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再次开口,耳边忽闻一阵马蹄声响。
尹睿苍回头去看, 只见一辆马车正急驶而来。
马车稳稳停在南越的车架前,旁边骑马同行的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尹睿苍面前,拱手道∶“在下奉礼部之令, 特来接三王子等人入京。尚书恐忧路途中马车出问题,特准备一辆新的车架。若是三王子方便,可让五公主移驾。驿站已备好一切,大夫也等候在内, 三王子尽可放心。”
说话中,跟着一道来的人已经在帮忙将拦路的马车推到一边。
尹睿苍看了一眼马车,忽觉满腹话语被堵了个严实。
马车布置得比原先的车架还要好,尹睿苍根本没有挑刺的机会。
官道被清理出来,马蹄不轻不重地踏了一下,呼出的热气正好冲着尹睿苍。
车内,萧奕淡淡地道∶“三王子对这安排可还有不满?如今马车已有,想来是不必借孤的车架了。”
萧奕直接点明尹睿苍的心思。
尹睿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拱手道∶“还是太子殿下思虑周全。”
南越使者忙着换马车,太子府的马车便顺着清理出来的官道直驶向前。
马蹄带起来的泥泞不小心溅到尹睿苍的衣角,他低头瞧着,只觉得满身的晦气。
马车急驶而过,裴苒打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
景色倒退,南越使者中间静静站立着一个靛蓝衣裙的姑娘,她的衣裳异域风情很浓。
那姑娘似乎感受到裴苒的视线,抬头看向远去的太子府马车。
遥遥相望间,裴苒看见南越的五公主朝她露出浅浅的笑。
马车走得很快,南越的车马很快就瞧不见了。
裴苒收回目光,敛下心思。
她早听说南越使臣要进京的消息,只是没想到南越竟会带着公主一道来。
自古以来,公主跟随使团进京,大多只有一个目的。
心中似有些烦躁,裴苒努力压下那股感觉,听着车轮响动的声音,让自己渐渐安静下来。
萧奕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见她似有纠结,暖着她微凉的手,“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惹出什么风波的。”
裴苒抬头浅浅笑了笑,似是受到了安慰。
清明时节雨纷纷,直到夜幕降临,下了一天的小雨才渐渐停下。
裴苒闭着眼睛小憩,忽而她猛地睁开眼睛,双眼皆是慌乱。
“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萧奕抱住裴苒,浅浅拍着她的背。
裴苒躲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没说话。
“是因为那些牌位吗?不要怕,我在你身边。”
萧奕一提牌位,裴苒就忍不住心颤,她紧紧拽着萧奕的衣袖,小声地道∶“嗯,我不怕。”
话如此,一闭眼,又看到了那一望无际的黑暗。
耳边全是哭诉声,裴苒四顾无人。
忽而,一道突兀的声音插入其中,“太子妃,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独占一个男人。更何况是太子,太子妃当做好心理准备。”
尹嬷嬷的话清晰地透过那些哭诉声传过来。
裴苒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手指无意识地抓着什么,猛地一睁眼就对上小楠焦急的目光。
“娘娘,您可醒了,吓坏奴婢了。”小楠轻呼一口气,赶紧扶着裴苒坐起来,“您是不是做噩梦了,奴婢让柳大夫配些安神的汤药吧。”
裴苒慢慢呼吸平复心情,揉了揉眉心,“不必。只是偶尔做个噩梦而已,不用惊动柳大夫。”
“那娘娘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小楠不放心地叮嘱道。
“嗯。”
外面天光大亮,一夜早已过去。
裴苒看着身上换好的寝衣,“昨夜我什么时候睡着的?这衣裳是你换的?”
她记得她小憩的时候明明还是睡在榻上的。
“娘娘都不记得了?昨夜娘娘在榻上睡着了,是殿下帮您洗漱的,衣裳自然也是殿下帮您换的。”
裴苒穿衣的动作一顿,看了看身上穿戴整齐的寝衣,脸颊覆上薄红。
“殿下临走时还说,今夜宫内要举办宫宴迎接南越使团。殿下让娘娘不必送午膳,到时殿下来接您一起入宫。”
昨夜南越使团修整一夜,今夜自该宴请迎接。
因着宫宴,萧奕回来得比往常都早。
裴苒正坐在榻上,手中捏着针线,迟迟没有落下。
萧奕走进,打横抱起裴苒,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拿走针线。
“殿下?”裴苒讶异地看向萧奕。
“心不在焉,有心事。”萧奕肯定地道。
裴苒眼神躲闪了下,摇头道∶“没有,殿下多想了。”
“是吗?”
