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是这么打算的?听上去倒也不是不行,可是……世民沉吟着皱眉道:“你是想和柴大哥分开设帐,各自领兵?那别人……”他原本想说别人看见你们夫妻久别重逢,居然还要兵分两处,岂不是会察觉不对?然而对上凌云沉静透彻的双眸,他心里一突,还是硬生生地换了个说法,“那也要看父亲和柴大哥答不答应。”
凌云淡然道:“你会让他们答应的。”
世民目瞪口呆,憋了半晌也只能道:“我可没这个本事!算了算了,我这就让人去向父亲回报一声,听听他的意思。”
凌云点了点头:“那你再告诉柴大哥一声,我会即刻安排好分兵事宜,不会让他再为难。”
世民心里好生不平,听她分派得如此清楚,忍不住嘀咕道:“你也知道他为难,你怎么不自己去跟他说?”
凌云心平气和地反驳道:“是你们让他为难的。”
世民张了张嘴,却发现说什么都不对,眼前的阿姊仿佛愈发陌生了,不仅是因为那一身红衣,更是因为这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态度。他知道,在这平静的背后,有一种更强大更坚定的东西,从容不迫,不可动摇。
他只能苦笑着告辞离开,来时气势如虹,去时颓然无语。
回去想了半晌,他还是先去了柴绍的帐中,看见马三宝便笑道:“三宝你来得正好,阿姊说,她准备分兵两处,你的人都跟着柴大哥,剩下的跟她回军营,应该很快就能出发了。”
柴绍转念间便明白了凌云的用意,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断然道:“这样不妥。无功不受禄,三宝手下的都是司竹园的降兵,跟着我算是怎么回事?”
马三宝却是听得喜出望外,忙解释道:“阿郎有所不知,这些府兵之所以能归顺司竹园,也是因为信得过阿郎你。如今跟了阿郎,兄弟们定然是乐意之至。而且在那边的时候,我们自来独成一营,训练起居都不与别人在一处,如今彻底分开,也没什么不妥的。”
柴绍神色淡淡地反问道:“那又如何?你们的粮饷装备营地,难不成也是自己解决的?我又凭什么要收下这份大礼?”
马三宝顿时僵住了。世民心知柴绍是不愿接受凌云与何潘仁的东西,忙笑道:“柴大哥不想收便不收。横竖咱们是来收拢各路义士的,不愁没有兵马可用。说来这次幸亏有柴大哥帮我,我在长安时年纪还小,认识的人也不多,别人未必信我;好在大家都知道柴大哥的名头,我这边也能事半功倍了。”
马三宝也只能跟着点头:“阿郎怎么做都好,反正小人是要跟着阿郎的,二公子莫要赶我就是了。”
世民笑道:“我为何要赶你?你们若是不嫌劳累,咱们今日便可继续往西。”
柴绍看着门外,默然无语。他知道世民用心良苦,也知道这是眼下最合适的安排,只是心头的那点块垒依旧如鲠在喉,让他无法轻松地说出一个“好”字。
世民知道他还在犹豫,忙继续劝道:“柴大哥,眼下大局将定,大事将成,我这边实在离不得你。再说你这一路浴血杀敌,出生入死,眼见着就要到建功立业的最后关头了,难不成反而要丢下所有的事不管?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建功立业?柴绍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却依旧微微摇了摇头:“二郎抬举我了,到了今日,没有什么事是离不得我的,我也没想过要如何功成名就。”
世民叹道:“我知道柴大哥你淡泊名利,但如今早已不是你我之事,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那长安城里咱们还有好些亲朋好友正身陷囹圄,咱们的族人奴仆正举步维艰,他们都在等着咱们早日救他们于水火,柴大哥总不能也置他们于不顾吧?”
这话柴绍却是无言以对,是啊,因为他的事,亲人族人如今还不知是什么处境,他能撒手不管么?
沉吟良久,他终于长叹了一声,点头道:“二郎说得是,是我狭隘了。”他应该想到的,不管他怎么做,柴氏一族早已和李家绑在一起,他可以一走了之,不要回报,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前程,但他总不能让柴家在付出如此代价之后却一无所获吧?他总不能断绝了柴家其他人的前程吧?他的愤怒,他的难堪,在整个家族的前程面前,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不是么?
世民见他点头,心里大喜,上前一步,笑着抱手:“柴大哥,这次千错万错,都是世民的错,多谢柴大哥宽宏大量,还肯帮我这一回!”
柴绍正色抱手还礼:“二郎客气了,柴某受国公之命辅助二郎,自当尽心竭力。”
他这态度,显然已不再把世民当成可以随意玩笑的兄弟,而是奉他为主,听他号令。世民心头又是感慨又是喜悦,扬眉笑道:“柴大哥这是什么话,咱们兄弟,不必如此见外!”
