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柴绍一起回长安?凌云有些迟疑,那不是一路都要麻烦他照应了?何况无论依靠谁,这都不是她出来的本意。玄霸心里自然愿意,但见凌云不说话,却也不好开口,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凌云。
凌云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拒绝,就听身后有人道:“敢问柴大郎,这可是夫人的意思?”
原来文嬷嬷不知何时已下了马车,走到了近处,皱眉看着柴绍问了这一句
柴绍心里一动,点头道:“自然是夫人的意思。”——虽然她说的是,等柴绍到长安了,把行李托人送到鄠县就行,但也没说他不能追上来亲自护送啊。长安那边的事,他心里有愧,却不知该怎么跟李家交代,如今也只能弥补一点是一点吧。
这一下,凌云也是无话可说。柴绍暗暗放下了一颗心,轻车熟路带着他们来到最近的一处邸店,要了房间热水给大家梳洗整理,等到凌云出来时,柴绍竟已跟店主聊得火热,大约是聊到了长安的酒水,店主便亲自下到地窖,取了最好的酒水,非要让柴绍尝上一尝。也不知柴绍品出了些什么,店主竟是酒钱都不肯收了。
凌云自来不大会跟人打交道,见到柴绍这般本事,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过得半日,柴绍的家仆也赶着马车到了这边。那家仆名叫三宝,是个生得极为机灵的少年,见凌云的马车简陋,不用吩咐便手脚利索地把所有的行李都搬到了那辆马车上,让文嬷嬷等人换上了柴家的宽大马车。
有了这主仆二人,凌云这一路回西去长安,竟比来时似乎更舒坦几分——柴绍的官职并不高,但不知怎地,竟遍地都是亲朋故交,到了驿站,自有人给他们安排不大起眼的舒服住处,走在路上,又有三宝在前头一路打点,何时小憩,何时打尖,就连何时停下来喝口路边的新鲜浆水,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加上柴绍这一路原是早就走熟了的,经历过听说过的事情不知多少,便是瞧见一个小小的水棚,也说出两桩奇人趣事来。
凌云只觉得大开眼界,从洛阳到长安这八百多里的驿道,十几天的路程,竟是晃眼即过。当一行人终于来到鄠县,就连原先瞧着柴绍主仆都不顺眼的文嬷嬷,也锤着自己的腰背叹道:“亏得有柴大郎他们,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只怕都散在路上了。”
突然之间,马车停了下来,文嬷嬷忙拉开帘子一看,却见前头是一处极破烂的院落,瞧着几乎不像是住人的地方,不由奇道:“咱们为何要在这种地方歇脚?倒不如一口气赶到咱们的田庄再说。”
凌云瞧着眼前的田庄,心里原是有些发沉,闻言回头看了文嬷嬷一眼,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一边的三宝已赔笑道:“嬷嬷,这就是你们的田庄。”
第十二章 不祥之地
凌云也曾想过, 母亲给她准备的田庄多半不会太好,说不定就像她在武功时见过的那些破落庄园一样——主人远走, 田园荒芜,屋宇空置……然而跟眼前的院子相比,那些庄园竟都算得上是富贵齐整了, 至少围墙房屋都还齐全, 看门护院的下人也颇有几个。
这个地方, 什么都没有。
也不知到底空置了多久, 这座田庄的院子外墙已经塌掉了一大段,大门也只剩下了半边,一眼就能瞧见里头的那些屋子。屋子的门窗大概都已被拆掉了,只留下几个黑漆漆的窟窿眼,猛不丁看去, 倒像是几只被挖眼割舌了怪兽, 蹲在荒草丛生的院落里。
文嬷嬷原是准备钻出车厢的,听到三宝的话, 身子顿时定在了车厢门口,呆呆看着眼前的院落, 半晌才道:“真、真是这里?”
三宝尴尬地摸了摸头:“小的已再三打听过了,鄠县的‘临泉别业’只有这一处, 想来不会有错。听他们说,这庄子其实不小,田地也平整,后头还有竹林池塘, 原是个好去处,只是接连遭了几次灾,院子才荒废了,地却还是好的。”
居然还有灾祸?文嬷嬷顿时瞪大了眼睛。一旁的玄霸忙问道:“遭了好几次灾?到底是些什么灾?”
