯有那一只箱子, 是由皇上亲自保管。”
太子无意识地把玩折扇, 轻声道:“姑姑,我从前以为, 皇阿玛真的会一直无条件地站在我这一边, 可是事实证明, 没有人会永远和谁同一步伐。”
太子苦笑, “既然我也没有紧紧跟随皇阿玛的脚步, 便不该强求皇阿玛。”
“殿下……”
太子摇头,长舒一口气,笑道:“我没事,只是越加清明罢了。”
“我不知道您想明白什么,只是人活得过于明白不一定是件好事,豁达舒朗才延年益寿。”
“心有朗风明月,便不虚人间此行。”太子眉眼带笑,“姑姑从前不都是教导胤礽要无愧此心吗?怎么如今变成延年益寿了?”
容歆嗔他一眼,“总归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再不留下听您促狭我了。”
“姑姑莫急着走。”太子抬手拦住她,问道,“姑姑,我想让德妃从永和宫出来,也想让王贵人升上嫔位,可有办法?”
容歆微微蹙眉,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德妃乌雅氏当年能在宫里搅风搅雨,便是因为生下三个皇子一个皇女,底气十足。
如今四阿哥等人皆以长大成人,且颇受康熙重用,母凭子贵,宫里不少人打心眼儿里不希望德妃解禁。
而王贵人是如今后宫中最得康熙宠爱的妃子,受宠程度丝毫不下于当年的德妃。
自三十二年以来,康熙四个最小的皇子皆由王贵人所出,她背后又有族人以及江宁织造曹家,也就位低这一点能压住她几分气焰。
容歆实在想不清楚,太子抬起这样两个有可能不会太安分的人,意欲为何?
“如今宫里太过平静,总有些无趣。”太子的眼尾因为笑意上弯,折扇轻轻敲打书案。
容歆眉头稍松,回答先前太子的问题:“后宫的事,向来不过皇上一句话罢了,想教德妃出来,只要六阿哥和十四阿哥性子稳重些,多办好几件差事便可。”
太子随意地点头,又问道:“王贵人呢?”
“当年皇后娘娘定下的规矩,论功行赏,王贵人生下四个阿哥,足够晋位分,只是皇上这些年越发不爱册封后宫,后宫又无人能提。”
太子若有所思,“是以,只要有一个合适的人提醒皇阿玛便可吗?”
容歆点头,如若有一个人,在后宫之事上能说几句话,又在康熙面前有几分颜面,这两件事,几乎可以算作一件事。
不过……
容歆与太子对视,宫里符合的人,也就只有皇太后、苏麻喇姑和……容歆了。
皇太后向来不管事,苏麻喇姑已经吃斋念佛多年,身体又不好,既是太子所求,似乎只有容歆最合适。
太子清咳一声,道:“待回京后,我教老四督促着老六和小十四,德妃的事,应该不必姑姑出面。”
容歆未出声,眼神却在问:那王贵人呢?
太子抬起扇子,碰了碰鼻尖,尴尬地笑道:“王贵人的事也不急,皇阿玛宠爱幼子,待小十九再大些,能够哄得皇阿玛开心,想必也不难。”
“您为何不直言,说想让我在皇上面前说几句?”
容歆无奈,如此简单的请求,太子连她都不能那般随意地说出来,更何况在康熙面前。
父子二人闹到这个地步,何尝没有太子的一笔?康熙先前说太子也不相信他,也不是没有缘由。
而太子听容歆一问,恍然一瞬,解释道:“我绝非与姑姑见外,只是不想您受累。”
“我没怀疑您。”容歆心里一叹,就是年纪增长,没有年少时坦率了,兴许是每个成年人都会有的改变。
然后,容歆对太子道:“这件事儿我记在心里,等到有合适的时机,便向皇上提一句。”
“谢过姑姑。”
容歆摇头,“不管您到底想做什么,我总归是会支持您的。”
不过一直到回京,康熙都没再召见过容歆,容歆也没什么理由去求见他,这事儿便暂且搁下了。
回京的路上,太子和大阿哥有了一件喜事,那便是两人派出海的船终于回来了。
他们的商船巨大,装载的货物极多,光是从海外带回的黄金白银便已让两人收回成本,更不要说商船靠岸后迅速卖出去的货物,利润巨大。
太子和大阿哥位高权重,又有九阿哥在京城经营,等到御驾回京后,货物几乎已售出大半,端看账本上的数字,海外贸易确确实实是暴利。
银钱,太子见过不少,亲自出宫,和大阿哥、九阿哥在容歆的宅子里对好账目,留出下一次出海需要的本钱,便将目前的盈利一分为二,爽快地交给大阿哥。
然后太子又从他的盈利中,分出一分给九阿哥。
九阿哥惊讶的同时,连忙推辞道:“太子二哥,这商船之中并未有弟弟的投入,怎能收您这么多钱?”
