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应该和她没多大关系吧?
未婚夫是个宦官,本就受尽世俗的冷眼。
而她是推辞了无数堪可成为良配的男子,千里迢迢寻了过来的,说到底也算得上离经叛道。
既然他们都不算世上常见的人,这些本该恪守的规矩,也能稍微放上一放吧?
小哥哥年幼时告诉过她,命和团聚都比贞洁要紧,长大后,对她睡在床榻里侧也并无任何动怒,应该也是不在意那些规矩的吧。
然而羞耻依旧于于心头弥漫,秋枕梦莹白小脸通红一片。
她仰着头望他,汪从悦的目光便带了点无奈。片刻后,他才轻轻吐出声笑来,道:“快去洗漱。”
声音依旧是平缓的,没有生气,甚至听得出几分高兴的意味来。
秋枕梦笑得弯了眼,便要跟红豆往外间去。汪从悦从床边架子上取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别冻着。”
她心里头蕴着欢喜,用最快速度洗漱完,简简单单挽了发。
再回来时,屋中又多了两个仆妇打扮的人,桌案上亦摆满了蔬果菜肴,丰盛得要命。
汪从悦正盯着烛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秋枕梦搬了椅子,靠着汪从悦坐下了。
汪从悦转头看着她,似无奈又似带着几分瞧不懂的情绪。
仆妇们立刻手脚麻利地从对面端了粥,放在秋枕梦面前,这粥碗便是正常大小的了。
她道了声谢,两个仆妇的表情甚至有点惊,连说“不敢”。
汪从悦抬起头,眼风往两人处一扫,又落在对面那盘鱼上。
仆妇们立刻噤声,将鱼又端过来,放在秋枕梦面前。
“妹子尝尝京里的做法,”汪从悦给她夹了一箸,声音里温着柔,“我听师父说过,吃着怪不错的。”
秋枕梦应了声,吃了那块鱼,甜甜的。
京里的菜肴大多是清甜的,很好吃。
她却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年幼时家中常吃的是糊糊,几乎终年不变,就这也算得上村里家境不错的人。
偶尔爹从溪水里捞上条小鱼来,没滋没味地做了,全家人便像过了节似的高兴。
十年分离,小时候她日日盼望着吃鱼的事情,连自己都快要忘了,然而汪从悦却还记得。
他竟然一直记得。
秋枕梦想说什么,转过头,却见汪从悦已经端起那只小到出奇的碗,就着小菜喝粥。
桌案上满满当当的碗碟,几乎都摆在她面前,而他近处,依旧只有最初的那一碗粥,一叠菜。
就算汪从悦用饭的动作优雅又赏心悦目,也不能掩盖这清粥小菜的分量,只能喂饱一只鸟。
秋枕梦给他拿了个鸡子:“小哥哥,你吃一个嘛。”
她记得他小时候有些嘴馋,出去放羊还不忘摸鸟蛋,埋在火里烤了吃,有时候还给她留几个,包在手帕里,悄悄塞进她袖子。
那时他小脸上带着嫌弃,却现着掩饰不住的梨涡,深深的,偏着头说:“拿去,多吃点,吃多了才能长壮,变好看。”
汪从悦的神情有些讶然。他接了蛋,慢慢吃了,便继续解决他那点鸟食。
秋枕梦见他吃完了,又递给他一块糕点,他没说什么,又吃尽了。
秋枕梦给他夹了一块鱼。
汪从悦平静的面上终于泛起波澜。
他为难地盯着鱼,一只手下意识压在肚腹上,声音里甚至透了点痛苦:“妹子,我真的吃不下了。”
秋枕梦不觉瞪圆了眼睛。
她真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他吃的还那么多,怎么今早就变得这么少?
莫非是那狗皇帝不把手下人当人,不允许宦官们吃太多,饿得他一回家就大吃特吃——但那不可能啊!
大家都不怎么用饭,那还如何干活。真要是这么严苛,皇帝的脑子估计已经坏了,怎么会有今天的成就。
而且小哥哥说的是“吃不下了”。
他还说,那条鱼是听师父说过,味道不错。显然,那是专门给她做下的,或许进京十年,他半口都不曾尝过。
明明一个挺馋的人,居然变得比和尚还和尚。做宦官果然摧残人心,能把好好的人换成另一副模样。
秋枕梦正在思索这是怎么回事,红豆已经端着东西上来。
汪从悦漱了口,拿布巾蘸过唇角,起身道:“我这便走了。”
“小哥哥……”她仰头唤道。
汪从悦终于露出点梨涡来,唇角微微翘起。
他伸出手,犹豫片刻,最终轻轻落在她头顶,道:
“我听红豆说,这几日你都没出门?别闷着,闲来无事叫上仆妇小厮,陪你出去逛逛。家里轿子马车都有,断不能累着。”
“我知道了。”
他便放心地往外走,几步路走得端正规整,仿佛正在觐见皇帝。
到了门口,又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嘱咐道:“我会尽快回来。”
·
汪从悦回宫去了,这饭秋枕梦也跟着吃不下。
待仆妇们收拾完东西,她拉住红豆,低声问:“红豆,小哥哥他平日饭量如何?”