柴绍笑了笑没有接话。
一阵西风从门帘外吹了进来,他听见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声叹息。
他自来性情爽阔,不拘小节,也不曾把功名前程太当回事,因此就算年近而立,也自有一份少年意气,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在门外吹进的秋风之中,他清楚地感觉到,他已经开始老了,开始变成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这样的他大概能功成名就吧,说不定还能封侯拜将,名传后世……只是再也不能做一个无所顾忌、快意恩仇的人。
就像以前那样。
就像……她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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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说了,谢谢大家。
第九章 自取其辱
凌云和世民做事都极为利落, 当段纶快马加鞭地赶到南山时,他们的队伍已在拔营起寨,准备分兵出发了。
偌大的营地一片忙碌, 众人都在整理行装, 集结车马, 而天上雄鹰翱翔云际, 地下骏马来回巡驰, 又给繁忙的军营添上了一份森严气度。
段纶远远瞧见这番气象, 便已是暗暗吃惊, 待看到前来迎接自己的一行人, 心里又是一沉:在凌云和世民的身后,他看到了何潘仁醒目的身影, 却并没有瞧见柴绍。只是凌云和世民看去倒是神色如常, 他一时也摸不清深浅, 只能按捺住心思, 上前见礼:“三姊, 二郎!”
世民见到段纶早已喜出望外, 笑着抱手行礼:“四姊夫, 你怎么来了?我还想着要去蓝田看看你和四姊呢!几年不见, 姊夫看着愈发英武了。”
段纶也笑道:“二郎才真真是愈发出众了,英姿勃发,令人心折。”
他这话倒也不纯是恭维,当初离别之时, 世民还是十六岁的少年人,如今却已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年轻将军, 当年飞扬跳脱都已沉淀为英爽潇洒, 那份光风霁月的气度, 的确令人眼前一亮。
凌云听得也不禁莞尔,如今的世民的确是令人心折,至少她这边就已经折了两个。
寒暄过后,段纶便跟两人解释道:“我是昨日赶到长春宫那边的,偏偏晚了一步,没见到二郎和柴大哥,正好国公有话传达,我便自告奋勇过来了。”
父亲让段纶过来传话?世民心里一动,摇头叹道:“那姊夫今日可是又晚来了一步!柴大哥一个时辰前已跟着丘大将军往郿县那边去了。”
跟在他身后的丘行恭笑着补充道:“正是,都怪我们兄弟,我们前些日子刚从扶风收服了一批奴贼,人手是增加了不少,人心却还不大稳当,柴将军名震关中,对扶风那边也熟稔,我们才求得他先过去看看的,没想到竟误了段将军的事。”
段纶一听便知道不好:柴绍走得这么急,显然是借机避开某些人,某些事,那么这边……他忍不住看了看何潘仁,却见他神情自若,再看看凌云,也是微笑不语,显然并没有不安之意,他的心头不由得怒气暗生。
世民见他如此,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忙追问道:“不知父亲让姊夫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段纶定了定神,想到李渊的吩咐,尽量若无其事地道:“也没什么的,国公就是想告诉三姊和二郎,凡事要灵活处置,不必吝啬官职封赏,务必以凝聚人心为要。再过几日,他就会率军前来,到时咱们必要一战拿下长安,还望大家稳妥行事,切莫多生事端,影响大局。”
世民和凌云自是齐声应是。世民更是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父亲和他一样,不想让阿姊的事情闹出来,以免影响大局……他抬头瞧了瞧段纶,却见他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心里自是愈发雪亮,当下寻了个由头便对凌云道:“阿姊,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凌云原是若有所思,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转眸看了看段纶。她的目光透彻而奇异,仿佛看清了一切,又仿佛有些迷茫,有些叹息。
两人心头一凛,以为她要断然拒绝,却见她点了点头:“好。”
世民心里一松,忙将她引到了远离众人的山林旁,这才问道:“阿姊,丘家兄弟跟随你也有数月了吧?他们行事可还稳妥?”
此事也的确是他心里的疑惑:之前他召见了丘家兄弟,说了几句话,结果回头这两人就表明态度,要跟随于他。
当时他自是颇感惊喜:丘家兄弟是将门之后,素有勇武之名;更重要的是,这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因此他立时决定,让柴绍先跟丘师利去郿县,这样他和凌云就有了分兵两路的由头。
但现在回头一想,他心里又有些打鼓:丘家兄弟之前是何潘仁的手下,后来又投效了阿姊,如今却断然决定要跟随自己……他们真是被自己折服了么?还是他们一贯如此,动辄改换门庭?
