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喜?柴绍不假思索地断然摇头:“不妥!”
世民哈哈大笑:“姊夫你怕什么,难不成她还能揍你一顿?你要实在不敢,那就带上一半人马慢慢前行,我先带人过去了!”
眼见他唿哨一声就要传令,柴绍知道拦他不住,只能苦笑道:“罢了罢了,不用分兵,咱们一道过去就是。”
世民扬眉笑道:“这就对了嘛!姊夫你放心,这一带的道路我再熟不过了,都不用绕什么路,进山抄小道过去,保证天黑前就能到,没人发现得了咱们!”
使者听得脸色都变了,忙叫道:“两位郎君,不可如此!万万不可啊!”
世民奇道:“为何不可?”
使者怔了怔,是啊,为何不可?一急之下也只能结结巴巴道:“万一、万一有什么误伤……”
世民兴致正高,如何肯听他啰嗦,索性伸手一指:“儿郎们,将他拿下,莫让他坏了咱们的事!”
几个亲兵一声应诺,扑过来将使者拉下马来,堵着嘴押到了一边。世民迫不及待地一拨马头,直奔路边的山林。
他带着的一千骑兵自是毫不犹豫地打马跟了上去。林间的鸟雀被马蹄声惊动,扑啦啦地飞起了一大片。而在更高的地方,云层的中间,还有两只鹰隼在无声地盘旋。
穿山过林的小路自然不会太好走,不过这千余骑都跟随世民训练多年,马术之精,不次于突厥铁骑,一路上倒也走得不慢,待到离营地不远处,马队更是裹蹄而行,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片枫林之中。
此时暮色渐合,唯有西边的山峦上还有一线霞光,在黛蓝的天幕上,竟是显得格外艳丽,而山脚下的枫林里早已一片朦胧,枫林外的营帐清晰可辨,隐隐看得见里头晃动的人影,摇曳的灯光,气氛倒也祥和安宁,但不知为什么,世民的一颗心却猛地急跳了起来:
他们这一路走得的确极为顺利,也许是太过顺利了,没有碰到任何岗哨,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这情形……
他身边的柴绍已霍然转头,沉声道:“这里不对,咱们快出去!”
他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鸣镝,随即从枫林的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这些急促尖锐的声音仿佛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们所有的人都罩在了里面。
众人相顾色变,他们这一路上明明已极为小心,怎么却像是一头撞进了对方早就布置好的天罗地网?
世民不由捂着额头苦笑起来,扬声道:“阿姊,是我,我错了!我认输!”
随着他的这一声,众人眼前火光闪动,在他们四周,在或远或近的林木后面,无数支火把陆续点了起来,正是枫叶最艳的时节,但见枝头枫叶如火,满地落叶如锦,整片枫林在火光之中宛如一方云霞氤氲的奇异天地,而那个蓦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修长身影,更是凝聚了这方天地的所有霞光。
世民揉了揉眼睛才大叫了一声:“阿姊!”
那自然就是凌云,依然是他熟悉的身姿,熟悉的眉目,却多了一种说不出光彩。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就是枫林中最明亮的一抹火光!
柴绍心头也是一震,脱口叫了一声“三娘”,眼前的凌云是如此的陌生而熟悉,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却又像她本来就应该是这般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一步,正想说点什么,忽然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在凌云的身旁,他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如果说凌云的一袭红衣就像霞光凝成,那人的一身黑袍就如浓缩了满山的夜色。他站得其实离凌云还有些距离,但不知为什么,任谁一眼看过去,都会觉得这两人是站在一起的,就像苍松和翠竹总是在一起,就像夜色与晚霞总是在一起。
而那人的面容,也依然如记忆中一般俊美,不知是不是因为黑袍的衬托,他看上去甚至比记忆里更为昳丽夺目。只是那双眸子里分明蕴藏着一股冷意——之前柴绍在枫林就感受到了一道冰凉的视线,如今,他总算知道视线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沉默地挺直了腰杆,原本就冷峻深刻的面容在这一刻更是宛如化成了冰封的岩石。
世民自然也看到了何潘仁,惊讶地止住了脚步:“何、何……”
何潘仁气度优雅地伸手抚胸,含笑微微欠身:“在下何岳,恭迎二公子,柴大郎。”
闪动的火光照耀在他微笑的面孔上,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凌云也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是不会告诉他们的,当鹰隼带来他们的消息之后,这位何大萨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换了一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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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潘仁第一次出场就自我介绍过,他是名岳字潘仁(唐代将领很多是以字闻名的,比如薛礼薛仁贵,苏烈苏定方),他的名和字是为了对应著名美男子潘岳潘安仁。(是的,潘安也是从字里出来的)
古代叫别人一般叫字,而自称是称名。
周末还会有一更。
这周食言了,还是三更,也没有更规律,不过每一更都比上周的长,下周继续努力吧。
第六章 开诚布公
在火光融融之中, 世民突然间觉得有点冷。
夜风并没有吹进树林,却有一股寒意平地而起,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剑利刃在针锋相对, 仿佛下一刻就会掀起血雨腥风!