红豆想都不想,便道:“老爷平日就吃一点点,今日叫姑娘劝着,还进得多了些呢!”
见秋枕梦脸色有点不好看,她连忙又道:
“姑娘别担心,婢子听小厮们说,自打他们跟着老爷,就没见老爷食量大过,莫说这个,老爷素常吃茶,也仅抿一口,这么多年过去,不也好好的没事吗?您小时候和老爷一处玩,莫非忘了?”
好哇,吃得比鸡少,睡得比狗晚,起得还是比鸡早,他不瘦谁瘦?!
她怎么可能忘记,小时候的汪从悦,就是正经男孩儿家的食量,比他现在都吃得多……
秋枕梦正在发闷,忽然想起昨晚上等急了的那回事,连忙问道:“红豆,小哥哥昨天晚上,当真那么晚才来?”
红豆眼神躲闪,有些不自在,低头道:“姑娘,是的。”
“那他在前院干什么呢?”
“姑娘,老爷就是在用饭啊,用完饭就来了,半点没耽误。”红豆急急忙忙解释。
然而她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秋枕梦压根不听。食量这么少,就算等着厨房做山珍海味,也不至于吃这么久。
她笑了一下,黛眉微蹙,真诚地对红豆说:“你就把真话告诉我吧,我发誓,绝对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红豆沉默了许久。
她紧紧抿着唇,十指绞在一处,好一会儿才说:
“那婢子就告诉姑娘,姑娘可千万别叫老爷晓得了……昨晚,昨晚,老爷他就站在院子里,说什么都不肯进去,也不叫婢子通报姑娘……”
秋枕梦气毛了。好哇,昨天他还真是打算冷着她了!这讨人厌的猫儿脾气!
她思来想去,在屋里绕了一圈,还是气得不行,打算出去散散心,说道:“红豆,呆会儿你陪我,咱们往绣庄里头走一趟去。”
第11章 被窥视
说是和红豆两个人出门,最后出去时,秋枕梦还是不可避免地多带了几个下人。
临近夏天,白日里越发温暖,道旁揽客的象姑馆少男们,穿得也就越发清凉。
车马盈门来来往往,前些日子见到的几个青楼,已经没了一半。
大概皇帝也没想到,大臣们寻欢作乐的心,不可能因为一道禁令就断绝,该玩的依然在玩乐,不过是换了种风雅的方式罢了。
秋枕梦想在这附近开个绣坊的心,瞬间破灭了。
在这种乱地方做生意,就算来钱快,她也不乐意。
万一小哥哥去绣坊找她,被这群涂脂抹粉的家伙强行缠上怎么办!
虽说此事不太可能发生,毕竟不风雅,然而只要想一想,她就打心眼里头膈应。
·
秋枕梦盘算着自己来京时买的小院还空着,如此搁置太过可惜。
不如就把绣坊开在那里,还似曾经在家乡时,用个一年半载往精细里绣。
横竖不会抢那些绣庄的生意,自己也过得欢喜。
红豆忽然拉住了秋枕梦,小脸上满是惊惧,紧贴着挡在她身前:
“姑娘,还是叫他们驱辆车来吧,好像有人跟着咱们,婢子害怕。”
“这什么地界,还有人跟着?”后头小厮立刻回头望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便笑道,“你怕不是看错了。”
秋枕梦也回头望了望。
街上路人各有各的事,或停驻,或徘徊,或埋头走路,并无分毫异样。
她拍拍红豆的肩,安慰道:“谁敢招惹做官的?放心放心。”
一行人步行走到小院里。
多日未归,院子依旧打扫得干干净净,里头家具擦得反光,比买回来时还光亮。
小厮笑嘻嘻地躬身道:“姑娘,老爷每日都派人来打扫,干净着呢!”
