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寄托着家族希望的女儿,怎么会隐姓埋名地出现在运河的兵舰上?又怎么会突然找上自己?
毕竟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叫一个外男到屋里说话,绝不是一件寻常的事。但按理来说,她们从未打过交道,她不可能认出自己,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对宇文家做过什么。
凌云抬头看着屏风上透出的秀致轮廓,心里疑云越来越深。
屏风里的宇文九娘似乎也在隔着屏风打量凌云,半晌才轻声道:“适才我听你们说,为了这运河,死了上百万的人;还说如今年景不如以前,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语调颇为低回婉转,问出的话却是直白之极。凌云早已打起了精神,做足了准备,听到这里,多少有种一拳落空的感觉:她让自己上来,就是为了这句话?
屋里的几个嬷嬷婢子也是脸色大变。领头的嬷嬷忙道:“娘子原来是听到了这些浑话,这种话如何信得?”说完又皱眉看了凌云一眼:“这位镖师,你等为何会如此胡言乱语,耸人听闻?还不快些跟我家娘子解释清楚!”
解释清楚?凌云本来就觉得宇文九娘的话不好作答,要让她照着别人意思去“解释清楚”,那就更无可能了。她上来这一趟,只是想弄清这些人的身份和想法,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没有必要再跟她们纠缠不清。
对着嬷嬷满是警告的凌厉目光,她索性欠了欠身,一言不发地转身向门外走去。
嬷嬷又惊又怒,脱口叫了句:“站住!”
凌云连脚步都没顿一下。那位嬷嬷自然更是怒不可遏,在她身后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放厥词,妄议朝政!如今我好心给你一个机会解释,你居然还敢如此无礼,当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么?还是说,你原本就是居心叵测,对朝廷不满,就是想挑唆生事?”
凌云原是不想理会这些宇文家的人,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的好笑:她们这般藏头露尾,想来最怕的就是暴露身份吧?居然还敢拿大帽子来唬人?
她停步回身,正要开口,屏风后却已传来了一声轻笑:“嬷嬷何必如此?是我无意中听到旁人的私语,跟挑唆不挑唆的有什么干系?何况这位镖师也没说什么,你这么逼着人撒谎,还要不依不饶的,也不怕把事情闹大?还是说,你就是想无事生非,让外头的人都留意到咱们?”
这话和嬷嬷的说辞是如出一辙的诛心,那位嬷嬷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子恕罪,老奴不敢,老奴绝无此意。”
宇文九娘又笑了一声:“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不是还想拿天下太平那套说辞来哄我?如果真是天下太平,年景如旧,嬷嬷,那你来告诉我,为何我们连江都城能没能进去,为何又会来到这艘船上!”
那嬷嬷连连磕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屋里的其余几个人也纷纷地跪了下来。
凌云不由得挑了挑眉:这位宇文九娘还真是……有点意思!
屏风之后,宇文九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凌云虽瞧不见她,却感觉到她已看向了自己。果然,那轻柔婉转的声音很快便再次响了起来:“家奴无礼,还请客人恕罪。不怕贵客见笑,小女子身处后宅,自来只知游乐,不思其他。今日无意中听到了几位镖师的言语,才知道这世间似乎并不是我等见过的模样。只是我等还有些不解——如今这年景究竟如何?外头是否能安稳下来?还望镖师能不吝赐教。”
她这话说得着实诚恳,而这番问话背后的含义……凌云心里一声叹息,正色答道:“如今年景的确不好,满地流寇,何谈安稳?”想了想,她索性又补充了一句:“娘子若真想知道外头年景如何,其实不妨在日落前后移步门外,看看远处的屋舍,数数升起的炊烟;再不济,还可以去问一问贵府的护卫,如今从江都回洛阳,能否骑马乘车,改换陆路?想来必有收获。”
“娘子若无其他见教,在下告辞了。”
再次向屏风的方向欠了欠身,凌云转身走出了这间屋子。门帘一落,将那幽幽的清香和低低的叹息都留在了她的身后。
楼下,小鱼和柴青此时也已发现凌云被叫了上去,柴青的眼里顿时放出光来:“师傅师傅,师姊一个人在上头会不会被那些人刁难啊?不如让我上去探一探?”
