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温柔和蔼的声音传来，站在楼梯口发呆的虞融雪愣了一下，连忙应道：“嗯……来了！”
柚柚也在。
如果说虞融雪不敢面对外公外婆，那么她最最不敢面对的，便是柚柚。一开始她还能鼓起勇气跟柚柚说话，可柚柚显然不愿意和她一起玩，她心中也慌张不安，柚柚拒绝她靠近，却并没有欺负她，要是虞融雪什么都不知道，她一定会觉得这种相处方式才是最好的。
问题是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为自己的卑劣与隐瞒感到羞愧、不安，因此食不下咽，辗转反侧，她想诚实地说出来，可是又害怕被外公外婆讨厌，她不想失去他们！
外婆虽然已经退休，但每天都有事情做，按照家里人的身体情况制定次日菜单，还要研究怎么做才能将菜做得美味又健康，尤其是针对柚柚的食补，一定要符合柚柚的心意，这可不是随便说说就能做到的，柚柚不喜欢陌生人，营养师就派不上用场，外婆这一年来一直在自学，甚至还考到了营养师执照！
她对柚柚的爱，虞融雪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外公就更不用说了，柚柚随便涂个鸦，他老人家都能捧着欣赏半天，他们是那么的爱柚柚，如果知道导致柚柚被拐走十五年跟妈妈有关系……虞融雪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悄悄抬眼，看向拿着汤匙舀汤喝的柚柚，柚柚吃饭很慢，细嚼慢咽的，也比较挑食，但她真的很乖，只要哄她两句，哪怕是她不喜欢的食物，她也会张开嘴吃掉。
虞融雪不知道，但家里人都清楚，柚柚刚回家时可不这样，她不喜欢的食物是绝对不吃的，哪怕没有尝过，新鲜事物等于危险，柚柚习惯性就会拒绝。
可是回来久了，知道大家都爱她，也是为她好，所以哪怕不喜欢，也会勉强尝两口，家人们也舍不得逼她吃不爱吃的，真尝了不爱吃，那也就算了，这一样不行，还有别的代替不是？
给柚柚剥虾的同时，外公外婆也没有忘记虞融雪，见她吃不下去饭，都很担忧。
柚柚就当虞融雪不存在，埋头吃自己的，虞融雪一听到外公叫自己的名字就心虚，手一抖，装着温水的玻璃杯便不小心被碰到，水洒了一桌，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想擦，又不小心绊到自己的脚，好在宋星延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不然摔得不轻。
“你怎么了？”宋星延问，“怎么魂不守舍的？”
“啊？”虞融雪茫然，“我、我没事，我刚才走神了……对不起。”
宋清鹤拿了抹布过来将桌上的水清理干净，流到地上的则先用拖把吸一下，他觉得虞融雪的情绪很不对，从未见过她这样失魂落魄。
一开始外公外婆不问，是不想逼她，可眼看着虞融雪越来越慌，情绪越来越糟，他们终于还是问了。
这孩子的状态越来越差，已经是肉眼可见的走神，做什么都没有心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么点的年纪，有什么事能让她如此忧愁？
面对外公外婆的关怀，虞融雪最初还想搪塞过去，可外婆已经不许她隐瞒：“你看看你，这两天学校也不去，外婆不说你什么，你今天倒热水差点儿把自己给烫了，还说没什么？有什么事不能跟外公外婆说？”
外公问：“是不能说的事情？”
虞融雪咬着嘴唇，她不敢直视这两双慈爱的眼睛，他们越好，她就越害怕真相，越害怕被拆穿，也越害怕失去。
跑出来之后，虞融雪一开始还不肯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些是真的，妈妈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可是慢慢地，她冷静下来，就明白了为什么妈妈这么多年来一直隐藏着真相。
因为外公外婆实在是太好了，然而一旦说出真相，再好的人也不会原谅她，因为不想失去，所以才隐瞒。
虞融雪甚至还自私卑劣地想过，反正事情已经是现在这样，柚柚过得不是很好吗？所有人都爱她疼她，自己以后不要跟柚柚抢，也对柚柚好就是了，她会帮妈妈弥补的——这样的想法，她真的也有过。
但却过不去良心那道坎。
现在的虞融雪，正是当年那个被欺骗后犹豫不决是否要告诉养父母的虞玟，母女俩再次走上了同一条路，就像是当年，虞玟也和生母走上一条路那样。
“……融雪？”
虞融雪抬起头，外公外婆那只有关怀的两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对她的担忧，可是她……
“怎么哭了呀？”外婆连忙帮她擦眼泪。“好孩子，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出来，外婆帮你好吗？”
虞融雪不停摇头，外婆帮不了的，现在对她这么好的外婆，如果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定不会再喜欢她了，一定不会的！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外婆，我、我跟你不是亲的，真、真的吗？”
