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平阳传——蓝云舒
时间:2020-12-22 07:13:38

  四娘五娘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掩不住的惊诧。
  她们两人跟三娘原是一起长大的,年纪不过相差数月,又都是由母亲窦氏教养,当初三人也曾同进同出,关系亲近。只是后来她们都按部就班地嫁人生子,三娘却带着玄霸独居在外,再未见面。不过这些年来,人人都称颂三娘孝悌,说她如何深居简出、简素无华、温柔贤淑……听得多了,两人难免会生出种种猜度。如今看来,大家说的似乎并不全对,她们想的就更是离谱。
  眼前的三娘,出落得十分高挑——世民玄霸如今都已不矮,然而往那里一站,却是三娘最显修长挺拔;她的打扮倒也的确简素无华:衣无纹饰,发无装点,脸上更是半点脂粉不施,越发显得眉目细致,肌肤净白。
  只是作为女子,她的身量到底是高了一点,脸角轮廓似乎也过于分明了一点,整个人便少了几分秀美,跟温柔贤淑就……更有点差距了。
  可她们记忆里的三娘不就是这样么?利落清爽,沉默倔强,和别人嘴里的那个孝悌楷模全然不同。她们以前都觉得,三娘定然是变了,只不知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万万想不到,她竟是毫无变化,就连下车的动作,都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还有三郎玄霸,他看去是比世民白净单薄一些,脸色似乎也不大好,但那挺拔秀致的样子,哪是病弱少年的模样?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不过,她们都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女,纵然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依旧笑得滴水不漏,两人上前几步,向凌云见了礼。
  待到凌云回礼时,四娘便拉住了她的衣袖:“阿姊切莫多礼,唉,这些年不见,阿姊越发高挑了,就算低下头来我也赶不上。我这些年竟是白吃白喝了!”说完还哀怨地拍了拍的胸口。
  五娘笑微微地接道:“四姊姊既然知道,回头洗尘宴上爷娘好容易准备齐那么些好菜好酒,你可定要少吃少喝些,省得又白费了。”
  凌云不禁莞尔。她记得四娘天生小巧,打小便最羡慕别人的身量,而五娘就喜欢变着法子地打趣她。这样的话,她从前不知听过多少,此时再次听到,自有一份亲切。
  另一边,四娘的夫婿段纶和五娘的夫婿赵慈景也向着三娘遥遥行礼,又上前迎住了玄霸。那段纶的模样颇为英武沉稳,和娇小机灵的四娘相映成趣;赵慈景更是生得俊美异常,和斯文秀丽的五娘看着更是一对璧人。
  玄霸原本一直有些神思不属,待瞧见这两位人才出众的的姐夫,心里忽有触动,神色言谈反而渐渐自如了起来。
  世民瞧在眼里,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待得一群人说说笑笑来到正堂,向等候在堂前的母亲窦氏见礼时,他的一颗心又悄悄地提了起来。
  看着窦氏,凌云的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上回见到母亲,还是三年前,那时因皇帝留驻长安的时间越来越少,父亲又做了殿内少监,窦氏决定举家迁往洛阳,她和玄霸从武功赶去送了次行。那时他们都以为,他们很快就能回到家里……没想到,一晃就是三年,如今四娘和五娘都有了孩子,连世民也很快就要娶妻。
  三年来,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母亲窦氏了。
  其实不光是这三年,这么多年以来,母亲好像从未变过,永远都是这般仪态万方,永远都是这般光彩照人。这两年时常有人惊叹玄霸生得出众,不过是因为玄霸生得最像母亲。只是如今母子俩当真站在一处,凌云纵然偏心弟弟,也不得不承认,玄霸的俊秀跟母亲的容色,还是差了很远。
  看着她微笑凝眸的样子,谁能相信她已是年过不惑?谁又能相信,她看着的是三年未见的儿女,而不是檐下今天新开的海棠花?
