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恍然点头:“难怪,也是可怜人!却不知如今她性子可还好处?”做事松懈不怕,就怕她把得太紧,不肯松手,而且她身份到底特殊,性子要是太难缠,也是个□□烦。
柴家伯母斟酌道:“如今她要说鲁莽是有些鲁莽,难处倒也不算难处,虽有些直来直去的,倒是不会轻易难为谁,要不然,这府里的下人们也不会如此疲赖了。”
萧氏心里一动,若无其事般的接口问道:“柴大郎不是还有一位妾室么?她也不管?”
柴伯母愣了一下,忙笑道:“夫人说的是小环吧,她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妾室,性子又十分沉闷,自来都是不声不响的,做事还算勤快,管人却实在是管不住。”
萧氏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这位小环是不是真的性子沉闷还不好说,不过在柴家亲戚们眼里,她显然比那位莫姨娘更讨喜……她正想再旁敲侧击地打听几句,院外却突然传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好啊,你们都躲在这里偷懒!这个月的赏钱,你们还想不想要了?”
这声音颇有种穿耳的魔力,萧氏不由吓了一跳。院子里的柴家下人们却仿佛早已习惯,闻言都是相视而笑,磨磨蹭蹭地往外走去。那声音里顿时愈发尖利:“我数三下,若还有人在里头,今年他就去庄子上过年吧!”这话一出,下人们顿时一窝蜂地跑向了门口,在那三声数完之前跑了个干干净净。
院外的人哼了一声,这才昂首走了进来。萧氏原本是又惊讶又好笑,此时更是觉得眼都花了——来人个头不小,妆容也厚,腮红斜飞到了颧骨,眉毛直画进了鬓角,再加上身上那袭亮绿色的皮毛披风,一时让人简直不知看哪里才好。
那人也打量了萧氏一眼,这才屈身行礼:“贱妾莫氏,见过两位夫人,下人们如此失礼,都怪贱妾管教不严,回头贱妾定会狠狠惩罚他们。”
萧氏听得直皱眉,什么叫柴府下人失礼都是她管教不严?但想想柴伯母适才的话,她也不好计较,只能含糊地点头回礼:“莫姨娘辛苦了。”
莫姨娘立时用力点头:“多谢夫人体谅!这府里明日就要办喜事了,到处都要收拾,偏偏这些懒货都跑来看热闹了,我便是生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不过还好,李娘子明日就会进门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萧氏的太阳穴又跳了两下,心知她是卖好,却也只能含笑打断了她的佛号声:“既然如此,我们便不耽误娘子的时辰了,娘子尽管忙去便是。”
莫姨娘显然有些意外,可话都是她说的,她也不好收回,只能勉强笑了笑,告辞一声便转身离开,走的步子却比来时急得多,显然很是有些不高兴。
萧氏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她明白柴伯母为什么说她“鲁莽是有些鲁莽,难处却也不算难处”了,这种姨娘并不少见,说什么伤了身子,其实是生个儿子就不知轻重了,自己做为三娘的娘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种人蹬鼻子上脸,不然她在三娘面前只会更狂妄;再说那两位长辈很快就到,自己难道还能留着她在这里闹笑话?
果然,不过片刻之后,留在前头的婢女就飞跑过来报信:“李老夫人和萧老夫人已经进大门了!”萧氏和柴伯母相视一笑,联袂迎了出去。
此时,刚刚离开的莫姨娘也转身进了另一处院落。这处院落不大,却收拾得极为干净,一个十来岁的小婢女守在廊下,见莫姨娘进来忙迎上来悄声笑道:“小郎君还在午睡,我家娘子在陪他,姨娘请跟我来。”
莫姨娘毫不客气地往外一指:“你去门口守着,谁都不许放进来!”说完便一阵风般地卷进了上房的西屋。
屋里的床榻上,五岁的阿哲果然正睡得四仰八叉,小环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正低头绣着一件小小的袍子,显然很快就要绣好了。这间屋里并无太多装饰,也没有熏香,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奶香。跟主院的热闹相比,简直就像是两个天地。
莫姨娘却是眉头都快立起来了:“你还有心绣花!你知不知道李家送了多少陪嫁过来?你知不知道那边都布置成什么模样了?你知不知道那李家的人有多傲气多瞧不见人!你以为躲起来绣花就可以什么事都不用管了?”