她心里头一阵熨帖,在椅子上坐了,托腮盯着几乎没半点尘埃的屋子,慢慢地说:
“这儿就不住了,赶明儿有空搬一搬东西,清理干净了,我要在这里开个绣坊,再招几个人。”
几个小厮连连答应:“姑娘放心,小的们保证给您办得漂漂亮亮,最迟三天就办成。”
“哪有这么急,好好摆设,好好挑人,就是慢点也使得。”
秋枕梦再转了转。
这小院是她为了省钱临时买下的,终究没什么可看的,她便锁了门,准备带人离开。
外头不知何时站了零零星星的年轻女孩,以及小厮和轿子。
见她出来,这群人一拥而上,嘴里说着求指点,要拜师之类的话,便要请秋枕梦去吃饭。
她连连拒了一批人,只剩下小厮不好拒绝。
那是汀兰绣庄派来的人,她也答应过要去坐坐。
横竖出门时也有类似的计划,在小厮邀请后,秋枕梦便带着红豆坐上软轿。
红豆面色有点发白,不住地从小窗里往外看。
她神情惊疑不定,直看得秋枕梦望过来,才道:“姑娘,婢子老觉得有人在盯着咱们,怕不是真的招惹上坏人了吧!”
秋枕梦听得面色凝重。
她上京路上,曾经进过一家黑店,初时觉得没什么,遇到异样也不放在心上,到了夜晚,便险些遭了店家毒手。
好在她能打,又存着几分勇气,这才没被黑店占上半分便宜。
红豆说一次时,她还可以不在意,然而这已经是第二次,就由不得她不多想了。
秋枕梦掀起帘子,往外瞧去。
小巷中静悄悄的,那些被拒绝的姑娘早已结伴离开。
巷尾系着一头小毛驴,只露出半具身子,懒散地甩着尾巴。
住在那里的是个商人,总是背着货物走远路,累坏了腰背,她住在此地时,不止一次听他说正在攒钱买驴子。
想是如今已经得偿所愿了吧。
四下里并无异样,秋枕梦松了口气。
她安慰红豆道:“没事的,可能是绣庄等着咱们来,日日派人瞧看,你才会有这种感觉。”
红豆被她安抚了,没再说什么。
汀兰绣庄正为了送绣娘入宫的大事忙着。
见着秋枕梦,绣庄主人迅速迎了出来,求她帮忙指点那群“烂泥扶不上墙”的绣女。
她仔细检查了绣娘们最好的作品,便是最优秀的那个,也不过学到她七成手艺。
秋枕梦挨个做出了指点,唯独绣得最好的女孩子立即绣了一幅小花样,请她再看。
她喜欢这般勤奋的女孩子,总能叫她想起自己和娘学手艺的时候,便和颜悦色地一点点讲给她听。
那女孩儿听得心生向往,恨不能立刻拜师,被秋枕梦拒绝后,又连连问,能不能常去向她请教。
秋枕梦又记起了娘。
娘当年听说哪儿有手艺好的女子,便想尽办法去学一学,有时候独自一人走上很远的山路,回家草鞋都破了,脚趾间渗着血丝。
为此爹还骂过娘,说她偏要自讨苦吃。
娘去后,她便也学着娘,拜访过周遭许许多多的积年绣女。
学得多了,练得多了,思索得也多了,最后终于摸索出自己的路子,不知不觉有了名气。
她回忆着这些往事,说话声音就柔和得很了,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燕儿。”女孩子甜甜地笑。
“你知道我住的地方吧?过段时日,我开个小绣坊,你有空了便去走走。”秋枕梦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
燕儿脆生生地应了。
她怀揣着捡到宝的心思,又在绣庄坐了会儿,始终没旁的绣娘来请教她,便干脆向绣庄主人告辞,自己带着下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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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半路上,秋枕梦忽然觉出被人眨也不眨盯着的感觉,如芒刺在背,顿时寒毛直竖。
她停下脚步,小厮们和红豆也跟着停下来,狐疑地望着她,似乎没能察觉到有什么人在窥视。
秋枕梦观察着红豆。
红豆小心问道:“姑娘,您可是累了?咱们再走几步,前头就是茶楼了,可以歇歇脚。”
她知道红豆没什么心眼,有点发现,都会写到脸上。
此时的秋枕梦,竟不知是她没感觉出来,还是听了自己的安慰,觉得没什么危险,故而没有注意到。
她转过头,又一次往身后望去。
路上行人多得很,即便有人向这边看,也多是不带恶意的眼神。
这回她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从人群中锁住了一个少年男子。
他生得很是漂亮,和那日汪从悦给她挑选的“夫婿们”差不多,唇红齿白,骑着一头毛驴,正含笑往这边望着。
见秋枕梦的目光投来,警惕地望向他,那少年驱赶着毛驴来到近前,行了个礼。
“小娘子好。”
秋枕梦盯着驴子身上精致的筐,反而松了口气。
这副行头如同一个货郎,说不准还是专门盯着富贵人做生意的。她衣着鲜明,又带了好些人,被货郎盯着也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