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意外的只是,他居然直到此刻才现身;而两年不见,他看上去半点变化也没有,依旧是容色炫目,举止优雅,眉目之间清朗干净得宛如少年。
眼见着江镖头已默然退出门外,她这才点了点头:“大萨宝的手段果然是神鬼莫测,只是我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之前大萨宝托人带给我的那几样奇药,我已是无以为报,如今断然不敢再受大萨宝的恩惠了。”
何潘仁却只是春风满面地一笑:“无功不受禄?那师傅可就大错特错了,师傅有所不知,这一回,你和阿云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何某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足以报答万一!”
沈英虽是满心警惕,听他这么一说,还是好生纳闷:“此话怎讲?”
何潘仁的愉悦几乎能从眉梢眼角溢将出来:“师傅有所不知,这一个月以来,我已陆续把江都八成的白麻和纸品都收到了自家人的店铺,又花了点小钱做具棺木,在外头包了层紫楠,充作紫楠独木棺,就放在运河的码头上,如今只怕已忍痛割爱给宇文家了。这两样加起来,少说也赚了两千金。
“师傅你看,这种一本万利的大买卖,不是托了师傅和阿云的福,我如何能做成?之前的药粉,不过是我应当投下的本钱,如今送你们回洛阳,也不过是事后的小小谢礼,你和阿云让我轻轻松松就从宇文家赚了这么多钱,怎么算都是我沾了你们的光是不是?”
沈英愕然睁大了眼睛:何潘仁居然还做了这么些买卖!她们这般精心谋划,步步为营,也不过是提前几天逼死了宇文述而已,而他却不但帮她们杀了人,又乘机发了一注横财,最后还把宇文述坑进了一副伪造的劣质棺木里,他这也……欺人太甚了吧?
何潘仁仿佛看出了沈英所想,微笑着抚胸欠身:“让师傅见笑了,我这两年的花销实在是太大了些,有这个机会总得设法挣些钱粮来养家糊口。只是我既然沾了你们这么多的光,师傅若是连我的便船都不肯搭乘,我这心里又如何能过得去?”
抬头看着沈英,他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满天星河:“只是这些事,我不想让阿云知道,还望师傅成全。”
沈英默然良久,有心想问他这两年到底在做什么,又想问他这么做到底想要怎样,但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笑容和深不见底的双眸,到底只能一声长叹:“何大萨宝,你这又是何苦来?”
何潘仁微微垂下了眼帘,嘴角却依然轻轻扬了起来:“师傅为何忧心,我便为何如此。”
他们都不想让凌云有丝毫的为难。
而且苦吗?当然不。虽然到今日为止,他已经等了整整三年零三个月,虽然眼下他还不清楚,自己到底要等到哪一天才能光明正大地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那又怎样?此时此刻,他分明已经听到那一天来临的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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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更了三天,主要是之前的那一卷节奏太慢了,我希望这卷能调整一下,每章都多写点内容,故事也能推进得快一点,让大家久等了,肥章送上。下一更是周一晚上。
第四章 隔墙有耳
在冬月里乘船北上, 天气自是一日比一日更冷得厉害。待到船队过了淮河, 河道上吹来的北风已是湿寒彻骨,在甲板上不用站上多久, 整个人就会从里到外被吹个透凉。
凌云就结结实实地吹了好几日的风。
托那位江镖头的福,他们这次回洛阳搭上的是一队战船,领头的主船颇为气派, 有三层船楼, 上下少说也能容两百多人,跟在后头的几艘运兵船要略小些, 但每艘上头也有一百多名士卒。这些船还都备了长桨,行驶起来远比寻常船只平稳快捷,在运河上一路行来,那气势之盛,足以叫沿路的官匪们退避三舍。
凌云和镖队都住在主船的中间这一层,舱房有人打扫,三餐定时供应,对他们而言,在船上每日最要紧的事便只剩下了如何消磨时光。这么过了几日,凌云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
这两年里,她不是苦心筹谋,便是劳力奔波,什么时辰这般无所事事过?
但不知为什么, 这样的无所事事并不能让她觉得轻松愉悦, 反而让她越来越难以宁定, 甚至有些隐隐的烦躁不安。因此,比起闷在船舱里看书下棋来,她倒是宁可去甲板上去吹吹冷风,看看风景。
可惜的是,随着船队北上,运河两岸的景色也越发荒凉了。近处的树林叶黄枝枯,远处的村落人迹罕见,尤其在日出日落的时分,那一处处看不到炊烟升起的村庄坞堡,简直比刺骨的河风更令人遍体生寒。
柴青和小鱼比凌云更呆不住,每日都恨不能到桅杆上去翻几回跟斗,爬得高了,自然也瞧得更远。看了几日,两人都觉出了不对,找到凌云和沈英便忙不迭地问:“这边到底是怎么了?咱们春日里下江南时还经过这一带吧?那时瞧着还不是这样啊,怎么几个月的工夫,人都像是跑光了?”