小环放下针线,叹了口气:“知道又如何?姨娘是能不让他们送陪嫁,还是能不让他们铺房?至于他们不把咱们瞧在眼里,难道不是件好事?”
莫姨娘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冷笑道:“也罢,你不着急就不着急,横竖这李娘子进来之后,绝不会觉得我是最碍眼的人!”
小环苦笑道:“我算什么人物,也能让李家贵女觉得碍眼?再不济,躲着点也就罢了。”
莫姨娘“哈”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在说你么?我说的是他!”说着伸手一指,指着的赫然正是阿哲那小小的身子。
小环顿时沉默了下来。莫姨娘横了她一眼,冷冷地道:“我劝你还是多看他几眼吧,日后未必能看得到了!”说完也不理小环蓦然变掉的脸色,又像来时般一阵风地卷了出去。
大概是她这进来出去的动静太大,阿哲哼了几声醒了过来,睁眼看见小环,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脸:“阿娘!”
小环忙笑着俯身抱了抱他,阿哲一眼便瞧见了那件小袍子,忙问道:“阿娘,这是给阿哲做的么?”
小环微笑道:“当然是阿哲的,明日这府里有喜事,阿哲得穿新衣服。”
阿哲喜笑颜开:“我知道,我知道!阿哲就要多一个阿娘了!”
小环怔了怔:这是大郎教给阿哲的?沉默片刻,她还是点头笑了笑:“是啊,你阿耶明日就要娶亲了,你一定要乖乖的,绝不能到处乱跑,记住了么?”莫姨娘明显是在那边受了气,又想拿自己当枪使了,她自然是不会上这个当的,她得好好想一想……
阿哲自是连连点头,又歪着小脑袋去看那新袍子上的图案,满脸都是欢喜期待——
真好!
他的新衣裳真好看!
他的阿耶,就要娶亲了!
第二十八章 天作之合
天这么快就黑了?
凌云觉得自己只是晃了下神, 再往窗外看时,那半透明的细密窗纸上竟然已看不到半点天光, 唯有满屋子的蜡烛在明晃晃的提醒她: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迎亲的队伍很快就会到了,而她也很快就要真的成亲了!
可是, 可是怎么会这么快呢?昨日明明还那么难熬;但今日这一整天的,她才做了几件事?无非是沐浴更衣,开脸上妆, 祭祖别庙,然后……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个时辰了?
怔忡间, 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啪”的清脆一声, 却是那位圆团团的喜娘在喜笑颜开的拍手赞叹:“咱们的新妇子可真真是个端庄贤淑的美人!”
端庄贤淑?美人?凌云差点笑了出来,奈何脸上的粉太厚,笑不动。
不用照铜镜,她也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模样:脸色雪白, 唇色艳红, 眉毛细长微弯,眼角还勾出了一道含羞带笑般的柔顺线条……之前喜娘刚画完时, 饶是以她的眼力, 也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才从铜镜里的这张脸上找到了一点熟悉的轮廓。
但不知为什么, 这点熟悉并没有使她觉得安心, 反而让她更加茫然了。
她倒不是茫然于自己的面目全非。她参加过几次婚礼, 早就知道, 所有的新妇都会被画成这副模样。大概在喜娘眼里,这就是新妇应有的样子吧?鲜艳、喜庆、安稳,只有的这样千篇一律,才不会出任何差错,就像婚礼上那些千篇一律的礼仪一样。
她茫然的只是,镜子里这个人,原来真的就是她自己。
凌云一直觉得,对于嫁人这件事,她早已做好了准备,然而在这一刻,在看到满屋的烛光和窗外的夜色时,她却不得不承认:她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
这实在不像是她了:她自然也不是无所畏惧,但在遇到必须去做的事情时,多少还是会比别人更果断些,更专注些;两年遇到那场灭门大祸时是如此,一年前遇到路上的艰难险阻时也是如此,就像师傅说的,既然已有取舍,自当一往无前。
然而这一次,似乎连师傅的这句话也无法抚平此刻她心头的焦躁了——或许是因为,之前她其实并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件事,以至于当事情真正来到眼前时,她才会如此心慌意乱吧?