他这几年在战场历练, 感觉已是敏锐无比, 悚然心惊之下, 目光四下一扫, 却只看到了何潘仁含笑的面孔, 柴绍沉默的侧影, 以及凌云带着点无奈的温和眼神;再远些的地方, 打着火把的“伏兵”们已纷纷从树后转了出来,人人都是神色轻松, 姿态悠闲, 显然并没有什么敌意……
是他弄错了么?
他怎么会弄错?
他心头好不疑惑, 却还是定了定神, 先向何潘仁笑着还了礼:“没想到大萨宝也在阿姊军中, 经年不见, 大萨宝风采犹胜当年!”说完又眼睛亮晶晶地转向了凌云:“阿姊,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姊夫……”
他的“姊夫”二字还未说完, 凌云和柴绍同时开口打断了他:“二郎!”
凌云的声音还算温和,柴绍的语气却是少有的严厉。世民不由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却见柴绍看着他摇了摇头, 神色里分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峻,随即目光微微一转, 眼神更添了几分尖锐。
世民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瞧见了何潘仁浅浅的笑容——他也在看着柴绍。
林间的寒意忽地更深了, 这一次,世民终于看见了那冰冷的刀光剑影。他先是愕然,随即便想起了好些事:几年前何潘仁告别时的惊人言辞,这次报信人对于“何总管”的含糊带过,还有听说自己要偷偷前来时的惊惶神色……
所有的疑惑、惊愕和愤怒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但在无数好奇的目光中,这些情绪又被迅速地压了下去,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我知道了,天机不可泄露么,我不问就是了!”
凌云在心里叹了口气,也看着世民和柴绍微微一笑:“柴大哥,二郎,你们一路辛苦,咱们回营地说话吧。”
她与何潘仁在前面引路,将一行人往林外的大营带去。世民的目光这才落在何潘仁的身上。他穿着的衣服纯黑如墨,并无半点纹饰,但不知怎地,却熨帖得仿佛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将他的身形勾勒得分外修长飘逸,即使从背后看去,也自有百般倜傥,万种风流。若是平日,他大概也会忍不住赞一声“好身段,好气度”,但此时他却只想手起刀落,砍成几截!
仿佛感受到了他心里的杀意,何潘仁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了然,嘴角含笑,显然根本就不在意。世民心里的郁火不由腾地又升高了几分。
眼见前头就是中军大帐,跟随他的骑兵都被领到了另外的营地,他再也压不住心头的情绪,上前两步,沉声道:“阿姊,我有话想跟你说,单独说!”
凌云并不意外,却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何潘仁已微笑道:“马统领应该很快会到。”
凌云点了点头,这才向柴绍道:“柴大哥,我先失陪了,三宝稍后就到。”
世民也向柴绍抱歉地颔首致意,含糊道:“姊……你稍候片刻,我会好好跟阿姊说清楚。”
不待柴绍回话,他大步进了营帐,听到凌云进来,转身压低声音冲她怒道:“阿姊,你不能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姊夫为咱们家做了多少事?这一回,他先是千辛万苦去河东救了阿兄和四郎出来;后来阿耶发兵长安,也是他一直冲锋在前,身先士卒;尤其是在霍邑那次,若不是姊夫冒险去探听了敌情,阿耶就收兵回晋阳了;如今到了关中,好些英雄好汉也是因为他才来投奔阿耶的!”
“五郎的事你也知道,他才十四岁,那些人都没放过他,若是没有姊夫,阿兄和四郎根本就逃不出生天!若是阿耶在霍邑回兵,咱们这些人说不定早已腹背受敌,成了败家之犬!阿姊,就算你跟姊夫有什么不睦,闹过什么和离,在如今的大局面前,有什么放不下来的?你怎么能找个胡商来羞辱于他,也羞辱了我们李家!”