外公外婆听她这么说，愣了一瞬，随即相视一眼，笑起来，外公拍了下腿：“我还当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儿，合着就这？”
外婆更是搂住虞融雪的肩膀，摸了摸她的头：“原来你是为这个难过啊，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妈告诉你的？”
一个谎言一旦说出口，人就会下意识地去圆，“我……偷听到我妈说的。”
“外婆不想骗你，你妈妈确实不是我跟你外公亲生的。”老太太笑眯眯地说，“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并不是一定要有血缘关系才算是亲人，我们在一起度过的这些年，互相扶持互相帮助，难道都是假的吗？”
是真的。
正因为是真的，当这其中出现无法原谅的谎言时，美好的关系才会彻底崩塌，令人难以接受。
虞融雪握紧了拳头，她被外婆抱进怀中，反手也紧紧抱住外婆，眼泪非常没有停下，反而流淌的更汹涌。她在心中默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说出口，我真的真的……
她终于压抑不住这两天的负面情绪，痛快的哭出来，那天晚上她来时也这样哭，哭得外公外婆手忙脚乱，不知道究竟怎么了。
他们再三保证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是不能被分割的一家人，而他们不知道，他们越是这么说，虞融雪越是只能隐瞒。
哭得红肿的眼睛胀大的像两个小桃子，要是不热敷明天又没法见人了，在外公外婆为自己忙里忙外时，虞融雪有些恍惚，她这么隐瞒……是对的吗？她跟妈妈是没有失去，甚至以后也能这样过下去，可对柚柚公平吗？
对宋家人公平吗？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尤其是柚柚，她是最无辜，却也最可怜的。
为了自己的幸福，就要牺牲真相吗？
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事到如今，虞融雪已经无法分清是非对错，她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在做选择，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意识，想必当初，在犹豫要不要说出真相的虞玟也是如此。
只是这一次，虞玟不打算继续这么错下去。
虞融雪还被外婆搂在怀中做热敷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敲门，不知为何她心跳的厉害。
“外公外婆，小姨来了，说是有事要跟你们说。”
老爷子老太太相视一眼，纷纷起身，虞融雪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东西，外婆轻笑：“干什么呢傻孩子，你妈来了，母女之间能有什么隔夜仇？走，外婆向着你，决不让她骂你。”
虞融雪又不由得落下泪来，她心知事情不可能朝自己希望的那样发展，也许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外公外婆了。
虞玟的确是来了，她穿着整洁的衣服，却没有像平时那样化妆，面色还很苍白，看起来也很憔悴。外婆一见便忍不住心疼：“多大的人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这两天你有没有好好吃饭休息？别忘了你高三那年为了学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之后的教训还不够？”
她连数落人都很温柔，满满的都是关心。
虞玟安静地听着来自母亲的批评，今天过后，她就再也听不到了。
“你这孩子……”
虞玟直直地在老两口面前跪了下来！
把两人吓了一跳，连忙要拉她起来：“怎么了这是？有话起来好好说啊，你别吓着孩子。”
虞融雪站在楼梯口处，已经泪流满面。
柚柚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此漠不关心，继续低头玩自己的。
“爸，妈。”虞玟努力维持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那么颤抖，“我有件瞒了你们很多年的事情，今天要在这里——”
“妈！”
一直没说话默默哭泣的虞融雪突然尖叫，“你真的要说吗？！”
虞玟看向自己的女儿，她年纪还小，还没有成年，不懂得做错了事要付出代价，因为已经得到的太多，所以什么都不想失去，甚至为了维持眼下的生活，会做出违背自己良心的事。
就像她一样。
是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给女儿做了坏的榜样。
“融雪，别变成妈妈这样的人。”
虞融雪原本还想阻止，听到虞玟这样说，瞬间崩溃，她抱着楼梯扶手哭起来，小声的啜泣让整个客厅都变得鸦雀无声，只有柚柚仍旧低着头拿着蜡笔涂鸦。
虞玟叮嘱完女儿，便扭头看向柚柚。
小姑娘没有看她，也没有打招呼，恍惚间，虞玟仿佛看见了姐姐，那是年少时期，她跟姐姐一起期待过的小姑娘，她们还约好要把她打扮成漂亮的小公主，然后姐妹花一起带她出门，羡慕死那些看到小姑娘的路人。
