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也沉得住气,当下也笑嘻嘻地欠了欠身:“烦劳嬷嬷了。”
那嬷嬷带着小鱼转出了屋子的侧门,走过一处过道,来到了另一个院子。院门里头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瘦小婢女,见嬷嬷带人进来,默不作声地屈了屈膝,随即便退到外头,关上了院门。
这院子比刚才那处还要小,整个院子,只有小小的三间屋子,也比刚才那边更为整洁,院里的青石板上几乎纤尘不染,这个院子里还飘荡着一股浓浓的檀香味道。嬷嬷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小鱼来到屋门前,掀开门帘,轻声:“夫人,国公府的客人来了。”
屋里响起了一个柔和的声音:“请客人进来吧。”
小鱼已是好奇到了极点,向嬷嬷点了点头,迈步便进了门槛,顿时觉得眼前微微一暗,身上却是一阵发凉。
这屋子里到处都空荡荡的,似乎连炭盆都没有生,只在最里边点了几盏铜灯,照亮了一个小小的佛龛。佛龛前孤零零地跪着一个妇人,这屋里冷如冰窖,她穿得却似乎并不多,此时刚刚转过头来,看着小鱼笑了笑。
小鱼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今日这一路进来,处处都是意外,但最让人意外的,却还是这位夫人的面孔。
她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年纪,面孔圆润皎洁,眉目细长微弯,鼻梁挺直,双唇饱满,竟然是个难得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她眉目之间几乎看不到一丝戾气,神色柔和,令人可亲。
在来之前,窦氏已简单地告诉过小鱼,元弘嗣原配早逝,和继室杨氏也已失和多年,这位杨夫人据说十年来一直在家里吃斋念佛,不问外事。但能拿到阿痴的身契又送到李家来的人,却也只有她了。加上阿痴被她一诈也承认,是夫人身边的嬷嬷叫她来李家求救的。因此,小鱼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看到一个未老先衰,容颜沧桑,满腹仇恨的妇人,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夫人竟然如此年轻美貌,神色气度,更是几乎称得上是慈和。
窦氏让她来找的杨夫人,真的就是眼前这位吗?小鱼踌躇了一下才上前两步,欠身行礼:“夫人安好,婢子奉主母之命,来向杨夫人问安。。”
杨氏含笑点头:“窦夫人果然是聪慧无双,也请你帮我向她问个好。不知窦夫人还有什么指教,你不妨直说吧。”
原来还真是她!小鱼暗暗吸了口气,这才道:“我家夫人有两件事想请教夫人。”
“其一,不知夫人是否知晓,圣人为何会猜忌李家,尤其是我家三郎。”
“其二,若夫人肯赐教,不知我家该如何做,才能报答夫人的大恩。”
杨氏再次微笑了起来,整张面孔就如春花初绽,明月生辉,让人不敢几乎直视。小鱼刚才见她那一笑,就已觉得十分惊艳,此刻才发觉,刚才她的笑不过是客套而已!她真正笑起来,美得足以惊心动魄!她心里不由猛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个元弘嗣,是不是个瞎子?”
就听杨氏轻声笑道:“夫人猜的不错,圣人为何会猜忌国公家和贵府的三郎,妾身的确略有猜测,愿据实以告;而我也的确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国公和夫人。”
抬头看着小鱼,她的笑容愈发明媚亲切:“那就是请他们一定要毁掉元家,让这一家子忘恩负义的畜生,都得到应有的报应!”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大家不妨猜一下:
这个杨夫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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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三管齐下
“你是说, 圣人这次之所以要对三郎,对我家下手, 是因为他,做了个……梦?”
看着小鱼,李渊几乎有些茫然地问出了这句话。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怒色, 那些皱纹仿佛还变得更深更愁苦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 小鱼只觉得胳膊上微微一麻, 不由自主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她斟酌了一下,谨慎地答道:“杨夫人说,这是在元弘嗣书房伺候的哑仆写给她的,这仆人她布置已久,十分可靠;还说元弘嗣父子也曾反复推敲过此事, 最后才得出这个结论, 想来不会有错。”
李渊愣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先还有些低沉,渐渐变成了放声大笑, 最后竟是不可抑制地笑出了眼泪。
李世民瞧得心惊胆战,心里对这消息又有些将信将疑, 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劝说几句,却被窦氏一把被拉住了袖子。她向李世民摇了摇头,随即就目不转睛地瞧着李渊, 神色竟是难得的柔和。
凌云也在默默地看着父亲,颇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他生于富贵,一生顺遂,突然遇到这灭门之祸,早已不知在心里追问过千万遍,反省过千万遍: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皇帝恨不得他早点去死,以至于三郎重伤垂死,二娘饱受凌虐,三娘名声尽毁,加上大郎那边……他到底是哪里惹来了皇帝的忌讳?