凌云知道他心情激动,原是平心静气地想让他先把话说完,但听到这两句,脸色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
世民还想一口气说下去,被她冷冷地抬眸一看,到底收住了话头,却还是叹道:“阿姊,你若觉得我说话难听,这件事传出去,别人说的只会比我说的更难听十倍!你别看阿耶是好性子,他若知道此事,也会比我更气愤十倍,那时就不是几句话的事了!你总不能还要去触怒阿耶吧?
“其实姊夫他侠肝义胆,智勇双全,越到大事跟前,越能拿得定主意,阿耶帐下那么多英雄都不及他,他对我们李家更是有情有义,还有恩,你不能这么待他!”
凌云越听胸口越闷,终于忍不住挥手止住了他:“够了!”
她心里自有千言万语反驳世民,但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静默了片刻后索性直接道:“柴大哥的确是个英雄,但他不是我的夫君,这件事,绝无更改。”
“他救了阿兄和四郎,我也护住了他的两位儿郎和姨娘,大家都已信守承诺,尽力而为,没有谁欠谁的,你若觉得不够,我也无能为力。”
“至于我心悦何人,是我的事,我没有对不住谁,世人如何评说,我不会介意,阿耶若觉得我有辱家门……”她看着世民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可以不姓李。”
世民的呼吸不由一顿,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冲上两步,一脚将拦路的案几踢到了一边:“阿姊,你说什么?你疯了么?”
那案几直飞了出去,撞在帐子上,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营帐的外面,柴绍早已走到了一边,却并没有走远。他自是不愿再瞧见何潘仁,却也不想举止失当,让人揣测;他不想靠近大帐,因为猜得到世民要跟凌云说些什么,甚至也猜得到凌云会如何回答……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无数个念头在他心里此起彼伏,他突然有些后悔——他不该来接凌云的,他甚至不该来长安,他应该在将建成元吉送到后就离开晋阳,天大地大,他哪里去不得?
就在此时,那声闷响传了出来,在帐子都微微晃了晃。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地走过去几步,眼前忽然人影晃动,却是何潘仁已拦在了前头。
柴绍早已忍了他半日,此时再也忍无可忍,盯着他低声喝道:“滚开!”
他的目光之中,杀意已浓烈得如有实质,何潘仁却恍若不觉,神色依然轻松自在:“是么?那你听听………”
营帐中的凌云说出“可以不姓李”,只觉得肩头轻盈无比,连笑容都深了几分:“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可以离开李家,我可以名声尽丧,我可以浪迹天涯,不再回来,但我不想做的事,绝不会去做。从今往后,我只会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几乎能刺痛人的双眼,世民呆呆地看着这张笑颜,突然意识到,这世上大概的确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了。
她的声音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帐外,柴绍的脸色不由得一变,这结果自然毫不意外,但真正听到她以这样轻松愉悦的语气说出来,却还是让他心里说不出的憋闷,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冷着脸转身就走,却听何潘仁轻轻地叹了口气,欣慰之意,溢于言表。
柴绍忍不住霍然转身,冷冷地看着何潘仁道:“原来你希望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有些事,我是对不住三娘,但我至少没害过她……”
何潘仁摇头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得对,你从来都没有害过她,你只是……不在乎她而已。”
柴绍心头大怒,正要反驳,却见何潘仁轻轻地看了过来,目光仿佛能直透到人的心底深处:“我知道,你觉得我是胡说八道,当初你自是真心想对她好的,你也曾尽力让她过得好,你诚心迎娶她过门,你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就算有些事你处理不妥,那也是因为你有苦衷,你被人蒙蔽,你并没有想过要对不住她。”
柴绍原以为他会指责自己,却没想到他竟说出这番话来,似乎还并无讽刺之意,不由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何潘仁叹了口气:“我想说的是,你的确已经尽力了,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在乎就是不在乎,所以你在做一件事的时候,首先想的都是这事该不该做,要不要做,你不会去想这件事会不会让她不高兴,会不会让她受委屈,因为你觉得这并不要紧,至少并不比你心里的规矩道义更要紧,不比家里的孝悌和睦更要紧。”
柴绍漠然地等着何潘仁的下文,现在他当然听得出来了,这是指责,但这样的指责轻飘得简直可笑,他不好反驳,却也根本不必去反驳,他只想听听,就这么点事,这位何大萨宝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
何潘仁却并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看着他笑了笑:“所以,多谢你。”
多谢你们。
多谢你们从来不曾真的在乎她,让她今日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不再在乎你们了。
第七章 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