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没注意到,眼神全搁在了她身上,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真是九哥带回来的丫鬟吗?”
谢依依抿了抿唇,却没答她,垂眸望着她怀中的猫,没来由地问了句,“你与你九哥很像,是同位妃嫔所出吗?”
她眼睫微颤,缓缓抬了眸子,见女孩儿神情有些古怪,鼓了鼓嘴,才不高兴地答她:“我也希望如此呢,若我能和九哥一个母亲,也犯不着像现在这样……”
她说着说着顿住了,揪了揪怀中猫儿的毛,看模样有些焦躁。
谢依依望着有些心疼,抬手轻抚过
“你九哥他母亲呢?”
女孩望着身前莹白如玉的素手,愣了愣抬起脑袋,正要答她,却被一阵从身后传来的清越之音打断。
“明惜。”
只这轻飘飘一句,慕明惜立刻闭了嘴,比圣旨还来得有效果。
慕明惜缓缓转过身子,甜丝丝唤了一声,“九哥。”
慕明韶却没理她,面上不如以前的温润,亦或是冷峻,反倒有些不耐,视线投在谢依依身上,嗓音低冷,“过来。”
谢依依依依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猫儿,还是乖顺地跟上了慕明韶的步子。
一路跟着他入了书房。
身后门大开的,谢依依静静站在一旁,不敢关门,更不敢凑近。
周遭的气压低得瘆人。
慕明韶径直到了书案旁,一只手按着书案,令一只手勾了根狼毫毛笔出来,在骨节分明的指间把玩着。
“你若是有什么想知晓的,不妨来问我?”
他嗓音混着窗外沙沙作响的竹林,让谢依依心里头更有几分慌乱。
她随口一问,本就没什么。
却不知是慕明韶将先前的怒意洒在了她身上,还是对此事真有些不满。
她手捏着门框,轻轻柔柔回道:
“你即便不想让我知晓,灵岚先前在马车上也都与我说了。”
路途遥远,她们两人窝在一辆车里,难免聊到这些事。
灵岚可谓事无巨细地一一与她说清楚了。
在慕明惜跟前,她只是不想回答先前那个问题,才撇了开来。
慕明韶生母自然是死了,丰国圣上念着她才又寻来个模样与她相似的女子。
可其后又将人丢弃一旁。
不止如此,先前那两人她也认出了是谁。
语中带刺的是丰国二皇子,慕明策。
而那好脾气的是丰国太子,慕明帆。
当年丰国圣上本想着册封慕明韶为太子,可其后,还是立得当年就已声名远扬的大皇子。
灵岚与她说的,就到此为止,其中究竟如何,她便是胡乱猜得,也猜不出半点。
慕明韶望着谢依依呆愣愣立在门口低眉顺眼,不敢靠近一步的模样,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烦躁,手扶着书案,站在太师椅前,双腿却一直弯不下去。
干脆“啪”一声搁下毛笔,朝着谢依依缓步走去,唇角似有似无地勾着抹笑意,抬手将开着的那扇门用力合上。
动作迅捷,差点夹上了谢依依的手,好在她这回反应地快了,及时收回了手。
再接着,便听他冷森森问道:
“你知道了又如何?”
谢依依憋了半晌,试探着抬眸望了慕明韶几回,隐在浅黛色袖中的手攥了又松,才壮着胆子回他,“你父亲当年的决定没错。”
那两人先前对话时的模样便可看出来。
慕明韶在那人跟前不说担不起天子之位,连太子这位置,也远远不及那人坐得合适。
她知晓自己劝不动慕明韶,甚至还可能惹怒他,可心中偏是想这样说。
第十七章
谢依依说罢,只稍稍一抬眸,便可瞧见慕明韶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她眼睫轻颤着,缓缓垂下眼帘,红唇紧抿,柔嫩的小手推了推身后的木门,半晌没反应。
慕明韶看出她这点心思,手指轻挑她下颌,逼得她不得不仰面与他对视。
一双如潭的墨色眸子瞧不见一丁点儿光芒。
谢依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前头的话也收不回了。
“你说,我不配坐那个位子吗?”
