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这些念想,她扛过了官媒逼婚,扛过了一路上的艰险,风里来雨里去地赚钱找人。
谁知道种种辛苦,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全都喂在狗身上。
未婚夫明明待她那样好,盼着和她团聚,连丫鬟都提前配上了,可就是对她的坚持视而不见,总让她好好想想,嫁给别人,还不回答她的话!
十年不见,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涨了一辈,变成她爹了吗?
秋枕梦看着丫鬟哭,脑壳都大了,安抚道:“别害怕,你家老爷人还是不错的。”
“那只是对着姑娘的老爷。”丫鬟哽咽道。
未婚夫不打算和她过日子,她不能把后半生时间浪费在这里。
秋枕梦一狠心,背着包袱便出了屋,丫鬟追出来,拖住她包袱。
正混乱间,一道人影走进庭院,高挑而清瘦,午后阳光流在他身上,浅浅一层金。
丫鬟瞧见他,哭声便止了,松开手,低着头默默流泪。
汪从悦站在牵牛丛边,只扫了丫鬟一眼,视线便停留在秋枕梦身上。
他快步走过来。
都这个时候了,秋枕梦竟然还有心思看他的步子,依旧是仿佛丈量过的刻板。
汪从悦到了她面前,睨一眼丫鬟,丫鬟旋即退回了屋子。
此时院中无人,他抬起手,像要环住秋枕梦的肩,然而还未落到衣衫上,便又蓦然收回。
“孤身女子在外面多有不便,留下来,我时时刻刻照看你,不好吗?”汪从悦说,眉间微微现着一条痕。
他像一只猫。
秋枕梦脑海中忽然蹦出这么个念头。
在她以为被抛弃的时候展露温柔,在她以为被接纳的时候悄然退开,若即若离,忽远忽近。
叫人难过。
秋枕梦没回答,自腰间解下那只佩,大头黑鲤鱼粗糙的雕刻线条,衬得她指掌白皙光润。
“这个我用不上了,给你吧。我只跟和我过日子的人住一起,你既然不打算要我,留下也尴尬。”
“你……别胡闹。”
汪从悦眼里不带半分笑意,隐隐避开她的视线,似乎没词了似的,重复着“别胡闹”。
这次他反而说得多了些。
秋枕梦怀疑他平日里从没说过这么长的话,声音中竟杂了疲累:
“好生嫁人,得个正经名分,生儿育女,闺房之乐,你都没经过,做什么定要跟着个阉人过?我原想着等你嫁了,我护着你,你过得顺遂就罢了,过得不好了再回来,我总是能养得起你的。”
汪从悦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调子终于有了高低起伏,叫人能窥得一二情绪:
“跟我有什么意思?女儿家最重要的东西,我半分都不能给,到时候你想走,我定不叫你走,得个半辈子后悔,值什么?”
秋枕梦仰头看他,托着玉佩的手悬在半空中,倔强地没有收回。
她说:“可我就是在等着你。以后怎么样连影儿都没,可我若嫁了别人,眼下定会后悔的。”
她只想嫁给一个人。若那人不要她,她便自己过一辈子。
秋枕梦举得酸了胳膊,也不见汪从悦接过玉佩。
他眼尾沁着红,只定定地看着她。她顺了顺被风吹乱的鬓发,蹲身将玉佩放在地上。
“还你。”
视线里忽然飞过十年前岭门的大雪。
·
那年雪下得很厚,入夜更难熬,门时不时便会被砸开,娘卖绣品勉强换的粮食,眨眼间便被抢得干干净净。
狂风卷着雪吹进卧房,冻得她发抖。
娘捂着她的嘴,搂着她。
“那是咱们的东西,娘,让我抢回来吧,我饿,娘,我饿。”
娘说:“你去抢,他们不会还的,还会拿你换几天口粮,娘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前半个严冬格外饥寒交迫,娘买来的丁点粮食只有三成能吃到口中。
她饿得骨瘦如柴,哭着求娘:“娘,咱们去抢回来吧,要是小哥哥在,他一定会陪着我抢的。”
手无缚鸡之力的娘抱着她哭,哭声零落在风雪里。
