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襄心中十分清醒。
即便他早些拿给慕容虞看,慕容虞未必会不再忌惮于他。
挟恩相报反倒落个比闲人更为凄惨下场的故事不在少数。
尤其是身为帝王,只会比寻常人更为敏感忌讳这样的事情。
他原是打算等慕容虞派人暗杀于他的一箭重伤了他之后,令对方在得知真相后永远愧疚,却没想到秋梨提前将东西给了慕容虞。
但冒险之事终究还是存在了性命之忧,他能毫发未损的归来,也并不是一桩坏事。
慕容虞与他说了许久的话,又让人盛来一碗热汤,令梅襄喝下。
“二哥,此番你为我安然护送回财物立下了大功,我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宣国公的爵位重还于你……”
“待我日后有个孩子,便叫二哥的孩子为我太子侍读,我想这样也能弥补你我当年的不足,是不是?”
他的字字句句仿佛都充满了关心与热情。
但背后的含义,他二人心里都清楚得很。
过了许久慕容虞才低声道:“二哥,你千万不要再离开京城半步,因为……因为我不能冒险。”
若是从前,他便是有意留梅襄一条性命,他也绝不会直接说出。
可如今,他信任梅襄,几乎就像回到了十年前一般。
但他到底成为了一代帝王,情感与理智早已分离。
他意思翻译过来,便是要梅襄永不出京,且日后在他彻底稳固朝政强大起来之前,他还要扣下梅襄的孩子在宫中为质。
他这样的做法恰证明了梅襄的揣测,他的那颗心正是敏感而难测。
可他这样做,已经退让到了底限。
梅襄放下了汤碗,终于看了他一眼。
慕容虞恁大的人,便杵在他的面前,那双眼睛仍似幼年一般,仿佛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与他幼年不同,不管面对秋梨还是梅襄,他的眼泪如今都只是他的伪装亦或是求人的工具。
第78章
慕容虞告诉梅襄, 宝婳安置于太庙附近。
那个地方静谧无人,守卫森严。
她在那里不会被人打搅且很安全。
殿中余下了慕容虞一人,清冷得很。
福总管见他彻夜不曾阖眼, 忍不住上前去劝。
“他连旧情都不肯与朕陈叙,直接就答应了朕,福总管, 朕好像将身边的人都推得越来越远了。”
这样,他就永远都亏欠于梅襄,似乎怎么做, 都没办法弥补这一切了。
“陛下,其实仔细想想, 那位梅二公子当年若能视而不见, 反王登位, 一样容不得他一家,所以他未必不是别有意图……”
慕容虞看着空荡的殿门, 外面灿烂和煦的阳光渐渐铺满台阶,叫殿内反倒阴凉了许多。
“十年时间, 让他离开京城,隐匿于世,并非难事。”
况且十年时间, 十年后的容貌会改变,而十年前的面貌在旁人心中也会淡去。
梅襄甚至不需要太过于躲藏,只需要改名换姓, 就可以高枕无忧。
慕容虞脸上泪痕未干,扯了扯唇角道:“母后用来害朕的毒药是必死的毒药,他这十年间几度濒死也是真的会死,他不是神……”
他是信守了对慕容虞的承诺。
他并未负过自己。
他轻声道:“福总管, 如果你也愿意为朕喝下毒药,那么……朕也信你。”
福总管闻言,笑容微微尴尬。
即便是有解药的毒药,谁又敢轻易尝试,谁知道喝下去,会不会出什么岔子呢……
但慕容虞的话让福总管彻底无话可说。
是啊,十年前的梅襄也只是个小小少年,他又凭什么能料等自己肯定能活?
深谋远虑的再多,若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谁又会喝下一碗无解的毒药?
梅襄去找到宝婳的时候,宝婳还尚未起身。
太阳升得老高,几乎都要到了正午,她阖着眼趴在锦绣帷帐之内,长睫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白皙的脸颊微微丰盈,看起来甚是可人。
她的小日子看起来似乎比梅襄快活多了。
梅襄拍了拍她的脸,身下的小人嘤咛一声,不满地睁开了眼睛,蒙蒙杏眸茫然地看向惊醒自己的人。
她看了梅襄一会儿,还有些愣神,而后才慢慢坐起身来,迟疑地看向对方。
“二爷?”
她好像有些不能确定。
“你这是睡傻了不成?”
