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娥英眼里哪能有她,伸手便将她拨拉到了一边,凌云脸色微冷,袖子一拂,借着衣袖遮盖,摘下了妆台一根宝钗上的两颗珍珠——宇文娥英若真要闹起来,自己就帮她清醒清醒好了!
宇文娥英果然走上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凌云,嘴角一动就要开口,她身后的侍女早已是脸色大变,忙叫了声:“夫人!”
这一声低微颤抖,毫无力道,宇文娥英却突然停住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之后她的脸上竟是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丝笑意:“三娘,大喜啊!”说完便傲然吩咐道:“还不把我给三娘添妆的贺礼送上来?”
侍女闻言如蒙大赦,忙低头紧走几步,双手奉上了一个礼盒。小七笑着行了礼,按规矩伸手揭开了盒盖,却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里头是一顶精美绝伦的花冠,通体黄金打制,花树精巧,博鬓修长,花钿上镶嵌着各色宝石,顶上一颗明珠更是光晕流转,耀目生辉。
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吸气声。这添妆之礼都是要当场打开的,各家免不了暗地里比个高低,但谁会为了面子就拿出这种价值千金的重礼来?再说了,这花冠也不是人人都能送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新妇出嫁时都要戴花冠,而这花冠自然该由最亲厚的长辈赠予才是。这位宇文夫人跟国公夫人不是一直都不对付么?进门之后又是这么一副满脸找麻烦模样,她怎么会猛不丁送出顶花冠来?
就连凌云都愣了一下。抬头瞧着宇文娥英,她忍不住皱眉道:“这份礼太重,我不能收。”
萧氏也回过神来,点头附和道:“正是,宇文夫人太过客气了,这般厚礼,咱们当真不能收。”
宇文娥英早已把众人神色收入眼底,闻言傲然道:“什么叫太重?三娘你是我的表妹,你们唐国公府跟我们柱国府更是同气连枝,不过是一顶花冠而已,难不成我们还不配送了?你若再说这么小家子气的话,岂不是伤了我们两家之间的交情!”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愕然:宇文娥英的夫君李敏跟唐国公李渊的确都是出自陇西李氏,但血缘已远,实在算不得同气连枝,平日更没有多少来往,宇文娥英这话是什么意思?有消息灵通些的,便想到前几日李敏在御前失言的传闻,难道是宇文娥英见丈夫前途飘摇,特意用重礼来唐国公府拉关系了?可唐国公也不在长安啊……
凌云自然更是困惑,有心不收,却又不好直接反驳。萧夫人也是不明所以,但转念一想:宇文娥英是来送礼的,总比是来掀桌的好;虽说这份礼送得实在有点不分轻重,但她本来就是个没轻没重的人,越是这种混人,自己越不好驳她的面子,自来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这种场合,更得一团和气才好。
想到这里,她看着凌云点了点头,又含笑道:“如此,那我就替三娘多谢宇文夫人了!”说起心里暗暗琢磨,这顶花冠倒是比她准备的那顶更加富丽更加体面,如果宇文娥英今日真是诚心来修好的,明日倒是不妨让三娘戴上这顶花冠出嫁……
萧氏既然开了口,凌云自然更不好反驳,只能对小七点头示意,小七忙小心翼翼地将这凤冠放在妆台的最前方,那张偌大的梳妆台上,原本是各色珠宝首饰争奇斗艳,这顶金灿灿亮闪闪的花冠往那里一方,其余的首饰顿时都变得黯然无光了。
宇文娥英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笑容,不用萧氏再让,便顾盼自雄地坐了下来。
今日送了礼还留下来说话的,自然都是跟李家亲厚的女眷,此时大伙儿交换着眼色,越发觉得莫名其妙,有人暗暗思量,有人随意闲聊,之前的话题自然是不好继续往下说了,却也没人会刻意去奉承宇文娥英这位不速之客。
宇文娥英原是得意非凡,但坐了一会儿之后,渐渐觉出了众人的冷淡,脸色也慢慢沉了下来。萧氏和四娘五娘见势不对,忙找了话头夸赞她的衣饰打扮,宇文娥英却根本不接话。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发作,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有她冷着脸坐在那里,就如一锅热汤里放进了好大一块寒冰,屋子里的气氛到底还是渐渐凉了下来,众人说笑也不是,不说笑也不是,正尴尬间,外头突然又传来一声通传:窦家的高夫人到了。
这一下,众人更是面面相觑,窦家的高夫人,那不就是窦五郎的继母么?自打窦五郎跟李三娘退了亲,大长公主府跟国公府就彻底断了往来,窦家倒是往李家送过不少礼,李渊跟窦抗也依旧亲密,但这种时辰高氏亲自登门添妆,又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门口,一直没有出声的宇文娥英更是“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恶意,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屋子里,竟是格外的响亮刺耳。
第二十五章 少年心意