慕明韶眯了眯眼,嗓音低冷。
一股寒气缓缓从四周涌了过来。
谢依依不敢答他这个问题,尤其与他四目相对,她那些心思藏都藏不住,他如此问,自是不会想听见她心底所想的那个答案。
慕明韶阴晴不定,又善于伪装,这样的性子恐怕只会惹得人人惶惶。
刚才从石子路上走来,她就瞧见了,那清扫庭院的宫女见了他先是下意识后退几步,才敢恭恭敬敬行礼。
他在这皇□□声想必不好。
这念头转瞬即逝,周遭气压又倏然低了几分。
慕明韶捏着谢依依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他甚至听见瞧见她因吃痛而轻哼了一声,不比他手掌大的小脸此刻皱成一团。
从她口中听到这番话,就是能轻而易举挑起他胸口怒火,半点不想忍耐。
他还未有任何动作,谢依依便抬起自己手拍了拍他手腕,声音发颤,“你是不是嫉妒他……”
她话音刚落。
“啪嗒”一声,慕明韶手中按着的门栓直接从木门上脱落,谢依依先前抵着门,这会儿顺着往后开的门重重摔了下去。
尤其那娇嫩的手心撞上石板阶尖锐的部分,被划出了一手的血。
饶是她自信自个儿习惯了疼痛,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涌上来,也不免让她痛叫出了声。
慕明韶迈了一步,到她跟前缓缓蹲下了身子,手指轻抚上她摔破的那只手腕。
这回却不是给她上药,连着声音听起来都有几分残忍。
“你最好还是和先前一般。毕竟你那兄长自己也是欠了我的,如今留你下来不过图个方便,再者也算添个乐子。”
“若你再像今日这般,我不介意先夺了你的性命,眼不见为净。”
甩下这两句,他双目便冷冷盯着谢依依。
似是在等她回答,又似是无声的警告。
谢依依没料到这件事竟能这样激怒他,逼得他道出这样的言语。
他如此说,便不可能是假。
以前的他竟还称得上是仁慈了。
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被慕明韶带着一分狠厉的目光瞧着,那手心传来的疼痛都不觉有些麻木。
最初不过随口一说,刚才那句却的的确确带着试探。
她倒是试探出来了,这人也并非如他看起来一般对所有事都怀揣着运筹帷幄的自信。
只是,她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毕竟她这会儿被惊得身子连颤都不敢颤。
心神慌乱间,一道苍老的声音强行插了进来,“殿下……”
谢依依捂着伤口,转过眸子望了眼发出声音的苍颜白发的女人。
那人年岁看着之前有五六十了,衣着华贵却又不张扬,静静立在一旁,语调浅淡轻缓:
“殿下,既然你这回都带了个女人回来,不妨安心让皇上封你个爵位……”
不等她说完,慕明韶手撑着膝盖站起来,转过身子,兀自打断了她的言语:
“带她随便寻个空房间住下。”
清越的嗓音此刻冰冷的如隆冬结冰的湖面,不掺一丝感情。
那嬷嬷顿了一会儿,才朝前走了几步,又道:“那是住到主子的房间,还是跟新进的宫女一道?”
慕明韶回眸给了她一道冷冽的视线,却没有答话,背负着手朝书房内走去,还顺手甩上了门。
嬷嬷望着门,轻叹了声气。
她瞧了眼谢依依身上衣服的料子,以及下颌处那两道红痕,心底才生了决定。
布满褶皱的苍老发褐的手环过了谢依依的腰,她蹲下了身子,想将蹲在地上愣神的小姑娘扶起来。
似乎感受到她传过去的温度,怀中瘦弱的小姑娘僵硬的身体才缓缓恢复过来,手搭上她臂弯,身子不住地打起了颤。
她在这宫里头可怜过的人太多了,也不差这小姑娘一个。
只是,再可怜旁人,她自己也只是个下人,能做的,也就只有将谢依依瘫软发颤的身体从地面扶了起来,令她安顿下来。
那门没了门栓,这会儿又缓缓被风吹开,露了条缝,慕明韶坐在太师椅上朝外头望了眼,还能瞧见谢依依有些虚浮的步子。
以及,从掌心缓缓落下的几滴殷红鲜血。
一小滴一小滴,却格外扎眼。
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哪怕到了外头,换了个身份,行医救人,也从来都带着目的。
旁人褒扬的话也从来都听过就罢,他为的从来不是那些人发自心底的感激,从最初他就想好了要从那些人身上得到什么。
谢依依也同样。
哪怕谢凌川恢复神智后,她对着自己一叩三拜,他心中也不曾有过多余的情绪。
他理应不在乎旁人的看法,惹得他不满,杀了便是,又何须再浪费时间警告一番。
谢依依被老嬷嬷搀着缓缓在小道上行着,路过原先的院子,灵岚瞧见她们,快步走了过来,对着衣着华贵的老嬷嬷行了一礼。
不待她开口,嬷嬷先行说道:“先将你家姑娘照料好了,你再同我来。”
仅看了一眼,她便断定了灵岚是谢依依带来的丫鬟。
灵岚也未反驳,跟上二人细碎缓慢的步子。
她也顾不及反驳。
谢依依这会的形象实在太过狼狈,裙摆沾了灰尘不说,那半抬着从袖中露出的血迹斑斑的素手,也足够令她睁大了双眸。
老嬷嬷扶她入了间屋子后,将她安置在了正对屋门的软榻上。
饶是如此,险些跌成两半的屁股坐上去,还是差点没让她从上头再跳起来。
老嬷嬷招了两个宫女进来打理屋子,灵岚便趁机对着谢依依问道:“你与他说了什么?”
