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应和着他的话语,屋外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音越来越近,沈英脸色一沉,飞身掠出房门。
沈英在山上修的这处坞堡,原是为了安置本房的族人,寨门修得颇为结实坚固,此时大门却已洞开,好些壮年男子在拖家带口地往外走,几个妇人上前劝阻,却被轰到了一边。有人看到沈英出来,提高声音道:“我们为何要留下?难不成堂堂沈家子孙,要一辈子躲在山上当野人么?你们来拦我们,不如去找你们的英娘姊姊,英娘姑姑,让她带着你们一起下去,不就什么都好了?”
沈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突然间意识到有些不对,转身看着追出来的沈六郎寒声问道:“柴家二郎和我那几位江湖朋友,如今是不是也都去了郡守府?”难怪从昨天起,就有人陆陆续续以各种理由把他们请出去帮忙了,他们什么都算计好了!
沈六郎脸色微窘,硬着头皮道:“他们身怀绝技,叔父早就想结交了,姑母放心,叔父那边正在用人之际,他们绝不会受任何委屈!姑母就算自己不肯再沾俗事,难道还要挡着他们去为自己谋个前程?”
“姑母也莫要恼怒,我们也是为了您好!您这样的本事,为何要埋没在山野之间?为何不能为沈氏效力一二?这样大家也都能有个更好的结果!”
沈英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十几岁出来行走江湖,已经多少年没吃过这种亏了,就因为这些人都是她的血脉亲人,所以她没有半分提防,而他们也没有半分顾忌——他们料定她绝不会对亲人们如何,也料定她不可能放弃徒弟和同伴,放弃这些家里已没有壮劳力的妇孺,他们料定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从极高的地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尖锐声音。沈英心头一震,抬眼看去,却见微微阴沉的天幕下,两只金褐色的鹰隼正在展翅翱翔!
沈六郎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那两只鹰隼,略觉纳闷,却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再接再厉地劝说道:“姑母也瞧见了,人心如此,肯留下的不过是些老弱妇孺,姑母一个人,是能护得她们衣食无忧?还是能带她们再去别的什么地方?所谓孤掌难鸣,姑母就莫要逞强了!”
沈英目光一转,落回到沈六郎的脸上,眼里那点冷峻的怒火已化成了嘲讽的笑意:“是么?那可未必!”
第二十三章 共襄盛举
吴兴的郡守府并不算大, 屋舍也略显陈旧,然而花木葱郁,格局古雅,自有一股被时光洗涤过的高华气韵。
花园边的会客厅更是如此。这里的墨书屏风、博山香炉乃至青瓷插瓶, 皆是来历不凡之物。置身其间, 看到的每一处陈设, 都凝结着数百年的岁月沧桑与人物风流;听到的每一句话语, 也似乎因此变得格外厚重悠长, 格外令人信服……
身为花厅的主人,郡守沈法兴对此自是心知肚明。看着面前年轻人,他颇为动情地从天下大势说到了个人前程,眼见着对方果然面露向往, 连连点头, 这才笑道:“二郎以为如何?”
二郎柴青毫不犹豫地抱了抱手:“府君说的都在理不过了!”
沈法兴满意地拈须而笑。他就知道, 这位柴二郎虽然貌不惊人, 但毕竟出身大族, 又是堂堂男儿, 骨子里自有一股不甘人下的志气,只要跟他讲清楚道理, 他便知道该何去何从!不像那些滑不留手的江湖粗人, 也不像他那个不识大体的师傅……
他心里高兴,正要再鼓励几句, 就见柴青往窗外看了一眼,脸上的向往之情愈发明显:“却不知府君这边……晚宴何时才能开席?”
沈法兴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自己没有听错吧?他这是什么意思?
柴青显然看出了不对, 脸色也是一变,盯着他惊疑道:“府君莫不是……不打算请客?”——他这次下山来,原本就是因为吃腻了山泉野味, 想吃一顿酒肉俗物,听了这半天的废话,好容易窗外总算是飘来酒肉香气了,这位郡守怎么看着竟像是没有请客的意思?
沈法兴僵硬的面孔艰难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柴二郎,吃喝乃是小事,本府这回请你们过来,原是有大事相告,大计相商!”
柴青坦然点头:“我知道啊,不就是那蠢皇帝被宇文家的贼孙们给宰了么?这可是件大好事!府君想借机横扫江南,这个主意自然也好得很,我不是都赞叹过了么?”
