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渐远。掌珠才似有了呼吸,慢慢卷缩一团,双臂环住自己。雪白的肌肤青紫累累。她闭上眼,两滴泪落在枕头上。
倏然,她觉得胃部极不舒适,顾不得春光,捂住嘴跑到痰盂前,干呕了几声,同时,小腹传来痛感。
她单手捂嘴,另一只手捂住肚子,靠在墙壁上,慢慢下滑坐在角落。整个人陷入了缄默中。
须臾,一抹纤细身影悄悄走近,探身往里瞧,“掌珠,我能进去吗?”
是季知意的声音。
掌珠揉揉眼睛,赶忙站起来,走到床前整理衣裙。
季知意等了一会儿,靠在隔扇上问道:“张怀喜刚刚不让我进院子,你和殿下在屋里干嘛呢?”
掌珠穿戴好,拉开半敞的隔扇,“你怎么回来了?”
打招呼时,声音都是哑的。
“府中来了亲戚,非要给我介绍外男,我嫌烦,就回来了。”季知意摸黑碰碰她的脸,“你是不是哭了?殿下欺负你了?!”
掌珠摇头,“没有,我嗓子不舒服,他们早就离开了。”
季知意掏出火折子,想要点燃连枝灯,却被掌珠自身后拽住,“别开。”
她不想让季知意看见自己的狼狈相,以及满身的青紫。
季知意闻到一股味道,拢拢秀眉。她还未出阁,不懂风月事,自然不知屋里的味道因何而来。
掌珠拉着她往外走,来到宽敞的雪地上。小雪下了许久,地上积了一层雪,雪地上留下两排小巧的脚印。
季知意忽然伸手拉住疾步而行的掌珠,关切道:“你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
掌珠回眸,杏眸含泪,像淬了一层带霜的星辰。
季知意逆着月光看清她脸上的泪痕,吓了一跳,“莫不是殿下...欺负你了?”
不会抛弃掌珠了吧?
她瞪大月牙眸。若是那样,太子表哥也太无情无义了吧?!
掌珠忽然倾身抱住对方,此刻的她,只想拥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给予她点点关怀,点点就够了。
季知意愣头愣脑地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肩膀,不自觉也红了眼眶。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季知意极为怜惜怀里的姑娘,“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不会笑话你。”
掌珠像没有根的浮萍,经风一吹,摇曳无依。可浮躁喧嚣的红尘,容不下弱者。她告诉自己,只能脆弱一会儿。
首辅府。
薛氏听说掌珠不回府来住,登时慌了。心下自责,定是自己话语重了,让小姑娘伤心了。
宋贤拍拍妻子肩膀,“行了,你别在这瞎操心,我亲自过去一趟。”
“也好。”薛氏一边让管家去备马车,一边又吩咐道,“你好生劝劝,她要不回来,我就陪她住私塾。”
薛氏目送丈夫和车夫离去。转身之际,与长子遇见。
宋屹安凝着远去的马车,一字未说,没入阴暗游廊。
薛氏叹口气。长子自幼听话懂事,从未让他们夫妻操过心,浑然天成的谦谦气度,让她以为,长子这辈子都不会糊涂,尤其在感情上。她此刻才知,年少不沾情滋味,自然能做到清心寡欲。一旦沾惹,越是寡欲的人越执拗。
深夜,宋贤回府。人没接回来。
薛氏拿起斗篷就要去私塾,被宋屹安拦下。
宋屹安面色淡淡道:“她跟殿下在一起。”
薛氏一愣,耷拉下肩膀,心中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掌珠不会跟太子告状吧?
这话没法问出口,问了也是白问。他们跟掌珠相处时日尚短,并不能完全摸透她的为人。
*
翌日早膳后,掌珠又干呕了一次。心下开始疑惑。算算日子,自己已经两个来月未来小日子了。
想到此,她拿起钱袋,雇了一辆马车,悄悄去往西街医馆。
坐诊大夫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耳力不佳,边为她诊脉边捋胡子,“姑娘最近可觉食欲不佳?”
掌珠点点头,“嗯。”
“近两个月,姑娘可有风湿、风寒之症?”
“没有。”
坐诊大夫收回手,瞧她一眼,“滑脉。”
掌珠倏然站起身,头有些晕,“您的意思是......”
“观姑娘气色,并非气血充盈。姑娘又没有风湿风寒之症,那只有一种解释。”坐诊大夫的表情一言难尽,“你怀了身孕。”
掌珠惊喜地瞠大杏眸,这么说来,她与萧砚夕早在第一次颠鸾倒凤后,就怀上了?若不然,也解释不通。昨日的不愉快被喜悦取代,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撸起袖子,放在脉枕上,“您再帮我好好看看。”
“不用看了。”坐诊大夫拿起毛笔,蘸墨后,笔尖悬与宣纸上方,“安胎否?”