凌云听得几乎苦笑起来:他们若是跑光了,那倒是好了!
她只能叹了口气:“因为那位圣人又下江南了。”
柴青奇道:“圣人下江南,不是去了江都么?我看江都还是挺热闹的,运河两岸怎会变得这般冷清?”
沈英叹道:“怎能没有关系?圣人下江南哪一次不是浩浩荡荡而来?那几千艘船要劳夫拉纤,几十万人要沿路供应饮食,走一次便是刮一次地皮。先前人多粮多的时候,被这么刮上一次还能慢慢恢复元气,如今这年景,沿河两岸估计是能逃的都逃了,逃不掉的……”
她感慨地摇了摇头,伸手指向了两岸的林木:“你们可知道那下面埋了多少白骨?从挖河开渠到一次次拉纤奉粮,死在这条河边的人,何止百万!”
这个数字,便是凌云也是第一回听闻,三人顿时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头顶上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凌云忙转身抬头,却见上头那层船楼的木栏边,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都戴着长长的幕篱,看身形大约是年轻女子。想必是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两人都明显有些失态,见凌云回头,其中一人更是慌乱地退后了好几步。
凌云之前便听船上的水手说过,顶层住的是一户官家女眷,听闻还是临时决定上船的。他们行事十分谨慎,这几日除了有两个仆人按时下来取用食水,竟是再没有人露过面。小鱼去悄悄探过一次,发现这是一支送嫁的队伍,几个护卫功夫都稀松平常,婢女嬷嬷们说的也都是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事,他们便没有再留意了。没想到上头今日竟有人走出了舱门,还正好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警惕之余,凌云在心里迅速回想了一遍适才说的那些话——虽不算恭敬,倒也没什么太过出格的地方。她顿时多了几分底气,索性只向上头欠了欠身,转头便若无其事道:“师傅说的很是,这条河道的确是来之不易。不过若是没有这条河道,如今咱们要回洛阳却也要麻烦许多。这船走得又快,算起来,大约再过得十几二十日,咱们就能回到洛阳了吧?”
沈英和小鱼都是灵醒之人,闻言自是会意,你一句我一句的把话头越扯越远。上头的两位女子不知是自知失礼,还是觉得无趣,很快便悄然离开了。一切宛如风吹水面,转眼间已消失得毫无痕迹。唯有柴青摸了摸后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师傅和两位师姐怎么都有点怪怪的?
换了以前,他自是早就叫唤出来了,如今被沈英按着性子教了一路,到底知道凡事要多想想再开口,几次张嘴又都忍了回去。
沈英看在眼里,心头大慰,拍了拍他的肩头赞道:“二郎真是长进了!”
柴青眼睛顿时一亮:“师傅也瞧见我刚才是如何上桅杆的了?这回我比小鱼姊姊只多用了一息的工夫!”
小鱼瞧了他一眼,用眼神表达出了“那是我懒得跟你比”的复杂意思。
沈英也笑着摇头:“那倒不是,这世上的功夫,能飞上得去固然难得,但能沉得下来那才真叫本事,如今你能沉得住气不乱说话了,比上多少次桅杆都难得。”
柴青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才试探道:“师傅的意思可是——要想功夫好,就得说话少?”说完他便越想越觉得在理,点头肯定道:“没错,一定是这样!难怪三姊姊是天下第一好汉呢,她的话是比旁人都要少些……”
沈英不由得笑出了声,小鱼忙忍笑用力点了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须知这天下的工夫,最难练的一门就是闭嘴。”
是吗?柴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对自己的真知灼见又有些不大敢确定了。
凌云对他自来颇有耐心,忙低声解释道:“你莫听她的,咱们适才的话有些不妥,又给人听了去,只能若无其事继续闲聊,旁人才不会太往心里去。你能察觉到不对,却没又胡乱开口,可不是比以前沉稳了?”
柴青这才恍然大悟,忙回头冲小鱼扮了个鬼脸,又对凌云笑道:“若不是三姊姊提醒,我差点就让小鱼姊姊给骗了,多谢姊姊……不对,多谢阿嫂!”
他这声叫得亲热,凌云听得却是一怔,心里仿佛有些异样的感觉,但那到底是什么呢?直到柴青和小鱼又打打闹闹地跑远了,她也没能分辨出来。倒是沈英看着她叹了口气:“阿云,你是不是,还不想回长安?”