萧奕凑近了看,裴苒无处可躲,水润润的杏眼显得极其无辜。
萧奕也不逼她,揉了揉她的脑袋,“不想说便不说。赴宴的衣裳准备好了,我帮你试试。”
裴苒一听见“帮”字就警惕地看着萧奕,又想起昨夜换寝衣的事。
她脸上忍不住红了起来,轻轻一跳就跳脱了萧奕的怀抱。
“不麻烦殿下,我自己能换。”
说着,就躲萧奕远远的。
萧奕轻笑出声,到底也没为难小姑娘,“那好,我先去书房,若是换不好,便来喊我。”
“殿下放心,不会的。”裴苒十分笃定地道。
萧奕也只是逗逗她,见她红脸看着自己,眉间不再蹙着,也放下心来,悠然踏出内殿。
赴宴的衣裳比平常的衣裳繁复很多,裴苒最终还是在小楠的帮助下才穿好。
有着上一次进宫的经验,这次萧奕让小楠一直贴身守着裴苒。
皇后没有像上次一样拉着裴苒说话,她和其他命妇一起坐着,偶尔回几声别人的问话。
开宴的时辰到,女眷们便纷纷往大殿去。
夜色如墨,宫内一盏盏灯笼亮起。
裴苒缓步走在长廊下,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唤道∶“太子妃。”
裴苒闻声回望,只见一妇人装扮的女子上前。女子一身华服,眉眼温柔。
是平宁长公主萧宁。
“长公主安好。”裴苒行礼问安。
“不必多礼。我来得迟,不想还能碰上太子妃。太子妃可愿与我一道走?”萧宁温柔地问道。
她长相温柔,看着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裴苒没有拒绝,两人一道走在长廊下。
到了大殿前,裴苒一抬头就可看见等在殿外的萧奕。
她浅浅一笑,眉眼透着暖意,侧身和萧宁道别。
“快过去吧。太子都出来等你了,我可不敢再拉着你说话。”萧宁笑着调侃。
裴苒低头浅笑,她欲往前走,萧宁忽又道∶“再过几日,我会在府中举办一场花宴。太子妃能否能赏光?”
萧宁处处透着温柔,话也是轻柔至极。
裴苒稍作犹豫,点头应是。
“到时候我送你几盆花,还有些极好的种子。太子妃也可尝试一下种花的乐趣。”
裴苒轻声道谢,往萧奕身边走去。
萧奕一见她过来,便握住她的手,牵着她往里走。
只看背影,便是羡煞旁人的恩爱。
萧宁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端起笑踏进大殿。
大殿内,众人低声讨论着,帝后还未进殿,众人也不太拘束。
不断有人向太子的席位投去目光。
有了上一次经验,裴苒适应了众人的目光。直到有一道分外紧迫的目光投过来。
裴苒顺着那道目光看去,和余月巧正好对上。
余月巧一身粉衣,面色却有些惨白,她见裴苒看过来,急忙低下头掩饰目光。
裴苒淡淡地收回目光。
京都早已传遍,余家长女即将嫁入肃王府,以妾的身份。
太子病愈,肃王没有了争夺的可能,余家却还是选择和肃王结亲。
裴苒不明白他们的意图,也无意去想。
时辰将至,帝后上座。
内监高声,南越使者团进殿。
尹睿苍和尹淳瑶依照南越的习俗向帝后行礼。
尹淳瑶半面薄纱遮面,低头站在尹睿苍身后。
尹睿苍依照往年规矩奉上贡礼,萧仁赐他们上座。
歌舞起,大殿内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裴苒和萧奕如往常一般吃饭,相互夹菜,偶尔低声说几句话。
两人之间像是插不进去第三个人。
沈竹茹几次看过去,又收回目光继续与皇帝说笑。
尹睿苍看向太子席位,想到昨日萧奕的忽视,只觉心中堵着一口气。
一曲歌舞罢,尹睿苍忽而起身,他拱手道∶“陛下,南越和大燕邦交已久。父王此次派我前来,一来是送上贡礼以表友好,二来也是想要圆我妹妹的一个心愿。”
殿内安静下来,众人看向尹睿苍,或者说,是他身后的尹淳瑶。
尹淳瑶穿着异族服饰,虽半遮其面,却不掩其风情。
面对众人的目光,她也只是低着头不作声,安安静静倒似京中女子。
“哦?不知五公主有何心愿?”萧仁笑着问道。
尹睿苍低头恭敬道∶“小妹爱慕大燕太子,想要一许终身。她只愿有一个栖身之所,绝不与太子妃争宠爱。还望陛下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一语毕,满堂惊。