可她到底在慌乱什么呢?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笑声,凌云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她忙抬眼看了看,看到的,却是满屋子欢快的笑脸。
和昨日来添妆的多是各家的当家夫人不同,今日在闺房里陪着凌云等候迎亲的,多是她的同辈姊妹,好些人还待字闺中;虽然她们说的也是那些四平八稳的吉利话,但在她们眼里,凌云倒是瞧见了几分真正的好奇与期待,甚至还有一些隐隐的羡慕。她想了想才明白,柴大哥是以风流任侠闻名长安的,在当家夫人们和年轻闺秀们眼里,这个词大概有着全然不同的含义吧?
而此刻,看见凌云望了过来,性子最活泼的几个妹妹已是笑得眼睛都弯了:“三姊姊,你听到外头的动静没?亲迎的队伍已经到了!”
凌云心头一跳,微微一定神,果然听到了外头的嬉笑声和脚步声——在这个院子里,自然听不到大门外的动静,但隔壁院落亲眷们说笑着纷纷往外走的声音却是清晰可闻,有些嗓门大的已经嚷嚷了出来,可不就是“他们来得倒是挺快!”“走,快看他们下新婿去!”
凌云不由得微微地吸了口气,以免让人瞧出她心头的惊慌,随即才意识到,顶着这样一副妆容,神仙也瞧不见她的真正脸色——原来有些规矩,还是有道理的!
小七带着两名婢女适时地走了过来,含笑轻声道:“娘子,咱们该去堂屋了!”
凌云身子一动就要站起,小七忙不迭扶住了她的胳膊,凌云顿了顿,到底还是任由她“扶起”了自己,在一片善意的笑声里,走向了上房的堂屋。那里的行障和红罗都早已准备停当,她只要坐在行障后的马鞍上,等着柴绍熬过李家人的拳脚和嬉弄,等着他一步步走到这里。
也许堂屋里过于安静,隔着重重行障和院落,仿佛也能听到远处的笑闹之声。凌云心头突然后知后觉地浮出了一个疑问:柴大哥他,也会挨打么?
而此时,在国公府的门前,柴绍早已翻身下马。抬头看着那紧闭的大门,他心头突然也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有点来得太快;仿佛还有什么事他还没来得及去做……
只是还未等他理清这缕奇怪的思绪,一旁的段纶已扬声笑道:“诸位兄弟,李家的大门可不好进,待会儿大郎的事,就靠诸位出力了!”
有人应声答道:“好你个段大哥,柴大哥的事难不成你就不管了?”
段纶笑吟吟道:“谁叫我既是大郎的兄弟,又是娘家人呢,两边都是一般的亲近,今日也只能两不相助了。你们也不想想,咱们柴大郎是何等人物,今夜又有诸位兄弟助力,断然不能让人耽误了他的良辰吉时,是也不是?”