凌云霍然抬头,不,当然不是!回长安,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事,毕竟塞北江南她都已走过,皇城内宫一时却还无法下手,世道又是越来越乱,盗匪横行,旅途艰难,再走下去,危险会远远大于收获,她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漂在外头了,只是……
是的,师傅说得对。真正踏上归途之后,她的心里并没有因此宁定下来,反而越来越烦躁不安,就连舱房都呆不住了。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还不想回长安。
仿佛被一团乱麻塞住了嗓子眼,凌云虽然有心解释,有心询问,一时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沈英心里也愈发感慨,她摇了摇头,正想说话,目光却突然一凝。
从凌云背对着的楼梯处,不紧不慢下来了一位嬷嬷,打扮齐整,神色傲然。走到两人跟前,她毫不客气地扬起了头:“两位有礼了,我家主人有事相询,还要请这位小镖师上去一趟。”
说话间,她的目光在凌云脸上转了转,不满之情,竟是溢于言表。
凌云也是好不意外:上头的人要见她?难不成是为了他们刚才说的话?那些人是起了好奇心,还是觉得他们的言辞太过无礼?
但那嬷嬷显然没有耐心再解释什么,只皱眉道:“走吧,莫教我家主人久等!“
凌云下意识地看了看沈英,却见沈英微微点头,目光却依然落在那位嬷嬷的脸上。她的神色间倒也没有太大的异样,只是凌云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自己的师傅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待得那嬷嬷转身领路,沈英才突然扬声道:“这位嬷嬷,请留步!”
在对方转身之前,凌云听到了师傅的声音,低得仿佛是微风吹过耳边——
“是宇文家的人!”
第五章 一纸盟书
宇文家的人?
凌云心头一凛, 随即又觉得有些不对:小鱼不是说上头是支送嫁的队伍么?如今宇文述尸骨未寒,他家女儿怎能出嫁?再说这些人的身上都看不出戴孝的痕迹, 宇文家的人再是狂妄,也不至于这么无视礼法吧?不过话说回来,师傅在宇文家后院做了足足两个月的护卫,以她的眼力, 也断然没有认错人的道理……
沈英眉头微皱, 显然也很是不解。等那嬷嬷风一般转过身来,她便抱手问道:“嬷嬷见谅,我这徒弟笨口拙舌,贵人若是有事问她, 只怕她说不清楚,不知嬷嬷可否通融通融,让在下陪她一道上去?”
那嬷嬷原本已是满脸不耐烦, 闻言更是一个白眼几乎翻出了眼眶:“我家主人岂是你等想见就能见的?都说了只让他上去, 你们是听不懂人话么?”说着又伸手遥遥一点凌云:“你, 还不赶紧过来?”
凌云心知师傅是想试探对方的态度, 如今看来, 这嬷嬷的确只当他们是寻常镖师。她向沈英微微点了点头, 转身走向楼梯, 跟着那嬷嬷往上几步便到了船楼的顶层。
这一层舱房不多,地方比下面两层更紧凑, 格局却更疏朗, 当中那间舱房早有婢子守在门外, 一见嬷嬷过来,便规规矩矩地叠手行礼:“嬷嬷辛苦了。这位镖师,里面请。”
那嬷嬷平板的面孔上刹那间便堆满了笑褶:“不辛苦不辛苦,这都是老奴应当做的。”说完一回头,那些灿烂的褶皱瞬时又紧绷成了一块铁板:“进去吧,回话时仔细着些!”
她这变脸之快,几乎已算得上是一门绝技,可惜此时的凌云却已顾不得欣赏了——
在小婢女转身挑起的门帘背后,她看到了一幅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画面。
藏在门帘里的,是一间地地道道的香闺。里头的陈设并不见得有多么华丽耀眼,却处处都收拾得妥帖无比:帘幕屏帐错落垂卷,案柜瓶炉高低映衬,就连屋角的檀木烛台和白铜炭盆都是雕花刻缕,巧夺天工,又跟不远处的妆台和铜镜互相呼应,浑然一体。
而在屋子的正中,一架紫绡屏风轻巧地隔出了内外。凌云看不见屏风后的人,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馨香。这香气清幽而缠绵,凌云虽不擅长香道,却也闻到了西域龙涎和海南沉香的特殊气息——它们都比黄金更为珍贵,而能把这些香料糅合在一起的香方,自然更是千金难求。
当然,认真论起来,眼前的这一切,其实都不是金银钱帛就能换来的。这样细致入微的奢华,这样不动声色的富贵,自来只属于那些大家族,只属于那些家族里最讲究的小娘子。
或许也包括,很久之前的,她自己。
凌云在心里哂笑了一声,迈步走进了这间舱房。脚下丝绒地衣的柔软,让她也愈发确定:师傅果然没有认错人——就是在这些大家族里,出门坐船还能带上地衣的,也只有宇文家。
他家未出嫁的小娘子……
她这念头还未转完,守在屏风边上的侍女已转头向屏风里低声回禀道:“九娘,那位镖师已经到了。”
九娘?凌云纵然已猜到了几分,真正听到这声称呼,心里还是有些震动:屏风后面的,居然真是这位备受宠爱的宇文家的明珠?
这两年,她一直关注着宇文家的动静,自然知道,如今他家最受宠的小娘子就是这位九娘,人人都说她出落得花容月貌兰心蕙质——这说法是真是假其实并不要紧,关键是,这样的名声能传遍京洛,足以体现出宇文家对她的重视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