沈法兴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耐着性子问道:“那二郎难道就不打算做点什么?”
柴青纳闷地看了他一眼:“我自然打算好了——等吃饱了我就赶紧回山,没事再不下来!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急着问府君酒宴何时能开席了。”
沈法兴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了,沉声怒道:“二郎原来是在消遣沈某!”
这次为成就大事,他外联隋军部将,内结沈氏诸房,一切还算顺利,没想到却在沈英这里碰了壁;亏他早就料到这位堂姐不会轻易出山,还多做了一番布置,结果她手下的这几个江湖人竟没一个肯听话的,而这柴二郎更是比他们还要滑头,还要可气!
他越想越是气恼,转头冲着门外断喝了一声,“来人,将柴二郎送回去!”
两个守在外头的精干家仆闻声而入,一左一右作势要将柴青押出去。柴青也怒了,一挽袖口冷笑道:“沈郡守,你莫要倒打一耙,分明是你先消遣我的!不想设宴招待我直说便是,东拉西扯,你当我跟你一般闲得慌么?不用你的人带路,我自己会回山!”
沈法兴也懒得在跟他再虚与委蛇,冷冷地道:“既然都来了,那就多留几日吧,等你师傅想通了再说!”
柴青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算何等物流,也敢说要‘留’我柴二郎!”话音未落,他一个闪身,身形如烟如电,转眼蹿到门外,随即眼前却是一花,却是一张大网兜头而下,将他罩在了里头!
他反应极快,手腕一振便滑出了袖中的短刃,要割断网绳,只是对方显然也早有准备,拉网的几个人立刻扑了上去,几下就将他的手脚都缠了个结实,那柄短刃也被他们夺了过去。
沈法兴听到柴青罗网,这才迈步走出房门,居高临下地看着竭力扑腾的柴青,轻蔑道:“柴二郎,你就省省力气吧!”
柴青挣扎不动,气得大骂:“你这老匹夫!我当你长辈才给你面子,听你啰嗦,谁知你竟是个卑鄙小人!就你这品性,还想学别人招揽英才?也不回去照照镜子,看天底下哪个英雄是像你这样不要脸的!”
这话正戳在沈法兴的肺管子上,他的脸色顿时阴沉得可怕,寒声道:“让他闭嘴!”
院子里的健仆们都怔住了,这柴家二郎被快缠成粽子了,怎么堵嘴?有人便迟疑道:“阿郎?”
沈法兴冷着脸反问道:“还要我来教你们么!”
他的性子自来就不大好,对外还算温文有礼,私下却极为严厉,容不得半点违逆。他这一怒,几个健仆都吓得脸色大变,领头的忙一声得令,上前看了看,对着柴青的嘴便踹了过去。
柴青忙就地一滚,好歹躲开了这一下,但手持渔网的几个健仆也立时反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他,将他的头颈拉得高高仰起。领头的仆人走到跟前,抬脚以更大的力道踹了上去。
柴青骂声不绝,但眼见那靴尖已到跟前,他到底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但等了一等,脸上却并没有等到那意料中的剧痛,耳边倒是响起了一片惊呼惨叫之声。
他忙睁眼一看,却见那几个仆人都已七歪八斜地倒在地上,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弯下腰来,手里银光挥动。他的身上顿时一松,那张渔网已是四分五裂。
那人却不着急扶起他来,反而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小二郎,一年不见,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竟被这些废物给捆成了这样!”
柴青摸着屁股跳了起来,欢喜得眉毛乱飞:“小鱼姊姊,你怎么来了?师傅呢?阿嫂呢?”
小鱼鄙夷地撇了撇嘴:“你是怕她们瞧不见你这倒霉模样?”
柴青忙道:“我是大意了而已!我以为这郡守是想请我们吃席,顺便拉我们入伙,我虽然不想入伙,但来都来了,总要吃完饭才好告辞吧?结果这人不但吝啬,还阴险,我哪能想得到,他堂堂郡守,谈不拢了连顿饭都舍不得给,反而要把我网了去,估计是想自己添道菜!”
沈法兴早已被小鱼吓得后退了两步——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有人进来,只见自己的人突然都倒了下去,这才瞧见小鱼的身影;后来听到小鱼开口,心里才微微一定:原来也是沈英的徒弟!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突然又听到柴青如此编排自己,忍不住道:“二郎这话从何说起?我只是想多留你两日,回头等你师傅来了,也好一道商量日后的大计。”
商量大计?柴青不由得一声嗤笑:“什么大计?说得好听!你不就是打算吓唬住我师傅,让她给你卖命么?”