  其实母亲看着谁的时候都差不多吧,除了,她的二郎世民。
  凌云知道自己不该多想,但迎着母亲毫无波动的眼神,她还是清楚地听到了心底的一声苦笑。而一边的玄霸,只抬头看了窦氏一眼,便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两人并排向窦氏行了大礼。窦氏微笑着点了点头:“赶紧起来吧。这几日天气不好,你们路上想来辛苦,不如先回去洗漱休整一番。过两个时辰再来这边用饭,到时你们的父亲也该到家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她的声音亲切无比,笑容温柔之极,字字句句都是体谅。凌云听着,却只觉得心里更冷了一些。
  看着窦氏不知落在何处的眼神,突然之间,她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这样完美无瑕的温和亲切,索性直接抬起了头:“多谢母亲体谅,只是女儿有些话,还是想先跟母亲说一声。”
  她的声音虽轻,却自有一份坚决。李世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四娘和五娘也隐隐意识到了有些不对,玄霸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窦氏却依然静静地看着凌云,脸上的微笑一丝都没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挥了挥手,四娘五娘相视一眼,无声地退了下去,世民倒是想留下,但在窦氏看了他一眼之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只有玄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越战越直。
  凌云只得轻轻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到外面去等自己。看着凌云的神色,玄霸眼里的不服渐渐变成了委屈,却到底还是低了头,转了身。
  婢女们不知何时已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堂屋里,转眼便已只剩下了母女二人。屋里炉火依旧温暖,香炉也依旧氤氲,然而就在两人沉默之中,整个屋子分明已变得越来越冰冷凝重。
  窦氏温柔的笑容里终于带上了一丝讽刺,“三年不见,你怎么竟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我原以为,你总要换下这身脏衣裳,找个没人的时机,再过来问我为何不让玄霸回家。没想到你会如此迫不及待!怎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急着要昭告天下,这世上就数你最心疼幼弟,最孝悌不过么?”
  凌云纵然已想到了窦氏会有的千百种说法,这一刻,也只觉得心头就像被人用钝刀子狠狠砍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第四章 风雨欲来
 
  母亲,她居然是这么想自己的?
  抬头看着窦氏,凌云几乎有点茫然:可是为什么呢?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让母亲误会了吗?
  瞧着凌云怔悚的样子,窦氏眼里的讥诮却是更深了几分:“怎么不说话了?之前你不是说得极好么?‘三郎不归家,阿姊不出嫁’,真真是掷地有声!不过,你是不是忘了?我和你阿耶还在呢,三郎什么时辰能回家,你什么时辰该出嫁,如今还真不是你说了算的。”
  “你也别这么瞧着我,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这些年来,我是对你太过千依百顺了。你要人,我便给你寻人,你要名,我便给你扬名,你性子古怪,我便想方设法回娘家给你求了门最省心的亲事。我原是想着,你既无美貌,又不聪慧,学识秉性,没一样拿得出手。若能有个好名声,有自己人照应,日后大概还能过得好些。却没想到,你转头就拿着你的这名声、这亲事,来要挟我了!”
  “好,你尽管试试。我还真是想看看了,若是我不依你,你又要怎么做?在成亲前上吊给大家瞧么?”
  听着这讥讽的话语,看着窦氏轻蔑的眼神,凌云只觉得一口气直冲到了嗓子眼里,噎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但从没有哪一刻,让她如此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她明明早就想好了要说的话,她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解释,想反驳,但现在这些话却都死死堵在了她的胸口,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定是被这些话憋得太狠了,凌云发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只能扭头看着屋角,竭力平息下这翻腾的情绪。
  屋角里,一只五足鎏金博山炉正在吞云吐雾,丝丝缕缕的轻烟不断从炉盖上的铜兽口中悠然腾起,渐渐消散在空中。然而她心里的那些话却依旧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没有一句能从口中说出,也完全没有消散的意思……
  见凌云还是闷头不语,窦氏脸上的嘲讽渐渐变成了不耐:“看来我还是说得不对,有些事上你倒真是没变,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该说话的时候管不住口舌,该说话的时候就只会做个闷嘴葫芦!性急而智短,你可真是出息……”
  她的话还没说完,堂屋的后窗上突然“啪”地一响,不知什么东西碰上了窗棂。窦氏愣了愣,转头看着窗户,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之间已是意兴阑珊。
  她厌倦地向凌云挥了挥手:“总之,你记住了,凡事过犹不及,你想要孝悌的名声也好,想为三郎出头也罢,从现在起,把这些心思都收起来。日后三郎的事自有我和你阿耶做主,你就不用再过问了。”
  “下去吧!”
  凌云并没有动弹。
  窗棂上的那一声,让她也愣了一下,心底深处不知哪里被这一声触动,久远的一幕竟是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八年前了。因为不忍看着玄霸被孤零零的送走,她请求父母让她和玄霸一起回武功老宅。父亲断然拒绝,母亲想了想之后却把父亲拉进了屋子。她悄悄跑到后窗偷听,结果听见母亲的话:
  “我知道你疼三娘,可父母爱子,则为之计远,三娘已满十岁,容貌才智学识都不出众,偏偏性子又孤拐,口齿还笨拙,今日我还问她,日后拿什么立足?如今看来,这倒是个法子!你想,她小小年纪,自愿代父母隐居乡间、照顾幼弟,何愁不能得一个孝悌的美名?有了这名声,旁人自会高看她一眼。几年辛苦,换一世顺遂,她既有这份心意,咱们何不成全了她?”