柚柚可真漂亮，真可爱，完完全全就是天使的外表，比她们姐妹俩当初幻想的模样还要讨人喜欢。
可她连这个孩子抱都没有抱过，也不敢面对她，在她回家后，甚至不敢主动跟她说话。
“妈，让柚柚先回房吧。”
虽然不知道小姨要说什么，但总觉得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宋清鹤主动拉起柚柚的手：“我们回房间去吧？”
柚柚看着这架势，全家人都在，小姨似乎要说什么很重要的话，但大家都不想让她听。
虞玟让柚柚回避，想必是不能，或者是最好不要让柚柚知道，柚柚也很乖，虽然她很想听八卦，但是大家都不让她听，她又能怎么办？只能乖乖回到房间，而颜颜不愿意跟着上来，或者说是系统不愿意跟着上来，弟弟把柚柚送回房，摸摸她的头：“我很快就来找你，你先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
柚柚皱着小眉毛，她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宋清鹤惦记着下面，又怕柚柚不高兴，哄着她说：“你先自己看会书，或者我给你找电影看？等我下去听完了就来告诉你，行不行？”
柚柚虽然很不乐意，但她可是很乖的，点点头。
宋清鹤太了解她了，一出门，反手就在外面把门锁上，柚柚先是安静坐了十几秒，然后跑到门边试图开门——
就是铁了心不让她听呗！
不听就不听，为什么还要把她的房门从外面锁上呢？太坏了，真的太坏了！弟弟太坏了！
不高兴的柚柚走到窗户边，她顶多想想，外面有防盗窗，她跳都别想跳下去，所以大人们在一楼说什么不能让她也听？弟弟比她年纪还小，不也去了吗？
不被允许加入的柚柚垂头丧气的坐到地毯上，顺手拿了一本书，但人嘛，就是那样，你越是藏着掖着，柚柚就越有兴趣。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要怎么样才能出房门，一个人待着本来是可以的，可现在她被勾起了好奇心，无论如何都想参与进去。
所以柚柚不想看书，她拿着书在地毯上滚来滚去，又爬到床上，翘起双腿贴在墙壁上，把自己蹬到床边，再缩回来，玩得不亦乐乎。
第86章
客厅里是死一样的沉寂, 在虞玟和盘托出之后。
虞外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眼前这一切其实都是她的幻觉？要不然, 她怎么会从小女儿口中, 听说柚柚被抱走, 跟她有关系？
虞玟仍旧跪在地上, 她不敢抬头去看父母的脸, 也不敢去看宋季同, 还有两个外甥。
虞外公也彻底失去了言语，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很荒谬, 心想今天难道是愚人节吗？不然他怎么会听到这种胡话？
“爸，妈, 对不起, 是我错了，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虞玟牙齿都在打颤。
“承担后果？”
现场这么多人, 谁也没想到柚柚被抱走跟虞玟有关系，他们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到她身上，怪不得查了这么久, 愣是什么线索都没有，一切仿佛石沉大海，可不是吗, 不仅没朝虞玟身上查，人家还帮忙亲生父亲掩盖痕迹, 能查到就有鬼了！
问这句话的是宋老太太，她算是全场中最冷静的一个人, 冷笑道：“你怎么承担后果？承担小皖死去的后果, 还是承担柚柚被拐走十五年的后果？你说, 你怎么承担？你是立刻去死，还是自己卖给老光棍当十五年的媳妇？”
虞玟羞耻至极，她一个字都不敢回。
“别说这种场面话了，你就是知道你爸妈心软，不能拿你怎么样，就算是在法律层面来讲你也不会有太大损失，不然你怎么现在才说？”宋老太太一针见血。“你姐姐刚死的时候你不说，柚柚刚回家的时候你也不说，现在大家渐渐接受小皖去世的事实，柚柚渐渐开始好转，你愿意张嘴说了？你可真是会挑好时机，怨不得老虞两口子不是你爸妈，就你这精打细算的本事，他们俩搞书本的可比不上。”
“我不是！”虞玟忍不住反驳，“您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我也不管这是不是误会，总之你瞒了这么多年不说是事实，现在说是误会，谁来弥补小皖跟柚柚？”宋老太太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别在这里惺惺作态，别试图得到你父母的原谅，他们要是能原谅你，那以后就别再见柚柚了！”
虞玟慌张地看向父母，却见从小到大就没打骂过她，甚至从没有严厉说过话的母亲像是疯了一样扑过来，抓住她的肩膀，眼都不眨地盯着她：“虞玟，我要你再说一次，你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
她不敢点头，却不能不点头。“……是，对不起——”
啪！的一声，是虞外婆狠狠打过来的一耳光，她像是一只失去了幼崽的母兽，恶狠狠地盯着虞玟，绝望地咆哮着：“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小皖死，你怎么能忍心不管柚柚？！虞玟！虞玟你还是人吗？你还有一点人性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