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考着,思考着,目光又落在了陆冷星的身上。
她还穿着那件纯白色的衬衣,扣子好好地系着。但是他知道了扣子全部解开后的模样。
他已经知道了,在昨晚。
这也……太糟了。
沈铭昭闭了闭眼。
这无数的,严密的,逻辑清晰的知识,又变成了一个名字。
不能更糟了。
“陆……”
陆冷星抬起头来:“怎么了?”
“你今晚……还留在这里么?”他问了出来。
如果她回答是,他应该怎么做。
如果她回答不,他又应该怎么做。
……这不是概率分布,也不是逻辑推演。
这是陆冷星。
“你想让我留在这里么?”陆冷星静静望向他。
沈铭昭张了张唇,哑然。
陆冷星笑了笑,不常笑的人一笑起来,从眉到眼,生动绚烂:“你想让我留下的话,我就留下来。反正都是小木屋,两个人一块更好互相照应。这不是你会说的话么,沈铭昭?”
于是她便留了下来。
理所当然的事情,再次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沈铭昭靠在床头,占据了脑海的那个名字窝在他怀里,一切都不真实,他有些出神地想,说不定这才是缸中之脑。
陆冷星动了动身子:“……冷。”
沈铭昭连忙为她掖紧被子,陆冷星侧对着他,雪白的后颈缀着汗珠,沈铭昭有些失笑:“陆冷星,你为什么这么怕冷?”
“我也不知道。”
或许因为寒冷于她而言,对应的都是不好的回忆。
沈铭昭轻轻把玩着她散落在肩头的发卷儿,缠在指尖,一圈,两圈,动作温柔到无以复加。
“陆冷星,等回到了地原星,处理好雪原病毒的事,我就去找你。”
“我的母亲、父亲、兄长,都已经不在了。若你愿意,从今往后,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地原星的婚配规则……很严格,因为雪原病毒的遗传性需要考虑携带等级、地区问题等等,还会有各种筛查、匹配。但,等我们回去之后,应该就……没有这种问题了。”
窗外的月光漏了进来,千丝万缕,细密而静悄,全数洒在眼前人的发丝、眉眼、颈背上,勾勒出一层雾蒙蒙的光晕。这是人造的月亮,人造的月光。可他心想,这就够了。他已心满意足。
陆冷星感应到沈铭昭低下头,在她的颈侧落下一个吻,随后响起的,是他浅淡温柔的嗓音:
“陆冷星,今晚的月亮……很美。”
*
12月18日。
陆冷星趴在窗边,望着小木屋外的那棵树。
树旁盛开着簇簇黄色的、艳丽的花朵,这个木屋是小岛西边的蓝色小木屋,她在第一次、第二次、第八次轮回,都曾来到过的小木屋。
一切的,开始的小木屋。
黄色花丛围着那棵树,在晨光中沉默。
腰间一紧。
有人圈住了她的腰肢,动作轻柔缓慢,脖间在下一瞬一痒,他靠了过来,将下颏轻置在她肩膀上。
“在看什么?”
沈铭昭醒了。
陆冷星指了指窗外的那些花:“沈铭昭,你知道那是什么花么?”
沈铭昭轻啄着眼前人的侧脸,道:“忽地笑。”
黄色的,浓艳又单薄的,枝叶细弱的花。忽地笑。
“它的花语是什么?”她又问。
沈铭昭亲吻着她,顿了顿动作,道:“……不是很好的寓意。”
陆冷星一笑:“是么?还是说你也不知道,所以才不告诉我。”
沈铭昭哪里会是被这样草率的激将法骗住的人,但对方是陆冷星,他觉得被骗住也是理所当然:“忽地笑的花语是……死亡的爱。”
“传说中,忽地笑是一种开在天堂中的花,但却为了爱甘愿坠入地狱。可地狱中的恶魔们也不愿意接受它,它心灰意冷,却也再回不到天堂,只能在黄泉路上徘徊。”
“终于,那些恶魔们不忍心它这样孤独地不知该前往何处,便允许忽地笑盛开在黄泉路上,为途径而过的亡魂们作指引,给予这些同样孤苦无依的灵魂,一点温暖的慰藉。”
“这就是它的……花语。”
陆冷星听得出神,沈铭昭望着她的脸,浅淡一笑:“都说了,不是多好的寓意。”
“不……”陆冷星轻声道,“我总觉得,我第一次见到这些花,就知道……它大概是如此。”
她第一次见到这些花,是在第一次轮回,他们四人来到了西边的小木屋。
她起晚了,出门之后,三人已经死了。
她看到了沈铭昭的尸体,那些忽地笑,就盛开在他身旁。
陆冷星静了几秒,偏过脸,猝不及防在沈铭昭唇上一印。
后者一怔。
旋即,低了头,捉住她的唇,温柔又无处可躲的回吻。
*
12月19日。
今天是青之塔白门开放的时间。
沈铭昭缓缓睁开眼,小木屋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单调的,狭长的,天花板。
他坐起身,微微舒展脊背,赤.裸的上半身线条流畅紧实、体肌利落匀称,被子又滑了下去,他伸出手,想要为陆冷星拢紧棉被,她向来怕冷。
手臂碰倒了棉被,没有碰到人。
他身侧的位置,空空如也。
陆冷星,不见了。
第82章
沈铭昭冲出小木屋。
他来到了陆冷星原先待的屋子, 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人。
去哪了?