  那个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太听懂母亲的意思,但现在从记忆里再翻出来瞧瞧,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并不是她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而是从一开始,母亲就认定了自己是要沽名钓誉!
  原来在母亲眼里,自己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巨大的失望如巨浪般从凌云的心头席卷而过。很久以来,她以为自己对母亲已经毫无期待,就像母亲对她也是毫无期待一样。但这份失望还是告诉她,原来在她内心深处,居然还有那么多细细密密的希望,在默默等待,悄然生长,直到这一刻,被迟迟领悟到的真相连根拔起……
  突然之间,凌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可笑。转头再看着窦氏,母亲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厌倦和嘲讽,之前还让她觉得那么刺痛,那么无地自容,此刻看来,竟然也变得有些可笑了。母亲啊,她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并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样呢?
  凌云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嘴角当真露出了一丝微笑,带点嘲讽,带点轻蔑,和窦氏脸上的笑容竟是隐隐相似。。
  窦氏却是一眼就瞧见这笑容,只觉刺眼之极:“我让你下去,你笑什么?”
  自己笑了?凌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笑容竟是变得更深了点,原本在她胸口憋成一团的那些话语,在这一刻竟然也像轻烟般悄然舒展,然后便顺理成章地出了口:“母亲恕罪,女儿还有话说。”
  窦氏怔了怔,随即便轻轻挑起了眉头:“好啊,你说。”
  凌云说得还是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楚:“母亲说得对,女儿性急而智短,之前从没想到过名声那般长远的事,以后大概也顾不了那么多。母亲以己度人,是高估女儿了。”
  窦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盯着凌云的脸,她简直有点不敢置信:这个从小就笨嘴笨舌的女儿,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看了好一会儿,她才点了点,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原来我竟是低估你了,好,很好,你很有长进。还有么?”
  凌云缓声道:“还有就是,女儿的确不会说话,所以说过的话,也不会收回。”
  窦氏直视着凌云,笑容里再也没有一丝温度:“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拿不嫁人来要挟我!好,那我就如你所愿,既然你不嫁人了,那我明日就让三郎回长安,以后永远都别再回来——就算他回来了,我也会不会见他!你满意了么?
  “你最好别忘了,三郎是你的幼弟,更是我的儿子,我要怎么安置他,我要怎么对待他,永远都轮不到你来做主!”
  凌云猛地抬起了头。母亲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不听话,她就要赶走三郎,让他再也不能回家,就算能回,她也不会见三郎了,就像……她对待另一个儿子那样?
  看着窦氏冰冷的眼神,凌云意识到,她并不是说说而已。因为她对三郎,绝不会比对自己更多一丝慈爱。就如刚才见礼的时候,她好歹还看了看自己,却根本就不曾多看三郎一眼,所以在那个时候,她才会那么愤怒难抑……
  此刻,这股愤怒不可抑止地再次燃烧了起来。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道:“我从没忘记三郎是母亲的儿子,是母亲自己忘记了这件事!
  “母亲还忘记了,三郎不是我的幼弟,我的幼弟,是四郎元吉!”
  窦氏一直含笑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后窗下,一直偷听着屋里对话的世民吓得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阿姊她怎么敢说出这两个字!
  谁都知道,元吉,一出生就因模样丑怪而被母亲弃之荒野的元吉,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忌讳。
  李世民记得很清楚,虽然当初父亲还是把元吉抱了回来,母亲却始终不肯看他一眼,最后还是大哥建成回家探亲时看不过去,把元吉带回了河东老家,从此元吉就再没有回来。
  这些年来,玄霸虽也不在家中,大家好歹还时常提起,元吉却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存在。有一年除夕,父亲酒后多提了几句,母亲便从初一病到了上元节。打那之后,家里再也没人敢提这个名字,直到刚才,直到阿姊她……
  他心里的念头还没转完,屋里便传出了“啪”的一声脆响,随即是窦氏微微发抖的声音:“出去!”世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腮帮子一阵酸疼。
  屋里,凌云的脸颊已是疼得有些发麻了。
  其实刚才窦氏一掌扇来的时候,她完全可以避开。但看着窦氏从未有过的苍白脸色,她却下意识地迎上了半步,让窦氏用尽全身力气的这记耳光,一丝也没浪费地扇上了她的左脸。
  她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是枉然,索性无声地行了一礼,几步退出了厅堂。
  屋外的冷风吹在她的脸上,那份钝痛渐渐变成了火辣辣的一片。院里的几个婢女都在惊恐地看着凌云。她摸了摸嘴角,果然摸到了一点鲜红。
  凌云苦笑着叹了口气。她也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就说到元吉了,她果然是不会说话的人,明明只想把话说清楚,给玄霸争取到应该属于他的东西,结果却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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