家门不远处的沟壑中,有半个发青的婴儿头颅,正被面色蜡黄的男人刨出。
男人被哭声惊动,忽然望向她们。他丢下头颅,走过来。
他向娘讨要她。
娘不给,拿身子护住她,被男人撕扯摔打。她突然推开娘,摸起枕下藏着的锈剪刀。
然后就是男人刺耳的惨叫,她被掀翻在深雪中,眼冒金星,几乎喘不过气。
风与雪纠缠着自耳边翻涌掠过,太阳奄奄地黄着,不刺眼,黯淡得很。
握着剪刀的手淌过温热的液体,脖颈上箍着的大手却很凉。
后来的记忆,便只剩娘在灶旁蹲着,借火光辨认信件上的字,念给她听。
她嗓子哑了,脖颈间一圈青紫,盯着封皮上的“汪”字,噙着泪一点点地笑。
新搬的房子更破旧,墙角堆着的口粮却再没少过。
旁边就是县衙,县衙外讨粮吃的人,远远指着她道:“那小丫头,太狠。”
娘还说,小哥哥托赈灾官员送来的不止一封信,还有一只银簪子。
簪头上立着振翅欲飞的金丝蝴蝶,好用得很,在她昏睡不醒时,换了官吏庇护她们度过灾年。
夜里她做了一场梦。
小哥哥回来了,温柔地擦净她手上的血,将一只蝴蝶簪子递给她,望着她笑,绽开深深两个梨涡。
梨涡忽然就模糊了。
·
秋枕梦走得很快,眼看就要出了二门。
汪从悦从后头追上来,攥住她手腕。
他眼里泛着一层红,见她回过头,薄唇微微颤着,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别走。”
“是你不要我,”秋枕梦忍着泪,“你当我胡闹,我干嘛还要留下讨没趣。”
汪从悦指节泛青透白,用尽了力气攥着她,其实也没多疼,她使点劲就能挣脱。
“我要你,你别走……以后便是你后悔,我也绝不会凭着你走。”
他肩臂都有些发抖,轻声重复道:“我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被编编戳了,要改标题,抱歉,假更新了,没有修文。
第8章 等他来
房檐处悬挂的灯笼燃了,投下淡红色的光。
秋枕梦放下针线,和丫鬟一起走到院子里,望着彤云涌动中浮沉的夕阳。
站在院子里,自然望不见皇宫的影子,她想着汪从悦,不由问丫鬟:“红豆,小哥哥他平时多少天回一次家啊?”
说来也是让人气闷。
皇帝自己勤勤恳恳,带着外廷大臣勤勤恳恳,天天三更灯火五更鸡不说,居然丧心病狂到连内廷宦官都不放过的地步!
那天晚上,她和汪从悦说了一宿的话,快要天明才躺了会儿,结果没多久,他就起床回宫去了,整整七天没再回家。
朝臣们都能每天回家吃饭睡觉呢,宦官居然不行,也不知道留他们在宫里做什么事。
红豆想了想,安慰道:
“姑娘别着急,往常老爷在家时候就短,进宫两三月不出是常有的事。也就这半年多为了找姑娘,出得勤了些,短则三天,多则十日,老爷定会回来的。”
秋枕梦看了她一眼。
这红豆的丫鬟当得真是小心谨慎,不仅回答了问题,还又说了一堆汪从悦的好处,讨她欢心。
不过话说回来,知道喜欢的人对自己有多么尽心尽力,到底是件令人欢喜的事儿。
她听着就美滋滋的,嘱咐道:“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了,你就告诉我。”
秋枕梦原本没指望汪从悦今日就回来,毕竟之前他还有过进宫半天就跑出来的经历,肯定得跟皇帝多表现表现。
她今日绣得时间长了些,一更时才吃了饭,红豆就兴高采烈地进来说:“姑娘,老爷回来了!”
“哪儿呢?”秋枕梦问。
她原打算睡觉,这会儿衣裳也不脱了,赶紧着站起来。
红豆转告她:“老爷说天晚了,不打搅姑娘睡觉,就宿在前院了。”
“明日还回宫吗?”
红豆手下麻利地收拾东西,嘴里道:“老爷日日都得在宫中侍奉呢。”
这就不能忍了。
汪从悦本来回家的时候就少,得在宫里头多表现,这回家时候也晚,怕吵到她,直接睡别处。
一次两次还好,万一以后无限重复今天的日子,那还是一家人的样子吗?!
秋枕梦记挂着汪从悦是不是已经睡了,问道:“红豆,他一回家就躺下了吗?”