众人自是大笑着应是。
就在这样的一片闹腾声中,在你来我往几声问答过后,国公府的大门轰然洞开,一群人乱哄哄地冲将出来,打头的却是赵慈景。他一身精干打扮,袖子高高挽起,显然早已是摩拳擦掌,只待柴绍送上门来挨打了。只是刚刚走出大门,他的眼前便被照得一晃,抬头再看,脚步更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在他眼前,几十支火炬已将门前这片平地照得通明,火炬下皆是鲜衣怒马的年轻子弟——两京里那些有名有姓的狠角色少说也来了一半,还有一些则是今夜帮李家人撑场面的各路亲友家的小郎君们。人人都是打扮济楚,神采飞扬。而被他们拥簇在中间的柴绍明明穿着一身再规矩不过的青色礼袍,脸上的笑容也是难得的含蓄有礼,看去却自有一股指挥若定的犀利气势。
赵慈景虽不如段纶一般跟柴绍交情深厚,却也深知他绝不是老实挨打的人物,因此接下弄婿之事后,便特意多请了些各家亲友,尤其是辈分高又爱热闹的。他原是想着,他柴大郎再是难缠,也不敢在长辈们面前无礼吧?谁曾想,柴绍居然把半个京城的子弟都带来给他助力了!
这种事,整个长安城再加上洛阳城,除了柴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出来——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毕竟以他们这样的身份,他们这样的年纪,最能让人仰慕追随的,还不是什么权柄财帛,而是义气和身手。论到这两样,这关中两京,还有谁能像柴绍一样让这帮小子服气?
看着这些跃跃欲试的年轻面孔,赵慈景先是愕然,后是摇头,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那边的年轻子弟们瞧见李家亲友出来,更是一个个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有叫舅母的,有叫婶娘的,一个两个的纠缠上去,做小伏低,插科打诨。这边的人先是被门外的火光人马唬了一跳,没来及下手,此时就更脱身不得了——来的不是别人家最难缠的小祖宗,就是自己家最调皮的孩子,骂不走,打不怕,除了被他们搀着胳膊拉到一边,还能如何?
赵慈景也被段纶笑嘻嘻地扯到了一旁,他忍不住笑骂道:“四姊还在里头陪着三姊呢,你这般吃里扒外,就不怕四姊找你算账?”
段纶笑道:“怕自然是怕的,但我欠了柴大哥好些人情,今日若不还上,还不知要等到哪一日了。再说咱们这做妹夫的,也总得给三姊留些面子不是?打坏了柴大哥,三姊岂不是心疼?”
在这认亲大会般的沸反盈天中,柴绍不知为何竟是清清楚楚听到了这一句。
那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仿佛又涌了上来,他摇头甩开思绪,含笑向前走了几步。有人哭笑不得地喝道:“大郎停步!今日算你能耐,咱们便不为难你了,不过这道大门,却也不是你等这般轻易便能进去的!”
柴绍忙笑着向李家亲友们团团作了个揖:“各位长辈大人大量,柴某感激不尽,接下来无论饮酒还是作诗,柴某断然不敢推辞。”
他这一答,大门内外愈发欢腾,自有婢子将一碗碗早已备好的酒水送将出来,柴绍果然半分也没有推辞,碗到酒干,不过在他连饮三碗之后,小郎君们也纷纷上来讨要喜酒,不多时,便把准备的酒水喝了个一干二净,那边厢,柴绍把肚子里准备的诗也一首首地背了下去。李家亲友纵然有些不甘,也只能将这帮虎狼般的小子放进了大门。
亏得李家宅院还算宽阔,尽容得下这百十来号人,而柴绍除了每进一道门就要撒钱吟诗之外,倒也没受太多刁难,他们便也不大闹腾,直到进了迎亲的主院,柴绍迈步来到掩住新妇的行障之前,这帮小子这才猛地鼓噪起来,声音响亮得就差把屋子给掀翻。早有人将一只大雁送到柴绍手里,柴绍伸手一扬,那雁便被掷进了行障。但也不知是里头的人被外头的声音惊呆了,还是大雁被这声音给惊醒了,就听几声扑腾,随即行障上黑影一起,那只大雁竟似要展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