他见她反应这么迟钝,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宝婳用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这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
“陛下说要二爷办完事情才能带我回家,二爷的事情办完了吗?”
她慢慢地问他,又暗暗打量他的全身,见他是毫发无损的,才偷偷松了口气。
“都办完了,二爷带你回家。”
梅襄敛着情绪,同她说道。
宝婳点了点头,忙起身来,又告诉他,“我这些日子总是做梦,昨儿还梦见了一只鸾鸟钻进我的身体里,我都吓坏了……”
“鸾鸟么?”
梅襄一边给她套上袜子,一边又瞥向她的小腹,轻道:“这是个好兆头。”
好兆头吗?
宝婳心不在焉道:“我惊吓过后也是这样想的,那么大一只鸟,只怕没个三两日是吃不完的,指不定咱们这几日就要有口福了。”
梅襄掩唇轻咳一声,发觉她满脑子都是吃的,他问她:“婳婳饿了吗?”
她睡到这么晚,恐怕早膳也不曾用过。
宝婳听他提及此话,连连点头,更是鼻头微酸,“没有二爷在,我连肚子都吃不饱。”
梅襄怔住。
大概没想到,这里的下人竟也敢苛待她?
旁边的嬷嬷听了脸直抽筋。
这小婆娘也太会泼脏水了,明明三餐给她供应的都是最好的菜色,是她自己挑食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现在见着她男人了,还倒打一耙。
果不其然,梅襄抚了抚她微微丰盈的小脸,蓦地皱起了眉心。
他抬眸朝那嬷嬷瞥去一眼,嬷嬷在他发难之前,赶忙上前,赔着笑脸报了宝婳三餐的菜单。
那一连串的菜单里,什么荤素羹汤补品真真是应有尽有。
她在那边说着,宝婳却还靠在梅襄怀里,脸颊上还挂上了泪珠,委屈的像个小包子。
梅襄见宝婳也默认了嬷嬷的说辞,这才发觉她有些反常。
她这样……真叫他以为她受了什么天大的虐待。
他按了按她的脉,神情却慢慢地凝固。
宝婳蹭着他的颈项,轻声抽噎道:“我吃不饱,就只能睡觉了,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就像小猪一样……”
她真的好可怜,她想他,想得梦里也都是他。
如果有二爷在,她能在他跟前这样吃了睡睡了吃也就罢了。
可二爷都不在,她连吃饭都不香了。
她全然不觉得自己饭量增大又嗜睡有什么问题,她只当自己是想二爷给想的。
“二爷再不回来,婳婳就会变成了泣血的杜鹃了。”她揪紧他的衣襟,生怕他又离开了她。
梅襄过了许久回过神来,他抚了抚她的头,恍如身在梦中一般。
“你这个傻子……”
他几乎都要说服自己,即便往后没有孩子也没有关系。
可这时候,宝婳却给他带来了一个惊喜。
他弯腰拿起鞋子亲自替宝婳穿好,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
“回家去,二爷给你煮好吃的。”
他的眼中含着一抹愉悦,眼底那些沉重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先前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情,似乎全都从他心头散去。
但这样的欢愉,显然也只有宝婳能带给他。
宝婳见他不知怎地忽然卸下了重担一般,高兴起来。
叫她受到了感染一般,也忍不住跟着高兴。
他要抱着她,她有些害羞,便将脸颊藏到他的怀里,乖乖地配合着他。
“二爷,如果你不回来……我也不会好过的。”
她在他怀里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句。
梅襄听到这话,看着她一点都不露出的脑袋。
谁说她是个小傻子了……她明明就猜到了什么?
“二爷不会不回来的。”
不然以岳母的品性,很可能会在他死了之后让宝婳改嫁,让她肚子里的娃娃喊另一个男人做爹?