裴苒手一松,杯子脱手。
萧奕及时接过,低头便见小姑娘有些苍白的面色。他将杯子放回,伸手紧握住裴苒的手,轻声道∶“放心。”
裴苒有些晃神地抬头看向萧奕,她抿唇不言,眼里的光亮有些黯淡。
萧奕皱眉,抬头间看向尹睿苍的目光冷如寒冰。
沈竹茹轻轻转悠着手中酒杯,眼里有几分思量。
大殿内落针可闻。
“三王子,公主毕竟是尊贵之躯,怎可无名无份地跟在太子身边,这怕是不妥。”沈竹茹笑着开口。
似是拒绝的话,但其实是在为尹淳瑶要名分。
尹睿苍还要开口,萧奕揽住裴苒,冷漠开口∶“孤不会纳妾。”
“太子这是何意?莫不是觉得小妹配不上大燕国的太子?不管怎么说,我五妹在南越也是受尽宠爱长大的。她若不是真的心许太子,我又何苦开口?”尹睿苍话不强硬,反倒有些示弱。
萧奕冷笑一声,直言∶“三王子听清楚了,孤说的是不纳妾。今日无论是五公主,还是别的女子,孤的回答都一样。”
萧奕的话响在耳边,裴苒忍不住抬头看他。
她渐渐回神,眼里的光亮一点点恢复,她小声地喊道∶“殿下。”
萧奕低眸看她,一瞬间目光温柔下来。
尹淳瑶恰巧抬头,她看到这一幕,目光有些涣散,似乎透过裴苒和萧奕看到了别的场景。
“太子,不可妄言。你将来是要继承大燕,怎可只有太子妃一人在身边?”萧仁严肃地道。
尹睿苍忍不住得意起来。
帝王发言,他看萧奕怎么拒绝。
萧奕安抚地拍了拍裴苒的手,起身道∶“陛下有所不知。臣曾在盛国公的面前发誓,此生只娶太子妃一人。君子一诺驷马难追。臣是太子更加不能毁诺,不然如何服众?”
“此话当真?盛国公,太子当真许过此诺?”
金冶起身深深看了一眼萧奕,低头道∶“确实如此。殿下当着金家宗祠许诺,臣和臣弟皆在场。”
金承也起身作证。
话至此,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除非萧仁当着众人面逼着萧奕毁诺,那就是真是笑话了。
“如皇后所说,公主不能无名无份地跟着孤。三王子还是另想办法吧。”
尹睿苍气急,却不好再说什么。
插曲过去,歌舞再起,只是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等到时辰一到,众人纷纷出宫。
马车内,裴苒好几次看向萧奕,又收回目光。
再一次投来目光,下巴被人轻轻拿捏住。
萧奕笑着看向小姑娘,“怎么了,连看我都不敢了。”
“没有。”裴苒欲低头,奈何自己在萧奕的掌控中。
“心虚。”萧奕简略地评价。
他松开小姑娘的下巴,把小姑娘抱进自己怀里,把弄着她的手指。
“昨日见到南越公主,你就想到了和亲的事。晚上还做了噩梦,却偏偏装作无事人一样。心里肯定在想,我这个负心夫君定是要纳妾的,还不若早早和离……”
“没有。”裴苒断然打断萧奕的话,“我没有想过和离。”
“那就是想到纳妾了。”
裴苒有些懊恼地低头,一时也没有反驳。
她沉默良久,才小声开口∶“尹嬷嬷说了,没有太子不纳妾。帝王更不可能只有皇后一人。”
哪怕是人人皆道恩爱的帝后,后宫中也有许多妃子。
她不敢想,想萧奕只有她一人的可能。
“谁说不可能。我已在金家宗祠里发誓,不会纳妾。”萧奕认真地道。
“殿下真的发誓了?”裴苒讶异抬头。
“有没有发誓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大燕太子许下不纳妾的誓。今日大殿内所有人都是证人。”
“苒苒,我明白,私下的承诺太过虚幻。如若我不想做一个失信之人,那这句承诺就永远不能违背。”
就像他所说,他是太子,更有可能是将来的天子。若是毁诺,如何服众?
裴苒忽然明白萧奕在大殿内说出那句话的意图。
不是为了拒绝尹睿苍,而是……安她的心。
目光相视,裴苒能看到萧奕眼中的自己,也只有自己。
她忽然往前一凑,蜻蜓点水般地掠过萧奕的双唇。
她极快地离开,伸手抱住萧奕,将头埋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