凌云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沉吟片刻才道:“丘家兄弟颇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是一直没找到可以投效的明主。何潘仁毕竟是胡人,我又是个女子,他们虽然认定了李家,却也知道跟随我并无更多前程可言。今日见到你,大约觉得正是他们苦苦寻觅之人,自然便下了决心。”
对于他们的选择,她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多少有些感慨,而这感慨此时自然没有必要跟世民细说,她略想了想,还是把当初屈突通重兵围城,而丘家兄弟依然决定跟随自己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他们是聪明人,也颇有魄力,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
所以当何潘仁在竹园起事时,他们最早表示愿听差遣,当自己初战告捷时,他们也最早表达了追随之意,如今遇到世民,他们又毫不犹豫地直接投效了他……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大概就是俊杰中的俊杰吧。
世民笑着点头,心里的那点疑惑不知不觉已化为了满腔豪情:原来如此,那他们今日选了追随自己,自己日后定会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选择是何等正确!
凌云见他放了心,也笑了起来:“还有别的借口么?”
世民早已准备了七八件小事,正要顺口说下去,突然意识到不对,怔了一下才道:“阿姊……”对着凌云微笑的眼神,他到底无法再搪塞下去,只能解释道:“四姊夫多半也是有事想私下跟人说几句,绝不会把他怎样的,阿姊你尽管放心好了。”
凌云转头看了看,却见段纶跟何潘仁早已一前一后地走得远了。她思量片刻,还是叹了口气,尽管放心么?事情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另一头的树林里,何潘仁也悠悠地叹了口气:“段大郎,你有话直说吧。”
段纶早有无数话堵在心口,恨不能赶紧让这人知难而退,但此时对着他带着淡淡厌倦的深黑双眸,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突,好容易才绷住脸色,干巴巴地道:“是国公有事问你。
“国公昨日才得知,此次是何大萨宝带头投效了三娘,这些日子以来又是劳苦功高,因此想让我问问,大萨宝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无论是钱财还是官爵,亦或是商路、封地,你尽管开口,但凡国公能给的,就算眼下还做不到,日后也必然会信守承诺。”
何潘仁看着段纶,片刻后才轻轻笑了起来:“钱财?不瞒段大郎说,何某的确是身无长物,也就是有些钱财而已,有生之年,大概都不会匮乏,倒也无须让人赏赐。此事就不必再拿来说笑了。
“说到官爵,我这胡商萨宝,在中原固然不算什么,在西域倒也不比可汗国王差上多少。再说我若乐意,十年前就继承了王位,所谓封侯拜将,封妻荫子,于我而言,不过是早已厌倦的一路旧路。至于商路、封地也是如此,我早已无需这些身外之物,你们也不必再以己度人。”
段纶原也想过他会否认推脱,却没想到他会这样大放厥词,心头自是愈发愤懑,皱眉道:“何大萨宝,就算你富可敌国,权倾西域,但这里毕竟是中原,中原就有中原的规矩,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攀高附贵,原是人之常情,但要做得太过,那却是自取其辱。
“萨宝大概也知道,国公自来厚道,却也不是没有雷霆手段。有些事,今日你尽管开口,日后定能得偿所愿;可有些事,你还乘早打消念头的好,以免弄巧成拙,最后反而一无所得!”
何潘仁若有所思地听着他的话语,突然反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无论怎样我都配不上阿云,所以就不要妄想攀龙附凤,自取其辱了?”
段纶心里冷哼了一声,嘴上却还是尽量委婉道:“话也不必这么说。大萨宝固然是一表人才,奈何身份和阿云相差太远,你若继续跟随在她身边,只会让她被人耻笑,国公也断然不会应允这等有失体统之事,这样一来,与你所求岂不是南辕北辙?何大萨宝,你是明白人,该何去何从,应当不难决断吧?”
何潘仁缓缓点头:“看来无论我怎么说,你们都觉得我是另有所图,但注定不会得逞,不如乘早换个打算,还能得些实惠。”
段纶皱了皱眉,何潘仁怎么越说越直接了?但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他也只能道:“何大萨宝心里明白就好。”
何潘仁再次笑了起来,笑容冰冷而锋利:“我的确已经明白了,原来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配做阿云的亲人;有你们这样的亲人,的确是她的奇耻大辱。”
段纶怔了怔才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怒火顿时冲上了头顶:“你!你怎敢如此胡言乱……”
何潘仁语气嘲讽地打断了他:“我哪一句说错了?不是你适才亲口告诉我,让我别想攀龙附凤,别想通过阿云来算计李家么?你之所以会这么说,不就是因为在你们眼里,阿云她根本不是一个人,她只是李家的一个物件么?若有人不顾一切地想跟她在一起,那也定然是因为李家的财富、名声、地位,定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