这样的时间点,她会去哪?
青之塔么……不,还没有到白门开放的时间, 她怎么可能会去那里。
那会在哪里?
沈铭昭深吸一口气, 试图让大脑恢复冷静, 他回到了西面小木屋, 确认了屋子内的东西,除了她的衣物外,还少了装着雪囚猿血清的银色手提箱。
黄色的忽地笑静静盛开,花瓣落了屋内一地。
沈铭昭跑遍了整座岛, 所有想得到陆冷星能去的地方, 都去了一趟。
却哪都找不着人。
偌大的月出岛一片寂静, 人工造就的日光晃动于视野之中, 沈铭昭闭上眼。
场景与画面在脑海中涌现, 碎片重叠交错,远超正常大脑负荷的情报量汹涌而来,沈铭昭沉下气息,强迫自己继续。
思考, 思考, 不能停下来, 快想,快找到……
不行。
沈铭昭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碰上有关陆冷星的记忆,在他的大脑中就极为混乱。
别人的平行世界场景,信息量再如何庞大,都有自成一体的规律可循。选择导致分歧, 分歧创造了各式各样的平行时空,但时空与时空之间必然存在联系,有联系就有前因后果,就像一场电影的叙述逻辑,一个故事的剧情发展一样。虽然旁支繁杂,但总有逻辑在其中。
唯独陆冷星。
唯独陆冷星的那些碎片,像交叉缭绕、团作一团的死结……凌乱、复杂、逻辑难辨。
他一直以为是因为她的回溯异能,才导致时空线路如此混乱。
沈铭昭垂下头,细细薄汗自额间轻落,地面晕开湿痕。
陆冷星……
她到底去哪了?
*
沈铭昭来到了小岛北边。
高耸的巨塔,在日光照耀下,呈现作银白色。
青之塔。
他来到了青之塔门前,看到石面上刻着的入塔须知。
他轻轻触碰了下那些文字,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觉察到其中的古怪——不论什么时候,这些刻下的字痕,摸起来总带着些许灼热感。
仿佛是有人刚刚才刻下一样。
这座塔是他的哥哥沈钊负责设计修筑的,青之塔建造完毕之后,沈钊就失踪了。
失踪了,又或许已经死去了。
没有人知道。
沈铭昭退离了青塔的大门,白之门未到开放时间,陆冷星没有理由进入塔中。
他走入青塔前的那座密林之中,人工树木生长得挺拔,树林尽头的隐蔽处,有一间屋子。
那是处刑屋。
处刑屋的门,此刻正虚掩着。
沈铭昭呼吸陡然一窒,走了上前,推开那扇门。
嘎吱。
光线昏沉。
一身黑衣的女子站在屋内,听到响动,望了过来。
她一头短发,五官精致,神情寡淡。
一只手握着一把银黑猎.枪,枪口对准了地上的人。
地上的是……
陆冷星。
她的手和脚都被锁链捆缚着,链环内生着密集的尖刺,哪怕是微小的移动,也会将血肉磨得一片模糊,鲜血已经凝固了,链环栓锁于天花板上,这是这间处刑屋内的刑具,已有些许生锈磨损。陆冷星垂着头,黑发遮去脸庞,血迹透过白色衬衣,在昏沉光线里晃眼得鲜明。
“沈铭昭,你终于来了。”
“百里晚秋!你在做什么!?”