大阿哥看着那么多钱,心情极好,笑容一直未落下,此时听到两人的对话,便劝九阿哥道:“太子给你自然有道理,收着便是。”
太子和九阿哥纷纷看向他,然大阿哥丝毫没有慨他人之康的羞愧,仍然厚颜道:“按理说大哥也不该吝啬,只是大哥那儿研究火器消耗甚大,九弟你多担待。”
九阿哥扯起个笑容,不甚诚心道:“大哥言过,弟弟怎会不担待?”
太子淡定地转向九阿哥,道:“小九,你收着吧,这几年你没少替我做事,理应有所回报。”
九阿哥推辞不得,犹豫再三后,便试探地问:“商船可否让弟弟投些钱进去?”
“你是想用我给你的这一分利作投入?”
九阿哥迟疑地点头,补充道:“弟弟自知空手做无本的买卖有些厚颜,回头我便再准备些银两送过来。”
太子看向大阿哥,见他只专注地摆弄一把精致的手铳,并无出言之意,便对九阿哥大方道:“你想要投钱,我并不反对,只是其中风险你要心中有数。”
九阿哥笑起来,点头道:“太子二哥放心,弟弟明白。”
太子手指敲了一下账本,道:“我既是答应给你一分利,便不会收回,你暂且不必另拿钱过来。”
“这……”九阿哥余光看向大阿哥,见大阿哥不似反对的模样,终于彻底放下心,道,“那弟弟便谢过两位哥哥。”
“你不必谢我,又不是我给你的钱。”大阿哥抬起手铳在眼前仔细打量,随意道,“不过胤禟你好歹是个善于经营的皇子,既是加入进来,咱们好歹也得再添一艘商船,届时的花费不小,该你出的还是要出。”
太子微一挑眉,并未反驳。
而九阿哥立即便应道:“这是应该的,大哥放心。”
银钱分完,太子方才拿出画师所绘画册,分发给两人,道:“这些画,你们看一看吧。”
大阿哥和九阿哥各接过一沓画纸,大阿哥对旁的风土人情不甚感兴趣,直接略过,只看别国的武器,其中又以火器最为关注。
九阿哥关注的东西则是较多,然后以生意的眼光考虑,某一国有可能对哪一类商品更感兴趣,消费能力几何……只从简单的画卷上,他便能看出一二来。
太子在两人说话是,偶尔提笔,捡重要的内容作简单的记录,然后忽然道:“有几个国家,很强大,甚至能来到中原。”
大阿哥眼里战意满满,甚至跃跃欲试道:“他们那里士兵的剑细且长,不知武艺如何?”
九阿哥无语,不明白为什么大哥总能想到打架上去,当然,他不敢说出“打架”二字,只识时务道:“大哥所有兴趣,不妨在外国使臣来时比试一二,扬我大清之威。”
大阿哥傲然道:“这是自然。”
太子轻笑,并不打断,等到两人话音落下,他才放下笔,“大哥和九弟提示了我,回头我将这些画册拿给皇阿玛和其他人看一看,兴许有不同的看法。”
“皇阿玛?”大阿哥和九阿哥对视一眼,看在赚了大笔钱的份上,问道,“你要向皇阿玛示好?”
九阿哥缩了缩脖子,降低存在感。
太子却丝毫不介意道:“大哥此言差矣,孝心怎可带有功利?”
大阿哥嫌弃不已,再坐不下去,挥一挥衣袖带走他那一部分钱,连一块儿属于他的碎瓷片都没有落下。
九阿哥等大阿哥走了,方才问道:“太子二哥,你看我五哥也不富裕,可否从我这里分一点利给他?”
“皇子的开府银不少,老五府里花销又不大,怎会不富裕?”
九阿哥闻言,讪讪道:“是,弟弟忘了。”
太子看画时脑中便起了些念头,担心有遗漏,再次提笔刷刷地写着,头也不抬道:“你想要分给谁,我不管,只是我们的商船再次出海,只能加一艘船。”
他们是皇子,一举一动皆不是小事,有些事要循序渐进,不能太过。
但太子开了这个口子,便是不介意有其他任何一个皇子上他们的船,甚至,如果能教皇阿玛也参与进来,对他们更有利。
太子笔下一顿,想到:似乎这个时机正好,皇阿玛大概会对他格外宽容……
而这个念头起了,便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回去的时候,太子特意精心挑选了几件奇特的舶来品,连画册一并带入宫中。
康熙果然对太子送给他的东西极喜欢,并且当这是父子彻底和解的信号,无论太子说什么都和颜悦色。
太子深谙循序渐进为上,给皇阿玛看画册时并未说太多,只语气中故意带着一种“天朝上国”的高傲。
等他心情颇好地回到毓庆宫,见到容歆便道:“姑姑,新的画册我拿回来了,您要看一看吗?”