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居然只是因为皇帝做了个梦!梦里大概有个什么李三郎谋逆造反,他就疑心上了玄霸,而且决定要除掉李渊,除掉李家……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想错了皇帝,更想错了自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此而已,谁会关心一块肉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荒诞,更可笑吗?
李渊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擦干眼角的泪花,冲小鱼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小鱼看了凌云一眼,见凌云点头,这才退后几步,一个闪身便出了房门。
窦氏瞧在眼里,不由皱眉:这婢子真是处处古怪!只是没等她多想,李渊已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苦笑道:“还是你猜得准,你说,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才是?”——之前窦氏就猜测过,多半不是李渊做错了什么,而是杨广听到了童谣谶语之类的东西,大概涉及李家和三郎,只是没想到是他亲自做了个梦!
窦氏对此倒是盘算已久,当下沉吟道:“既然知道是这个根源,之前的准备倒是没白费,都可以用起来了。眼下咱们要做三件事,第一件,你立刻去皇宫请罪,就说刚刚才知晓三娘曾在元家杀人放火,还因此被大长公主退了亲,此事都怪你疏于管教,求皇帝惩戒!”
“第二件,巢太医如今就在三郎那边,待会儿我会亲自过去跟他说一声,等皇帝问起三郎的病情来,就求他说得……说得严重些。”
“至于第三件,是我昨日就跟你说过的那件,你还不肯答应,如今既然知道这一切是因何而起,你还要再犹豫么?”
李渊自嘲地笑了笑:“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就依你。我这就去求见圣人!”不就是名声么,不就是门楣么,他曾以为只要他勤谨诚恳,就可以保住这些东西,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什么都不是,他什么都保不住!
窦氏也点头:“好,其余的事我来安排。二郎,你也跟我去见见巢太医。”
李世民听得一头雾水,闻言忙道:“等等,阿娘阿耶,第三件到底是什么事?还有,你们真就信了那杨夫人?万一她弄错了呢?万一她是故意骗人呢?”
李渊已走到门口,闻言叹道:“你听你娘的安排就好,不会有错。”说完一掀门帘,大步走了出去。
窦氏把凌云和世民都叫来听小鱼的回报,原是想让他们姐弟多知道些事情。听到世民这么一问,她斟酌了一下,先叫了周嬷嬷进来,让她立刻去外头送个口信,随即便回身对两姐弟道:“你们之前可听说过这位杨夫人?”
世民忙道:“我听说过!十来年前,元弘嗣在幽州得罪了总管燕荣,被燕荣百般折磨,险些生生饿死,就是这杨夫人孤身逃离幽州,赶到京城向先皇求救告状,先皇这才派人去救了元弘嗣,又查明杨夫人所告属实,赐死了燕荣。不过后来两人似乎因嫡子之死而失和,杨夫人就独居小院吃斋念佛,不问外事了。”
窦氏点头道:“这位杨夫人其实是继室,死去的嫡子并非她所生。元弘嗣的原配也姓杨,是纳言杨达的女儿,因生子难产而亡,杨家就从族里又找了个年貌合适的认作义女,嫁给元弘嗣做了继室,就是这位杨夫人了。当时元弘嗣一直在外地任职,她就留在京城照顾嫡子,直到孩子七八岁了,才去幽州一家团圆,结果没多久就遇上了燕荣发难。
“就是那一回,元弘嗣被关押在狱,杨夫人又逃出来报信了,留下的奴仆人心惶惶,那嫡子生来病弱,又吃了惊吓,缺了照料,病倒之后竟是没能挺过来。此事,杨家和元弘嗣便都怨在了她头上。”
世民奇道:“这事怎么能怪到她?难不成她得任由元弘嗣去死才对?”
窦氏叹道:“杨家人就是这么想的。元弘嗣死就死了,只要那孩子在,元家的一切就都是他们外孙的;但那孩子死了,元家跟他们还有什么关系?再说,那燕荣,也是杨家杨雄的女婿,她一个义女,不但没有照顾好杨家的外孙,还让杨家的正经嫡女守了寡,你说杨家如何还能容她?”