他话音刚落,凌云已大步走下了楼梯。柴青“啊”了一声,好不失望。不过等到凌云把经过简单一讲,他又兴奋地搓起了手:“还真是宇文家的人?他家的人我最熟不过了!师傅,天黑之后我想去瞧一瞧,万一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
沈英摇了摇头:“不管他们有何打算,都跟我等无关。”看到柴青蓦然垮下去的肩头,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你若想跟小鱼练练这潜行的本事,倒是可以去求她带着你上去一回。”
柴青大喜过望,转头就去瞧小鱼,小鱼却是一脸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楼上有什么好去的,有这工夫,我还不如回去睡觉。”柴青哪里肯依,抓着她姊姊长姊姊短的软磨硬泡,小鱼则愈发拿乔,到最后才终于憋不住地喷笑出来。
凌云看得不由莞尔,宇文家这行人的确有些古怪,宇文九娘这个人也的确有点意思,虽然就如师傅所说,此事与自己无关,她还是有些好奇:她们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她自然不会料到,没过几个时辰,柴青和小鱼就带来了一个令她做梦地想不到的消息:
宇文家的确是想让九娘悄悄赶回去嫁人,而他们看中的对象,居然是李渊!
这事实在震撼,就连沈英都吓了一大跳,脱口问道:“你们是不是听错了?”
柴青忙道:“这如何还能听错?天下难不成还能有第二个唐国公?那嬷嬷说得清清楚楚,宇文家老三写了半寸多厚的一封信,就是求唐国公照顾他这位幼妹。他家是疯了么?居然连热孝都不管了,要上赶着把女儿送给人做妾!师傅,咱们不如把那封信给偷出来吧?我看那小娘子也不是个好的,似乎之前是不愿意的,今日又改主意了。若是没这封信,唐国公指定不会要她。”
凌云沉默良久,摇了摇头:“不,我父亲……会要。”
震撼过后,她的心头已是一片澄明,甚至比什么时候都看得更清楚:宇文家并没有疯,他们失去了家主,急需为家族找一个外援,留一条退路;而父亲也需要朝廷里有人帮着说话。两家结盟,各取所需,宇文九娘就是那一纸盟书,莫说她年轻貌美,就算又老又丑,父亲也会欣然笑纳。
在这样的世道里,他们这样的家族其实也是危如累卵,为了家族安危,个人的好恶,个人的荣辱,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那位宇文九娘之所以“改了主意”,大概就是因为终于看清了这一点吧。
这样的事,其实一点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她只是万万没想到,宇文九娘要嫁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岁的姑娘,居然会成为自己的庶母。
然而她们,似乎都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想到屏风上那个纤细挺直的身影,那道柔婉清醒的声音……凌云只能伸手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也把那满心的复杂滋味都狠狠地按了下去。
接下来这些日子,凌云多少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宇文九娘倒像是振作了许多,时不时会凭栏远眺,好在到底没让凌云再上去说话了。
随着时日推移,船上的日子愈发显得单调而漫长。这一日,当江镖头告知他们,明日午后船队就能到达洛阳码头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了口气,柴青更是欢呼着连翻了几个空心跟头,沈英也笑道:“总算到了,再坐下去,我的骨头都要被这河风吹出锈来。”
凌云笑了笑正想接话,突然听到身后楼梯声响,她心里一震,忙回头看去,却见那位宇文家的嬷嬷走了下来。
看到凌云回头,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却还是上前行了一礼:“这位郎君,我家主人请您再上去一趟。”
第六章 愧不敢当
依旧是那间雅致的舱房, 依旧是满室清冽的幽香, 只是这一回,屋里已没有了那几个如临大敌的嬷嬷婢子, 唯有那扇六曲紫绡屏风依旧静静地摆放在那里,满屋的烛光也依旧在屏风上摇曳,层层叠叠地渲染出了一个朦胧的纤秀身影。
凌云只看了一眼便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宇文九娘的声音却比上次更多了些从容:“再次打扰郎君,只因明日船到洛阳, 我却有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屏风上的那道身影往前一折, 竟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多谢郎君当日指点, 让我瞧见了真正的天地人间。”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因每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便有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凌云只觉得肩头都仿佛被这分量压得往下沉了沉。她自然也猜测过,宇文九娘为何会再次找上自己,是有事相问, 还是需要帮忙?谁知她居然是为了道谢,只是为了道谢。
可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值得她来感谢的地方?
这无功受禄的感觉让她愈发尴尬不安, 有心推辞几句,解释几句, 然而欠身还礼之后, 努力半晌, 说出来的却还是干巴巴的一声:“不敢当。”
宇文九娘柔声道:“郎君不必多虑, 无心之言,救人水火,此等事情原也寻常。郎君可以不以为意,我却不能不道一声谢,就当为自己求个心安吧。”
她转头微微示意,一直守在屏风边的侍女忙快步走到案几前,将案上那个长长的漆盘双手捧到了凌云跟前。
凌云都不愿受九娘的这声谢,又如何能收这份礼?她忙后退了一步,抱手行礼:“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如果说上次走进这间屋子曾让她感慨万千,这一次简直能让她如芒刺在背,她说什么也不能再留下了!