掌珠连连点头,激动难以言说,“保胎,自是要保的。”
坐诊大夫抬起头,目光犀利道:“孩子可有父亲?”
“......”
“你的家人呢?”
“...没来。”
坐诊大夫放下毛笔,“观姑娘穿衣打扮,并非出嫁妇人,未婚先孕,你能独自抚养孩子?”
掌珠下意识捂住平坦的小腹,坚定道:“我能。”
坐诊大夫摇摇头,“姑娘想好了,再来开安胎药吧。”
“我想好了。”
“你没有。”坐诊大夫指了指斜对面的青楼,“你们那的女子,有不少舍不得腹中骨肉,被老鸨赶出青楼,沦为窑姐的。历尽千辛,还是没有保住骨肉。老夫这个比方不恰当,但姑娘需要知道,没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家,何来儿女绕膝?”
坐诊大夫叹道:“回去好好想想,别急着下决定。”
掌珠还要坚持,坐诊大夫摇摇铃铛,“下一位。”
一名老妪挤开掌珠,坐在大夫对面。
掌珠走出医馆,刻意放慢步子。如今她肚子里有了宝宝,凡是都要加倍小心。
倏然,一道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呦,冤家路窄啊。”
掌珠背脊一紧,偏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与自己狭路相逢的人是方小鸢。
方小鸢跨坐一匹枣红色大宛马,一身大红劲装,腰间挂着银鞭,看起来威风凛凛的。
掌珠不准备理会她,径自走向雇用的马车。
方小鸢驱马拦下掌珠,瞥一眼医馆,笑问:“来医馆开药啊?”
掌珠后退半步,实不想跟她纠缠,“嗯,伤寒。”
说完,绕开马匹,加快脚步。
方小鸢盯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和如瀑的青丝,眼一眯。一个孤女,也配得到太子殿下垂爱?不知殿下是否是为了她,竟要放弃与方家联姻!如此一来,不止妹妹,就连自己也再没有机会接近殿下。
她心里恨极,摸出腰间银鞭,想也不想地甩了出去。
摆摊的百姓看向毫不知情的掌珠,惊呼道:“小姑娘当心!”
掌珠扭头时,眼看着鞭身袭来,映在黑瞳中。
“啪!”
一声鞭响,响在耳畔。
掌珠看向挡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一身青衫纤尘不染,五官刚毅,长眸冷冽。
男人握着袭来的银鞭,用力一扯,愣是把马匹上的方小鸢拽倒在地。男人瞥眸看向身后的小姑娘,敛起周身的寒。温和问道:“可有伤到?”
声音浑厚,恍如隔世,有着穿透旧时光的力量,直击掌珠心海,卷起千层浪。
男人的随从急匆匆跑来,“杜大人没事吧?”
杜忘摇摇头,松开鞭子,转身面对掌珠,又问了一遍,“可有伤到?”
掌珠一下湿了眼眶。不可置信地抖动嘴皮,嗫嚅道:“爹...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掌珠是有人疼的,让萧老狗后悔去吧!
崽崽:粑粑太坏了,我要换个粑粑。
萧老狗狂吐血。
【要留言啊,留言是动力中的动力,耶】
☆、第 31 章
喧嚣闹事中, 站在掌珠眼前的男人,三十五六岁,青衫飘逸, 如湖边迎风而立的白杨,长身玉立。
韶华记忆中的父亲,二十有七, 比起眼前之人略显青涩。而眼前的人脱去青年的稚气,沉淀得成熟稳重。可无论岁月如何打磨,都没能擦去父亲在自己心中的模样。
他是自己的生父明桦。
掌珠颤抖着手伸向他, “爹爹...真的是你...”
有生之年再见故人。是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是历尽千帆的补偿?掌珠不知道。只知道, 她要紧紧攥住这人衣袖。
杜忘看着攥着自己的那只小手, 眼中流露迷茫, “你是?”
语气疏冷。
掌珠心里咯噔一下,认错人了?
不会的。
谁会认错自己的父亲。
“爹爹, 我是珠珠。”她心跳如鼓,那只攥着男人衣袖的手却越收越紧。
杜家随从上前,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家大人是大理寺卿,还未娶妻生子。”
杜忘眉头一拧, 睇了随从一眼。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否曾娶妻生子过。他知道?