世民恍然点头,随即还是觉得不对,“杨家也就罢了,元弘嗣怎能怪她呢?若不是她,他早就被燕荣饿死了!”
窦氏冷笑道:“不仅如此,我还听说,杨夫人不但孤身去了京城,而且不肯休息,执意跟着钦差又赶回了幽州,一路苦求他们快走。钦差都为之动容,破例让她亲自带人去监狱里救出了元弘嗣。”
李世民惊讶地瞪大了眼:“那、那元弘嗣为何还要怪她?”
窦氏反问道:“你说呢?”李世民茫然摇头。
一直沉默不语的凌云突然开口道:“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世民愈发惊奇:“姊姊是怎么知道的,到底会是什么事?”
凌云摇头道:“我不知道。”师傅曾告诉她,江湖人最忌讳的便是卷入他人的阴私,一旦瞧见了旁人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凭你什么生死交情救命恩情,都未必抵得上这一份羞恼不安,想来元弘嗣的情形也差不多吧。
世民还要追问,窦氏叹道:“你姊姊怎能知道?不过她说得对,元弘嗣自视甚高,越是这种人,越不能容忍旁人瞧见他狼狈不堪的模样。杨夫人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自此她便招了元弘嗣的忌讳,嫡子之死,不过是个借口。”
其实这件事,她倒是能猜出几分。因为元弘嗣此后再没有纳妾生子,而且性情大变,原本只是脾气暴躁严苛了些,此后却变得视人命如无物,以酷虐为快事,种种行径,较燕荣更甚;她还听说,他处置男囚,总是故意摧残下身……不过这些肮脏事,就不必说给两个孩子听了。
“总之,你们要记住,待人处事,总要多长个心眼,多给自己留条退路。不然就像这杨夫人,一腔孤勇,却只换来娘家怨恨,夫君忌讳,天地虽大,却已是无她的容身之处。好在她性情倒是坚忍,在那般绝境之中,还能苦心经营,如今总算找到了机会。日后我们跟元家必然誓不两立,有她为内应,元家迟早会败,到时我们自会暗中保下她来,另给安排出路,还她一个出头之日。”
李世民有点意外:“阿娘的意思是,她其实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另谋出路?”
窦氏不由失笑:“难不成你以为她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能是一腔孤勇,毫无算计?那她根本就撑不到今日!”
李世民原本对这位杨夫人很是佩服同情,听到这里顿时撇嘴:“原来如此,这种女子原本还好,如今怎么变得如此深沉狠辣,这么会为自己算计了?”
窦氏微微摇头,出神片刻才道:“谁不愿意,万事不用算计?谁不想付出便有回报,真情便能换来厚待?但世道如此,换了性情,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罢了,不说这些不相干的。你跟我去见巢太医,我会请他给你再看看伤势,你就算装,也要给我装得厉害些,装得委屈怕疼一些!”
李世民皱眉道:“这要怎么装?”被几个下人打成这样,他已经很丢人了好吗!
他话音未落,凌云突然伸手“啪”地一掌拍在了他脖子上,正是他早间受过伤的地方。世民顿时痛得跳了起来:“姊姊,姊姊你这是做什么?”
凌云却仿若未闻,出手更快。李世民纵然尽力格挡,还是接连挨了好几下,而且全落在之前的受伤青紫之处,力道虽然不大,却也痛得他龇牙咧嘴。凌云这才退后一步,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你不用装了。”
李世民“啊”了一声,顿时好不委屈:“那你也先说一声,再说了,办法多得是,你干嘛要再打我一遍?”
凌云淡淡地道:“自然是因为我变得深沉狠辣了。”
世民气得瞪大了眼睛还要反驳,窦氏又好气又好笑地断喝了一声:“好了,别闹了,二郎,乘着还疼,赶紧跟我过去!不然你姊姊不是白打了你一顿?”
世民不可置信地看着窦氏:自己刚刚被姊姊欺负成这样,母亲居然说不能让姊姊白打?
窦氏瞧都没瞧他一眼,转身便出了门。李世民顿时不敢再抱怨,委委屈屈地跟在了窦氏身后,一路来到了三郎的院子。两人还没进门,就见柴绍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世民心里便有些奇怪:他不是早上才离开吗?怎么又来了?
原本脚步匆匆的窦氏突然停住了身形,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柴绍的背影,转头吩咐自己身边的婢女:“去请柴大郎到国公的院子里歇歇脚,就说待会儿二郎有事要烦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