眼见门帘已是近在咫尺,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苦涩的叹息:“李郎君,我等莫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何会让你这般厌恶,竟是如避蛇蝎?”
这话说得实在太重,凌云的脚下一沉,踌躇片刻,也只能转身解释道:“我绝无此意,只是不敢贪功。”
宇文九娘怔了怔,随即便笑了起来:“也罢,有些事,是我没说清楚,还请郎君听我解释一二。”
她似乎斟酌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平稳得听不出什么情绪:“不怕李郎君见笑,我出身尚可,打小也算是家里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除了伤春悲秋,再不知世间有其他苦楚。可这次……家里出了变故,我竟被父兄当成礼物要送给别人。对我而言,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了。”
“在船上,我浑浑噩噩了好几日,那天走出舱门时,我心里其实已存了死志,只觉得与其苟活于世,还不如让这涛涛河水来还我一个干净。可就在那时,我竟听到了你们说的话。不瞒郎君说,那几句话,就如霹雳般炸醒了我。我才发现,我这前十几年,竟是个瞎子,聋人。”
“就说这些渠河吧,其实我幼时便曾随父兄来往此间,却只记得舟船相继千里,旌旗遮天蔽日的热闹欢喜,我竟从不知道,原来这泥沙之下,竟是白骨累累;上个月乘船南下时,我明明都已经瞧见这一路人踪罕见的情形了,却依旧没去想过,这一切不是因为天时转寒,而是……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得蒙郎君指点,这些日子,我每日黄昏都会去远眺村寨,细数炊烟,越数越是心惊胆寒,却也越数越是心明眼亮,原来史书上说的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居然都是真的;原来所谓乱世,早就已经来了。”
“其实我也见过高门大族顷刻覆灭,我见过好些人家卖女求荣。我只是从没想过,这种事,其实也会轮到我家,也会落到我自己的头上。但凭什么就轮不到呢?我若投胎在这两岸的寻常人家,只怕早已化为白骨;若是因为心情不顺就跳下河去,只怕那些白骨都会笑话我。”
“时至今日,我还能坐在船上,衣食无忧,所赖不过是家族庇佑,他们昔日养我,今日用我,原是因果相承,理当如此,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自怨自艾?”
“既然命数如此,我认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又轻轻笑了笑:“李郎君,我也知道,当日你只是无心之语,只是我既然受益良多,就不能不当面道这一声谢,至于这份谢礼,原是我为家中子侄而备,没想到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唯有转交郎君,才算是没有糟蹋这物件。”
说话间,那侍女已揭开漆盘上蒙着的青色罩布,赫然露出的,是一把异样精良的弹弓——拓木为身,牛筋为弦,鹿皮为囊,也不知上了多少遍漆,弓身竟有了一种宝石般的光泽,弓弦也隐隐透着莹润之意,一看便知是选遍良材、费尽心血的难得之物。
凌云的目光不由得凝了凝——这把弹弓,宇文九娘是给宇文承基他们准备的吗?这种好弓,若是不能经常使用、保养,的确是暴殄天物了,若是三郎他还在……
这念头依旧让凌云心里如针扎般刺痛,但或许因为宇文述已经得到了报应,因为那位圣人的末日已为期不远,她已不再有之前那样的愤怒仇恨。此刻面对着宇文九娘和这把弹弓,她的心头更是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丝线,牵起了所有的过往与未来,也牵起了所有的仇恨和愧疚。
屏风后的九娘仿佛也看出了凌云的踌躇,轻声补充了一句:“郎君尽管放心,小女子并无妄念,只是想以这无用之物,来求一个心安理得,还望郎君成全。”
妄念?凌云摇了摇头,自己不愿接受宇文九娘的谢礼,并不是因为觉得她有什么恶意,恰恰相反,正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丝毫的恶意,更不曾高高在上,反而处处都体贴有礼,自己才会加倍的为难。但现在看来,若是再不收下,似乎为难的就是这位九娘了……
凌云垂眸笑了笑,面对屏风微微欠了欠身:“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多谢娘子美意,愿娘子一路平安。”
伸手拿起弹弓,她退后两步,转身走出了舱门。
门外的河风冰冷刺骨,手里的弹弓却是炙热逼人,凌云一步步地走下了楼梯,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沈英和小鱼都在等她,瞧见她的神色,小鱼顿时瞪圆了眼睛:“难不成他们还敢为难你?”
凌云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弹弓一晃:“不曾为难,这是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