“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朝她开枪了。”
沈铭昭的脚步生生止于地面。他的目光锁在地上人身上,双目一片暗沉,落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百里晚秋,你现在不应该待在青之塔内么,为什么会在处刑屋?你对……陆冷星……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看不出来么?”
百里晚秋冰冷一笑,抬了手,以枪口托起陆冷星的下颏,强迫其抬起脸。
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
陆冷星垂着眉眼,额前的血凝固些许,嗓音像揉碎的线:“……沈铭昭。”
她唤他的名字,一如寻常。
“放开她。”
沈铭昭已经彻彻底底冷下声线。那张素来温柔的脸庞上,此刻毫无笑意,眉宇暗沉凌厉,是百里晚秋从未见过的神情。
她一时有些出神,就这样看了眼前人一会儿。
随后,猎.枪调转方向,她猛然用枪柄狠狠击向陆冷星的肩侧,陆冷星被她打得一歪了身子,锁链牵动尖刺,她低低“嘶”了一声,血液涌出。
“住手!百里晚秋!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的任务应该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百里晚秋没有理他。
处刑屋的墙上挂着成排的刑具,她取下其中一把锋利的三片刀,刀柄有着环扣,她勾住环扣,轻转小刀,下一秒,将那锐利刀尖刺中陆冷星的小腿,哧的响音,血肉搅动。
沈铭昭握紧了拳,目光欲裂:“我让你住手!”
“别过来,沈铭昭。你再动一步,我真的开枪了。”百里晚秋举着猎.枪,抵在陆冷星额前。她在末特枪术训练课上的成绩一直很优异,沈铭昭很清楚这一点。陆冷星垂着头,浑身上下的伤让她呼吸不稳,血越涌越多,她的脸苍白到异常,沈铭昭不知道百里对她的拷打进行了多久。他咬了咬牙,他亦不敢想象。
“你为何这一副表情?”百里晚秋出声道,“沈铭昭,在你定下的落日拯救计划里,陆冷星会有多少次陷入这样的境况,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么。”
“我知道,陆冷星拥有回溯时间的异能力,不管我现在怎么对待她,她都不会真的‘死去’。”
百里晚秋蹲下身,缓慢地拔起陆冷星腿上的小刀,陆冷星已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奄奄一息,涌出的血模糊了沈铭昭的视线,他的心沉落谷底,声音几乎是从唇齿间挤落:“你到底想做什么,百里!”
“但如果……她不愿意发动能力呢?”
他一怔。
“你知道的,不,你比我了解得更清楚。陆冷星的契点不是‘危险感’,也不是‘死亡’,而是‘濒死状态’。在濒死的状态下,她的回溯异能会自动响应,让她回到12月7号,也就是来到小岛的第一天。”
“可今时不同往日,不是么?”
“现在的陆冷星,不一样了。她对回溯异能的掌控由被动变为主动,毕竟她死了那么多次,超越契点的限制对她来说变得很容易。她可以选择回溯的维度,也可以选择……不管再怎样陷入濒死状态,都不使用能力。”
百里晚秋用枪口勾起陆冷星的脸:“对吧,陆冷星。”
陆冷星仰着头,力气在流失,濒死的体验无论经历过多少次都同样可怖,凡人之躯,却承受了所谓“进化”的力量带来的代价。她转动摇摇欲坠的眸光,望向沈铭昭。
“如果她在这种情况下不使用能力,会变的如何,沈铭昭,你明白的吧。”
沈铭昭怎么可能会不明白。
“她会就此死去,永远的,不可逆转的。”
“百里!”沈铭昭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要对陆冷星下手!快点放开她!”
陆冷星,陆冷星……
陆冷星垂着头,发丝颤动,唇角涌出血痕,沈铭昭难以忍受眼前所见:“算我求你了,放开她,你也根本不想伤害她的,百里,你不是这样的人,你——”
唰啦。
百里拽动了链条,锁链摩擦声和尖刺扎入体肤的声响混杂在一块,沈铭昭只觉得呼吸都窒了数秒,那尖刺仿佛刺破的是他的心脏:“百里!住手!!”
唰啦。唰啦。
低低的痛呼声传来,那样低,那样微茫,仿佛不去仔细聆听,就可以忽略。但沈铭昭不可以,他做不到,他的脑中嗡嗡作响,那微弱痛吟仿佛百倍、千倍放大于他周身,可以将所有的碎片和理智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