红豆笑着说:“姑娘,哪有这么快,老爷还得用饭呢。”
秋枕梦“哦”了声,再次腹诽皇帝不近人情。
他手下的宦官未免也太惨了点,好歹小哥哥是个官,居然劳累了一天,还不能在宫里吃晚饭。
她吩咐道:“你去给他说,就说我还没睡,请他吃完了,就过来一起休息。”
红豆答应着去了。
秋枕梦换了身睡觉时穿的软袍,坐在床上看书,等汪从悦过来。
然而左等右等,他就是再能吃,也早该吃完了饭,可眼下连影子都没。别说是他了,连红豆都不见了踪影。
秋枕梦直觉有哪里不对,放下书,准备出门看看。
·
汪从悦早就来了。
天已经完全黑透,四下里只剩红豆手中的提灯,和房檐下的红灯笼,闪着柔和的光。
夜风尚凉,他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面上就泛了一层寒,冰得有些疼。
窗纱里透出烛火忽闪明灭的光线,许久都不曾熄灭。
他本是不打算和秋枕梦宿在一起的。
既然她想要他来,那便等着她睡下,睡沉了,他再悄悄进去,于她身边躺上一夜,天明再静悄悄地起身。
可屋中灯火通明,那么晚了,秋枕梦竟然还没有休息。
那夜他们躺在一处,房间里一片昏黑。
耳边响着少女柔软又带着笑意的话,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挠在胸口。
她说起分别年月里,如何挣出一份家业的往事,他便只是听着,偶尔回应一句。
或许是她的声音太好听,他也忍不住想对她诉说。
可他着实没什么好说的。
宫里各样隐秘之事,自然该烂在心里,可剩下的,远没有秋枕梦的生活令人向往。
汪从悦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蚕室里肮脏又杂乱,身旁是此起彼伏的呻/吟。每每张开眼,剜心彻骨般的疼便撕扯着额角。
上京的孩子太多了,净身的师傅并不用心。横竖便是死得只剩二三成,解宫里的燃眉之急也足够。
由是不保活,常能听到低低的抽噎声。
腰间悬挂的玉佩早已佩戴在了脖颈上。师傅搜刮了别的孩子值钱的物件,独独看见这黑鲤鱼玉佩时,哼了声,不屑一顾。
可那是他唯一珍贵的东西。
他半点呻/吟或抽泣都没有过,压在胸口的玉佩沉甸甸的,反而消解了几分疼。
于是他没有说,只道:“我原在宫中侍奉贤妃娘娘,得她提携,方能有今日。”
他早已不算个真正的男人,十年分别,日日夜夜藏着玉佩,也不过是存了那么点痴心妄想罢了。
家乡遥远,与京城相隔不止万里。
留在家乡的秋枕梦总归要长大,总归会知道宦官代表着什么,总归会厌弃了订婚的过往,总归能风风光光地嫁给旁人。
她还有无数未来可以选择,而他没有。
他不过是她年幼时的过客。
可她偏偏就寻来了。
他也从未像那夜般唾弃过自己的为人。
好似一个心口不一的小人。
盼着她好,又盼着她不好。
盼着她能觅得良配,生儿育女,来日子孙绕膝,一生喜乐,又盼着她踏入泥涂,无名无分地守着他,和他这鄙贱之躯一起沉沦。
卑劣到了极点。
于是他不敢面对她。
红豆低声道:“老爷,姑娘等您呢。”声音沉在风里,带着几分瑟瑟。
汪从悦微不可察地颤了下。他望着染做一片柔黄的窗纱,面色未变,声音却不自觉轻了:“她还未睡?”
“老爷,姑娘等您一起呢。”
汪从悦便向着房门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就停了。
他又记起那夜她好听的声音,还有他心中随之升起的那点令人鄙弃的念头。
睡在一起倒并无不可,只是两人并排躺下罢了。
他也曾在贤妃娘娘身边值夜过,一抬头便是宫内雕刻精致的床沿,还有隆起的锦被,散在夜色里的乌黑秀发。
那时他心中什么都邪念都没有,只想着更清醒些看守,以防心怀不轨之人趁夜而入。
可他躺在秋枕梦身边时,却总想着摸一摸她的手,勾着她的指头,甚或和她睡进同一床被子,缠住她的手臂。
又或者拥她入怀,像皇帝和贤妃娘娘一样,唇齿间交缠片刻。
那是对纯净之人的亵渎,他羞愧万分。
而这个纯净之人偏偏是她,便更令他鄙弃自己。
汪从悦正在外头徘徊踟蹰,房门忽然开了。
·
秋枕梦穿着身睡袍出了房门,顿时冻得一个哆嗦。
夜风很寒,这冷天里头,汪从悦居然有兴致呆在庭院里看夜景,还霸着她的丫鬟拎灯笼。
她说这俩人为啥半天都没来!
这脑筋是何等的不正常,她都有点怀疑汪从悦在宫里闷出了毛病。
“小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秋枕梦问他。
汪从悦面上一僵。说“早就来了”总归是不好解释,停了数息,他才道:“刚来。”
他这是有多能吃,可怎么瞧怎么瘦,比小时候都瘦得多,秋枕梦狐疑着望向红豆。
红豆才要说话,汪从悦拿眼角一瞥,她到了嘴边的话立刻换了:“姑娘,婢子刚跟着老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