沈法兴脸色顿时一板:“柴二郎,你也是大族出身,岂不知家族为何物?如今大变在即,我沈氏一族备受打压数十年,总算有了出头的机会,自是人人都责无旁贷。你师傅年少时置身事外已酿成大错,难道还想继续错下去?如今我既然主持着族中事务,就不能让她重蹈覆辙,总要跟她说清楚道理吧?”
“至于你,我也算你的长辈,你说走就走,还破口大骂,毫无规矩,在沈家的地头上,容不得小辈如此撒野,我也只能代你师傅教你一教了!”
他原本生得相貌堂堂,这么侃侃而谈,自是气度端庄,风姿俨然,柴青纵然知道他是拿大帽子来压人,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反驳起,只能怒道:“你算老几?也敢说代我师傅教训我?再说我师傅想做什么,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沈法兴傲然道:“只要你师傅还姓沈,有些事,就由不得她!”
柴青气得还想再说,却听院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府君说得不错,有些事,的确让人身不由己。”
随着话语声,沈英大步走了进来,柴青自是大喜,沈法兴的心头却是一紧:他也知道,沈英迟早会现身,但她和她徒弟都是怎么进来的,为何没人通报?自家的那些仆从兵丁难不成都被她唬住了?
他心里越想越没底,面上倒是半点不露,冲着沈英点头笑道:“可算请到阿姊的大驾了!这一回我是心急了些,只是俗话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外头的形势还不甚分明,族里也有好些人在等着阿姊发话……我只能出此下策!”
“我也知道,阿姊你自来闲云野鹤惯了,不愿参与俗务,但家族兴亡已在此一举,阿姊总要为族里这么多人的生死安危想一想才好……”
沈英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府君过奖了。”
沈法兴心里不由一沉,他就知道沈英不容易说服,眼下看来……
沈英的话音却是一转:“不过府君有句话说得对,我年少时曾因置身事外而遗恨终身,所以这一回,我不能再重蹈覆辙。”
沈法兴心头顿时大喜——沈英武艺高强,又是走南闯北,交游广阔,论对天下各路豪杰的了解,江南只怕没人能胜过她;更要紧的是,这半年多,她帮着各乡筑堡练兵,在族里威望极高。有她帮忙,无论对内对外,他都能省力许多。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不惜代价地要说服她,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想通了!
他忙道:“多谢阿姊!”
沈英笑了起来:“你既然叫我这声阿姊,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了。听闻五弟如今已收服了驻守吴兴的朝廷队伍,此事做得甚好!五弟为官多年,日后这些事情,还要劳烦五弟多多出面……”
沈法兴越听越不对头:“阿姊此言何意?”
沈英看着他扬眉而笑,笑容竟是格外轻松灿烂:“我不是说了么,这一回,我不会再置身事外。五弟如此看重于我,我自不会辜负五弟的信赖,从今往后,我会带领咱们沈家重掌江南,会让沈氏重现荣光,乃至于更上一层楼!”
“五弟放心,你的功劳,阿姊我是绝不会忘记的。”
第二十四章 勉为其难
她居然想带领沈家踏平江南、逐鹿天下?
沈法兴就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隔夜的鸡汤, 那滋味,酸爽复杂得简直难以形容。
沈英大概也看出他脸色不对,诧异地挑了挑眉:“怎么?不是五弟你说眼下时机难得, 咱们沈氏可以乘势而起, 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误会了?”
沈法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忙摇了摇头:“不, 不曾误会!”他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做梦也没想过, 这事会由别人来做主, 而且还是眼前这个女人!
沈英放松地笑了起来:“那就好。我就知道, 五弟你最是深明大义了。”
她的语气里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谦逊, 就像她做头领的事已成定局。沈法兴心口顿时一闷, 脱口道:“不过阿姊, 你毕竟是个妇道人家……”
沈英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话:“是啊, 我原本也想着,我毕竟是个妇道人家, 能保住自家平安就好, 不该去插手这种大事。可这不是五弟你再三邀请我么?你说这件事离不得我,甚至把我的徒弟朋友都请到了府里。我这才渐渐明白过来,我虽是女子,却不可妄自菲薄,更不能再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