宇文娥英的这声嗤笑, 也清清楚楚地传到门外, 传到了正要进门的高氏耳中。她原本心里就有些打鼓, 听到这一声,更是心底发慌, 脸上发烧。但既然已走到这里,此时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她也只能咬牙堆出一个笑脸,尽量平稳地走了进去。
高氏十几岁嫁给窦抗为继室,如今也不过是三十出头年纪, 比宇文娥英还年轻好几岁, 但毕竟辈分在那儿摆着,萧氏忙带着四娘五娘迎了上来, 凌云也起身行礼,叫了声“舅母”。屋里的女眷们都是陇右那几家的,彼此沾亲带故,平日常来常往,高氏又不是宇文娥英那种难缠角色,她这一走进来,大伙儿自然是该起身的起身,该招呼的招呼,不管心里如何揣测, 面上都是一团和气。
宇文娥英自来高傲, 从不屑与寻常女眷交际, 但如今瞧着她们对自己敬而远之, 对身份尴尬的高氏倒是热情有加,心里却是好不恼怒,当下又嗤笑了一声,声调比之前更显尖酸。
高氏原本已渐渐放松下来,正要跟凌云道喜。听到这声笑,身子不由得又是一僵。
萧氏瞧在眼里,心里暗暗叹息。她曾听人说过,这位高氏生来父母缘薄,加上嫁给窦抗没多久,窦抗就被去职夺爵,有人便说她命数不好。所谓墙倒众人推,窦五郎被大长公主抱走抚养的事,明明是在高氏定亲之前发生的,居然也被人安上了“后母刻薄”的由头,众口铄金之下,她的性子也愈发谨小慎微了。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样的人,想来绝不会是来找茬的……
此时见高氏已僵在了那里,她忙上前两步,含笑问道:“夫人不是一直在洛阳么?是何时来的长安?”
高氏忙感激地冲她一笑:“都怪我路上耽搁了,昨日午后才赶到长安,因此也没来得及先递张帖子过来。失礼之处,还望莫怪。”说完又神色诚恳地对凌云道:“三娘今日大喜,你舅父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代他跟你道声恭喜,三娘自来贤德孝悌,又是有福之人,日后定能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凌云原就知道,以窦家对自己的态度,高氏此来定然不会有任何恶意,但听到她这么一说,还是有些动容:听这话里的意思,她竟然是特意从洛阳赶来给自己道贺的?如今又当众说出这番话来,更有替自己正名的意思——自己是有福之人,那自然就是窦家无福了。
这番好意,着实比她预料的更重,她只能再次站起身来,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舅父,多谢舅母,凌云愧不敢当!”
高氏忙摆手笑道:“三娘不必多礼,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应该的。”说完便让人把带的礼盒送了上来,“这是你舅父和我的小小心意,还望三娘笑纳。”
礼盒轻轻揭开,屋子里顿时又响了一片吸气的声音:里头赫然又是一顶花冠,而且是一顶极为少见的点翠花冠。
如果说宇文娥英送的黄金花冠是珠光宝气,华贵逼人,那这顶点翠花冠则是清雅无比,秀逸绝伦——冠顶是一只精致的仙鹤,周遭的花树疏密有致,花叶修长舒展宛如仙鹤的翠羽,花树之间又有流云卷草勾连,一颗颗珍珠有如露珠般点缀其间,更给这顶花冠增添了几分仙气。
在座的女眷都是富贵乡里长大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之前宇文娥英的花冠也不过让她们感叹一声出手豪阔而已,此时却是人人都瞧得目不转睛。
萧氏自然也是大吃了一惊,脱口道:“这如何使得!”
高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花冠也不值什么,只是我们做长辈的一点心意而已。”说着又眼巴巴地望向了凌云:“还望三娘务必收下,不然你舅父心里定然会不好过。”
凌云默然垂下了眼帘,心里苦笑一声。她一瞧见这花冠就明白了——这哪里是舅父舅母的心意?分明是五郎的心意!当年他们一起玩耍时,五郎就说过,日后要给她做一顶最漂亮不过的花冠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居然还记得这件事,居然真的把花冠做出来了。
恍惚间,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小小的少年,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勒着他心目中最美丽的花冠,首先画出来的就是一只仙鹤……听说,他已定下了一位名门淑女,不久之后就会成亲,而自己也终于要嫁人了!
舅父大概也是爱子心切,才会答应帮他胡闹这一回吧。
那自己呢,是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顺势收下吗?还是找个借口拒绝?她要找什么借口才合适?
她心里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时间,她没瞧见萧氏看过来的询问眼神,更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宇文娥英已彻底变了脸色。
看到高氏拿出来的点翠花冠,她纵然自大惯了,也不得不承认,它比自己送的那顶更出彩。可她宇文娥英送出去的东西,岂能就这么被别人的给比下去?再说了,她不惜花费重金送了这顶花冠过来,也不仅仅是为了给这李三娘添妆而已。无论如何,她都得让李三娘戴着她送的花冠出嫁!