谢依依将受伤的手搭在身侧的小桌上,选了个合适的坐姿,才抬眸看着她,眼角此刻还泛着一抹红,眶中的湿润被她强撑着才没有流出来。
“那位太子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她没回答灵岚的问答,半倚在软榻上,自顾自问道。
灵岚闻言皱了皱眉,瞧了眼来来回回的宫女和嬷嬷,还是冷哼了一声,直言道:“我若对他事事知晓,也不必跟着来这处了。”
她说话间,谢依依就这么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心看。
既不知晓其中的缘故,她也没法为慕明韶刚才的行径寻得一个合适的借口了。
她仿佛喃喃自语了一句,“他说他要杀了我。”
不等灵岚反应,她又僵硬地抬起脑袋,双眼迷离地望向灵岚,樱唇微颤,嗓音低缓,“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第十八章
灵岚听得谢依依这番话一时面上也有些讶然。
倒不是因谢依依所问的问题,而是因慕明韶那句言语。
她们寻人送进宫里头也不是随便寻的,死一个都得惋惜。
谢依依送到她跟前,她自不可能放弃。
她没什么宽慰人的本事,只能走到罗汉床边,揉了揉谢依依的发丝。
未等她开口,先前那老嬷嬷走到了她们跟前,手恭恭敬敬地搭在身前,面色平淡如常,语调也无任何起伏,“殿下他若是真想对旁人动手,从来不会提前说一声。”
是以,她先前在慕明韶跟前说了那番话。
再深入,她也摸不清这位主子的脾性了,只能大抵知晓他是喜是怒。
对谢依依所言,也只能说到此处。
她指了指灵岚搁在腿上的那个木箱子,“姑娘,这木箱子里头的东西要一道收拾了吗?”
谢依依目光游离,外头的话还是听进了耳中,缓缓点了点脑袋。
她是个没有秘密的人,旁人要看她的东西也没什么。
那箱子里头的衣裳、脂粉奁、几个小瓷瓶以及搁在最上头的小木盒都被取了出来。
老嬷嬷的话语对她来说并没有多少触动,不管慕明韶是不是真想杀她,那语中的狠厉都不似作假。
她将两只细细柔柔的胳膊搭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又将脑袋凑了过去趴着,静静看着几个丫鬟将屋里头简单理了一遍。
有些话,她到底还是不想在这老嬷嬷跟前说。
曾经她对死亡也没什么概念。
那会子她祖母走的安详,又是寿终正寝。
后来她才知晓,并非每个人都能活到这个岁数。
偶有几回她在外听人侃谈,此回大捷又牺牲了几千个将士。
她同样没什么概念。
直到她父亲的尸体出现在了她跟前,她才明白,所谓几千将士,并非一个简简单单的数目,而是一具具白骨堆积而成。
她才晓得一条生命多贵重,慕明韶却用那样平淡的语气对她说,可以夺了她的性命。
两个小宫女将要整理完时,老嬷嬷对着灵岚开了口,“你同我来一趟罢。”
谢依依闻声,搭在臂弯上的手微动,在灵岚起身时,慌忙抬起脑袋,伸手揪住了灵岚的袖子。
“我与她有些话要说,她一会儿再去找您,行吗?”
她恳求旁人时,面上永远都挂着同样的神情,双眸微蹙,眸中带着十足的恳切,红润的樱唇紧抿着,叫人难以拒绝。
老嬷嬷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老奴让舒雁、舒眉在外头等着,晚膳时再让她们带你这丫鬟去老奴那儿,先记个名,再说些规矩。”
丢下这句,她领着两个小宫女缓步退出了这间屋子,还贴心地为他们两人拉上了门。
刚才充斥着屋里的阳光瞬间少了大半,谢依依心里头却安心不少。
她扯着灵岚的袖子,边拽着人坐回罗汉床另一侧,边小声问道:“如今…如今到底该如何?”
灵岚这会儿已没了刚才的惊讶,反倒比先前更为淡然,“他既想要了你的性命岂不是正好?难不成如此,你还要想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