他想到这些,顿时黑下了脸,愈发庆幸自己没有铤而走险。
回了府去,梅襄特意请了大夫过来给宝婳细细诊断,确认了宝婳真真切切是怀了身孕。
这个孩子有了还没多久,朝廷便颁布了一道圣旨,将梅家的爵位恢复。
只是前任宣国公失德,梅襄又为天子立下了寻宝之功,这公爵之位便名正言顺地落在了梅襄的身上。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却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前宣国公先是看着宝婳的肚子,已是老泪纵横,后又接到圣旨,梅家恢复了公爵之名,更是令他喜到双手发颤,当夜哭着在梅家祠堂里诚心跪拜了一宿。
宝婳向梅襄提及公爹的语气很是忧心,梅襄却仍如从前那般,冷淡到好似天生冷血。
“二爷,父亲他今日给了我几个名字……”
宝婳忧心地颦起眉,“可都是男孩的名字,他说我肚子里第一个孩子是梅家的长孙,一定要好好安胎。”
梅襄将她牵到软榻上坐下,倒也不怎么在意。
“二爷希望我肚子里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梅襄想到了与慕容虞的一个十年之约,想要男孩的话吞回了肚子里,轻声哄她,“女孩子若能像婳婳这样,也会很讨人喜欢的。”
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温柔的情绪,让宝婳那颗不安的心搁回了肚子里,她抚着挺挺的肚皮,微微欢喜,“都说男孩肖母,女孩肖父,若是个女孩,她一定会像二爷多一些的。”
梅襄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在他心中,男孩皮糙肉厚,多吃些苦头自然没什么关系,但女孩就该娇养,少受些风雨。
他虽不计较男女,但仍希望第一胎是个男孩。
毕竟女孩若要去宫中……只怕更会叫他忧心。
宝婳月份又大了一些的时候,秋梨便时常入府来看望她。
秋梨告诉宝婳,她离开了皇宫,往后也不用再去皇宫了。
宝婳为她高兴,但不知从何开始,她每每见到秋梨,便总觉得对方好似戴上了一副面具。
不论宝婳和她谈论什么,她都好像与任何人任何事都隔着一层东西。
即便是笑着,却也叫宝婳无法触及到她的内心深处。
宝婳心里疼惜她,便同她约定好,孩子生下来后,认秋梨做个干娘。
“如此说来,我可要给她多做几件衣服,这样才不白白让她喊我一声娘了。”
秋梨想到宝婳肚子里小手小脚的小奶娃喊自己干娘的模样,唇角笑容不由流露出几分真意。
宝婳瞥见她终于缓和下了情绪,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与她约定下了这件事情。
晚上宝婳便将这桩事情说给了梅襄听去,梅襄道:“好是极好,但有一点不好……”
宝婳见他认真的模样,忽然也有些紧张。
哪儿不好?
她该不会做错了什么吧?
梅襄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她还尚未成亲,便要做孩子的干娘,若再给孩子寻了个干爹,岂不是强行把他们凑成了一对?”
宝婳坚定地摇头道:“不要干爹,只要干娘……就算有,以后也只能是秋梨的丈夫。”
梅襄见她很紧张地维护秋梨的名分,只好笑地答应了她。
等到要休息的时辰,他却按了按宝婳愈发丰腴的位置,轻咬了咬她的耳朵。
宝婳许久不曾与他做羞人的事情,突然被他这般直白的举动羞得面颊透粉。
“二爷……”
她捉住他的手,他却很是大方地赞了赞她。
“大夫说了,这样才能有助于生产。”
他在她耳边轻笑,声音愈轻,“而且你也不希望把二爷给憋坏了吧。”
他沉着嗓音在她耳边例举了很多好处,到了最后,叫宝婳隐隐觉得,如果拒绝了他,竟会是一种损失。
“那……那可不能压到肚子。”
她颇是宝贝地护了护自己的大肚子。
他挑起唇,答应了她。
隔天宝婳只觉得自己又要没脸见人。
夜里这件事情本极为隐秘,宝婳尚且可以安抚自己没人知道,但下人送了热水巾帕进来之后,她的脸就彻彻底底地丢得一干二净。
以至于之后梅襄再说什么好话,她都不肯松口儿半分。
宝婳发动那天,她才吃了颗荔枝,便忽然感到阵痛。
起初她瞧见年轻的小婢女们吓到惨白的脸时,还能安抚对方两句。
待进了产房之后,宝婳才知晓生孩子撕心裂肺的痛。
经验老道的稳婆往她嘴里塞了块干净的巾帕防着她咬到舌头。
可宝婳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她告诉二爷要给他生七八个孩子,他嫌她傻了。
生一个就差点要了她的小命!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一直等到天黑,宝婳肚子里的娃娃都没能顺产出来。
热水是一盆接着一盆端进端出,盆盆血水看得叫人有些眩晕。
宝婳也不知道煎熬到了什么时候,梅襄便出现在了产房里,紧紧握住她的手。
“婳婳……”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说了什么,宝婳都有些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