随从挠挠头,感觉大人不高兴了呢。
听完随从的话,掌珠脸色煞白, 摇了摇头,定眸锁着男人,“爹爹,爹爹......”
八年不见。那个扛着自己看灯会、背着自己上私塾的爹爹, 怎就失了记忆?
她不信,不信爹爹会忘了曾经的过往,忘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小姑娘本就身子不适,加之急火攻心,在男人试图扯回衣袖时,捂嘴干呕起来。
杜忘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总不能当街驱赶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吧。
“你没事吧?”他上前,稍微倾身,递上一方白帕。
掌珠接过,捂住嘴,眼中溢出泪花。
这时,坠下马匹的方小鸢从地上爬起来,气势汹汹走过来,“杜大人,你是不是跟景国公府不对付,怎么三番五次搅扰我们?”
杜忘扶住摇摇欲坠的掌珠,侧眸看向身后的红衣女子,犀利的眉眼不带半分温度,迸发出一种身在衙门大堂,正在秉公办案的状态。
平心而论,即便杜忘已三十有五,但仍然俊美如斯。初到京城时,一张玉面不知令多少贵女为之倾心。当年有人戏称,他是京城第一小白脸。
八年历练,杜忘已从文弱书生蜕变成手握大权的高位者,办案时雷厉风行、肃杀冷血。连景国公这样的世家家主都不敢小瞧了他,何况一个世家贵女?
那眼刀子射来,生生灭了方小鸢一半的气势。
杜忘直起腰,冷冽开腔:“身为国公之女,当街鞭挞良民,教养、礼仪何在?!”
方小鸢刁蛮惯了,哪受得了被人当街训斥,哼道:“杜大人不要血口喷人,本姑娘只是不小心甩出鞭子。”
“不小心?”杜忘夺过她的鞭子,当即抖开鞭身,“那本官也不小心一个,给你瞧瞧。”
说着,倒退几步,啪一声甩了过去。鞭子距离方小鸢不到半尺,带起她耳边绒发。。
方小鸢紧紧闭上眼,吓得花容失色,待反应过来,竟吓出了眼泪。
从未有人敢这般对她!
杜忘没搭理她的小情绪,扔下鞭子,拉着掌珠离开。
走到分岔路时,他松开人,“快回家吧,下次别一个人外出。”
见他要走,掌珠张开双臂拦下他,“爹爹失忆了吗?可还记得兖州老家?”
杜忘下意识握住腰间玉佩。这枚玉佩就是产自兖州,可他完全没有印象。
掌珠从他短暂的失神中,大致推断,爹爹多半是失忆了。
那娘亲呢?爹爹得救时,娘亲是否也得救了?
掌珠不敢想下去,拉住他手臂,“爹爹还记得慕烟吗?你的妻子慕烟。”
听得这个名字,杜忘冷静的头脑突然一滞。一道窈窕身影浮现眼前。烟雨朦胧中,女子粉裙蓝帛,抱着一只白猫,歪头媚笑。明明一身如兰气质,偏偏生了一双水杏眸,“先生对慕烟有救命之恩,慕烟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常伴先生左右。”
这是他仅存的记忆。
杜忘凝着小姑娘清澈的杏眸,与记忆中的那双眼睛重叠,头痛炸裂般袭来。
“呃......”他双手抱头,靠在青石墙面上,表情痛苦。
掌珠诧异地上前去扶他,心慌不已,“爹爹......”
杜忘的随从赶过来,扶住男人另一只手臂,“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杜忘推开他,握住掌珠小臂,忍着头部不适,问道:“可会作画?”
掌珠愣愣点头。
杜忘捏着眉骨,闭眼道:“我要你画出慕烟的样子。”
*
薛氏在私塾等了一个晌午,也不见掌珠回来,焦急道:“她一个人出去,会不会迷路了?”
季知意挠挠鼻尖。昨晚她们同床而眠。一觉醒来,掌珠就不在身边了。以为她自己回府了。
两拨人四处寻找。时至傍晚,也没打听到人。
季知意急得团团转,直接跑进了宫,将事情告诉给了萧砚夕。
萧砚夕坐在大案前,手持狼毫,面色如常道:“不必管。”
季知意跺跺脚,“掌珠是在季家私塾走丢的,我怎能不管?”
在她看来,太子表哥连自己的女人都不管,太薄情寡义了!
萧砚夕嫌她聒噪,摆摆手,让侍从送她出宫。等人离开,萧砚夕扔了笔,靠在椅背上闭目凝思。
走丢了?
真够笨的。
季知意边走边回头,跟只炸毛的猫一样,哼哼唧唧:“无情无义。”
没拿眼看路,与奉旨进宫的宋辰昭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