这边萧氏见凌云垂眸看着花冠出神,心里却只觉得有些好笑:三娘到底还是个小娘子啊,瞧见好看的花冠照样挪不开眼!不过要说起来,三娘明日若是戴上这顶花冠出嫁,倒是比戴宇文娥英送的那顶更出彩也更妥当!想到这里,她对高氏笑道:“那就多谢……”
她话没说完,宇文娥英已是忍无可忍,厉声道:“慢着!”
众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宇文娥英已霍然起身,昂着头一步步走到了高氏跟前,目光顺着鼻梁落在了高氏的脸上。
高氏平日里最怕的就是宇文娥英这样的人,被她这么一看,顿时手足无措。萧氏觉得不对,有心打个圆场,却被宇文娥英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一眼,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愤怒与恶意,萧氏被看得背上一寒,想说的话顿时都忘了一大半。
宇文娥英这才满脸鄙夷地瞧着高氏道:“你们窦家也真真是好笑,当初你们说退婚就退婚,这会儿又巴巴的送顶花冠过来,是成心来给人添堵的么?”
高氏吓得摇头不迭:“不,不是不是!我们是诚心诚意来恭喜三娘的,没能娶到三娘,那是我们窦家没福气,如今我们只盼着三娘日后能事事顺遂,绝没有别的意思!”
四娘也看出势头不对,心里念头急转,上前一步赔笑道:“表姊息怒,之前那件事跟舅父舅母其实并无干系,父亲对此也是知晓的,还曾教导我们说,不能因为这件事伤了我们两家的交情。表姊就莫要怪罪舅母了。”
宇文娥英瞪着四娘,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居然想拿李渊来压自己?难不成她以为自己今日过来送礼,是为了讨好那个毫无出息却滑不留手的李渊?她心里愈发愤怒,嘴里冷笑道:“是么?不能伤了两家的交情?横竖当日被退婚又不是你,你自然可以拿这些漂亮话来做好人!”
四娘脸色微变,这宇文娥英是疯了么?说是替三娘出头,可一口一个退婚的直戳伤处,纵然仇家不过如此了!她有心反驳这番胡言乱语,却不知凌云会不会介意,忍不住回头瞧了凌云一眼。
凌云早已回过神来,瞧着宇文娥英也是又觉厌恶又觉纳闷,对上四娘的目光,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四娘心头大定,转头瞧着宇文娥英,一脸羞愧道:“表姊教训得是,我这做妹妹的是没能替三姊姊出头,都是我的不是。”
宇文娥英见四娘服软,哼了一声正想答话,四娘却满脸诚恳地看了过来:“不过表姊有所不知,之前那件事……唉,其实是大长公主的主意!表姊既然这般为三娘抱不平,与其责怪不知情的窦家舅母,还不如替三娘去问问大长公主,她为何要那么做!我先替三娘谢谢表姊了。”说完便深深地行了一礼。
宇文娥英顿时哑口无言,她怎么可能真的为李三娘去质问大长公主?四娘这话根本就是恶毒之极,偏偏又说得滴水不漏!她不能点头同意,但要反驳要讽刺要发火,却也是无从说起。憋闷之下,她的脸皮都渐渐紫胀了起来。
五娘这才过来轻轻推了四娘一把:“四姊姊你胡说什么呢!那些事都过去多久了?三姊姊如今已得了好姻缘,还提那些陈年旧事作甚!如今大家欢欢喜喜的送三姊姊出嫁,不比什么都要紧?”说完便对宇文娥英抱歉地一笑,“表姊莫理四姊姊,今日这大好的日子,咱们只说以后,不说过去,好不好?”
宇文娥英自然知道,她们姊妹这是一唱一和,就是不想让自己再提旧事,再给高氏难堪,但她们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若不想跟李家撕破脸皮地大闹一场,除了点头还能如何?她也只能咬着牙根点头笑道:“你说好,便算好吧!”
萧氏不由如释重负,赶紧跟着笑道:“正是,你们姊妹快坐下好好说说话。小七,还不快过来接了舅夫人的礼!”
宇文娥英脸色一沉,忙断喝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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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不会改历史的……当然,这个亲,也不是那么好成的。
第二十六章 不屑一顾
她还要闹什么幺蛾子?
众人都是愕然无语。萧氏原是稳重谨慎之人, 此时也忍不住加重语气叫了一声:“宇文夫人!”——她真的是来送礼的, 不是来寻仇的?
宇文娥英却是傲然伸手一指点翠花冠:“你们真要收下她送的花冠?莫不是还打算让李三娘明日戴着它出嫁?”
萧氏恍然大悟:她这是赌气要和高氏争个高低呢!略一思量, 她还是圆滑地答道:“窦家舅母一片心意,咱们自然得收下,至于明日三娘如何装扮, 却还要看看衣裳纹饰, 再问问长辈们的意思,总之, 得将咱们三娘打扮得妥妥当当、齐齐整整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