容歆从善如流,接过画册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画师的画技极好,群像画的人神情饰品皆清晰,建筑物上的浮雕壁画亦极尽真实地描下来,有几张的惊艳程度,堪称传世之作。
然而容歆的关注点,更多的还是在太子和康熙身上。
“殿下打算缓和关系了?”
太子笑而不语。
容歆便明白,他不想说。
于是容歆就不再问,只询问太子关于商船的情况,然后便听说大阿哥带走一把小巧的手铳。
东珠向来是容歆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先前两人的话题,她都不感兴趣,此时一听到手铳,便看向阿玛和嬷嬷。
容歆立即笑着应道:“格格且等着,回头火器师们研究完,便向直郡王要过来。”
东珠黑黝黝的眼珠似有亮光,哪怕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也看得出她欢喜。
太子见状,嘴角浮起笑意,心满意足。
之后的日子,太子便在当差以及为商船再次出海做准备中如流水般过去。
新年初,山东、河间不堪天灾重负,百姓流离失所,开始有流民在各地流窜,其中众多饥民涌入京城。
此时太子手中的银钱还未有大的花费,见朝廷拨款救灾后,依然有众多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为不忍,便购入大量衣物粮食,赈济百姓。
而他的所作所为,并未以私人的名义,全都是以朝廷和康熙之名进行,以至于春暖花开,朝廷遣送灾民回乡后,太子花费巨大,百姓的赞颂却与太子无关。
太子并非毫无收获,康熙亲自从他的私库中挑出数个珍宝,赏赐给太子,其中甚至有御用之物。
此举倒也不算逾矩,太子乃是储君,只要康熙愿意,太子便可比照帝王仪制,谁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当然,满朝文武也不敢挑。
但有一人除外,便是皇长孙。
太子得势,周围人的待遇理应跟着水涨船高,可太子丝毫不受眼前的繁花似锦影响,康熙越是捧高他,他越是对皇长孙严格要求。
皇长孙也不是不愿意,只是他最近挂心旁的事,难以专注,每每便因不专心而受罚。
太子忙,能分出的心神有限,皇长孙不说,他便很难注意到。
容歆闲啊,皇长孙又不再她面前掩饰,发现他的异常后便问了几句,然后便得知,四阿哥家的弘晖生病了。
“我记得过年时,只说是小风寒?”
皇长孙点头,担忧道:“可弘晖病情未愈,一直没回宫里上课,我想去看看他。”
容歆隐约记起,四阿哥家的弘晖好像是早殇了,难道是这一次吗?
“嬷嬷,我一人出宫,皇玛法和阿玛必不会允许,您能陪我吗?”
容歆回过神,点头,“不过您要亲自和太子殿下说,先前您读书不专心,要好好认错。”
傍晚,太子听皇长孙道明近日不专心的缘由,虽罚了皇长孙,却并未太过严厉地批评,且当场便同意皇长孙出宫一事。
三人,容歆、皇长孙、东珠到四阿哥府的事,四阿哥嘱咐过四福晋好好招待,他们到时,四阿哥也有抽出时间来迎,只是他事忙,只一个照面,便又匆匆离府。
若非四阿哥提及弘晖时,容歆能看出他神色中的担忧,甚至要以为这个工作狂不在意儿子,可他这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模样,对四福晋尤为打击。
四福晋强撑笑脸招待容歆三人,神态中皆是伤痛和疲惫。
皇长孙没有耐心坐在这儿喝茶,直接要求去看弘昭。
四福晋眼中感动,随即却道:“弘晖见到皇长孙定然开怀,可若过了病气给你……”
皇长孙不在意什么病气,坚持要探望弘晖,四福晋不好阻拦,便亲自领他们到弘晖的院子里。
满洲男孩儿,六岁便要搬离后院独住,而弘晖已经搬离两年。
弘晖见到皇长孙,果然很高兴,精神都好了几分,乖巧地听哥哥跟他说学里的事,眼神中尽是向往。
四福晋见状,忽而哽咽起来,边拭泪边求道:“弘晖病了三个多月,始终不见好转,不知可否劳您代我向太子妃请示,带弘晖去宫中由御医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