三宝掰着指头道:“最早是失过一回火,原来的主人不想修葺,索性卖了;后来接手那个倒是想重新修好,结果还没怎么开工,就塌了屋子出了人命,他嫌不吉利,又转了手;最后接手这个倒是个实诚人,先花力气整顿土地,说是攒了钱再修屋,谁知才丰收了一年就召来了匪患,一通劫掠之下,庄主也就将将保住了性命,却是再也不敢留下了。”
文嬷嬷“扑通”一声又跌坐了回去,玄霸也是目瞪口呆,就这么个破地方,着过火死过人还招过匪徒,这也太……太难得了吧!他转头看着凌云,正想抱怨,却见凌云正抬眼瞧着眼前的院落,嘴角不知为何竟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个淡淡的笑容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意味,玄霸的抱怨顿时都说不出来了。
柴绍看得心头也是一震,他原是打定主意不开口的——毕竟这是人家母女之间的事,他不好插嘴,此时不知为何却再也忍耐不住,皱眉道:“这地方可没法住人,依我看,你们不如先回长安,这边我去找几个人帮着修缮院落房舍,怎么也得修整得差不离了,你们才好住过来。”
见凌云有些意外地看了过来,他忙解释道:“此事容易得很,也花费不了什么,最多就是一两个月的工夫而已。”——他和凌云一路同行,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凌云是个凡事都不愿麻烦别人的性子,此事虽不算大,只怕说服她还要花些力气。
谁知凌云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也好。”她的目光在随行众人身上转了转,向柴绍郑重地抱拳道:“那玄霸他们就拜托柴大哥先照顾几日了。”
玄霸见凌云答得痛快,原是松了口气,听到这话却觉得不对了:“那姊姊你呢?”
凌云看着玄霸,脸上的笑容愈发明亮:“自然是留下来整治这田庄!柴大哥不是说了么,此事容易得很,最多也就是一两个月的工夫,待我把这里整治好了,自会去长安接你。”
其实从看到田庄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想过要退缩,等听完三宝的介绍,心头更是燃起了一股斗志:母亲他们只怕是想尽了办法,才找到这样一处田庄,自己当然不能叫他们失望!不然,她又凭什么说,她已选择了最难走的路?
柴绍不由呆住了,有心反驳,却是无话可说:他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总不好再吃回去吧?
玄霸也是愣了一下,随即就拉长了脸:“姊姊说的是什么话,我是来给你帮忙的,你既然要留下来整治田庄,我自然要留下来帮你!”
另一边的文嬷嬷也认命地叹了口气,低头钻出车厢,沉着脸道:“三娘子既然要留下,老奴自然也得留下,不然夫人那边,老奴可没法交差。”小七也是不甘示弱:“娘子你别看我,婢子千辛万苦跑出来,可不是为了来享福的。”阿锦倒是没做声,只是牵着阿痴静静地站在了文嬷嬷的身后。唯有小鱼笑眯眯地叼着根青草,依旧是一脸看热闹的模样——反正凌云就算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也不会赶走她。
这一下,却是轮到凌云头疼了。她和小鱼练武多年,不说铁皮铜骨,至少比旁人经得起折腾,但剩下这几个老弱病残却是不成的,偏偏一个个又都如此倔强——难怪母亲特意指了他们过来,有他们在,自己做事何止会难上十倍?
但世上的寻常人家,大约多是如此吧。
她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瞧着众人的神色,略一思量便点头道:“也罢,这边的地契我都看过了,除了这处主院,后头果园边还有个小院子,再就是给庄客们盖的土屋。咱们先去转一转,认认地头和人家,再看看哪里能住人,若实在不能住,就先回县里的邸店,日后之事,从长计议。”
这话原是正理,柴绍也无话可说,当下便留了文嬷嬷和三宝看车,其余人先骑马往主院后头而去。
一路走过,只见这院子的大门固然只剩了半扇,里头各处的木门更是早已不翼而飞,几间屋子的门窗家具自然也都没剩下。不过尽管如此,却还是瞧得出来,当初这院落其实修得颇有章法,齐齐整整的青石路铺得四通八达,如今石缝里虽是生了些杂草,却依然不算难走。只是越往后去,烟熏火燎的痕迹就越发明显。前头好歹还剩下了些空屋子,后院却只有一片残檐断壁了。
几个人不多时便穿过了整个院子,待出得后门,景色却是又是一变。只见不远处是一方清澈的池塘,周围都是绿油油的田垄,再远一些的地方是大片的竹林和果园,此时桃花尚未落尽,掩映在森森竹影之中,那点粉白的颜色竟是分外动人。
大家不由都看得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在几乎已成废墟的院落后头,竟然藏着这样的田园风光。
正值春种整苗之际,田垄里劳作的人却并不多。瞧见他们,有农夫从地里快步走了过来,客客气气仰头问道:“不知几位从何而来?到此有何贵干?”
小七跳下马来,笑眯眯地欠身行礼:“有劳了,我们是从长安过来的,不知你们田庄的管事何在?”
那农夫的眼睛顿时亮了:“几位可是姓李?哎呀,你们怎么才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晚更了,还是短小君,抱歉抱歉,明天会补个肥章。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十三章 肃然起敬
他们怎么才来?这话从何说起!
凌云好不纳闷, 那农夫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唐突了,忙抱手行礼道:“郎君莫怪, 咱们这庄子这两年变故太多,如今好些事都没人做主,因此大伙儿都格外盼着主家们能早日过来, 心里也能安稳些。”
这话说得自是极为妥帖, 但从一个面孔黝黑、满腿是泥的农夫口中说出来, 却未免有些太过妥帖了。凌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这才开口问道:“敢问丈人是?”
农夫笑道:“小的姓周,之前一直是这庄上的管事,郎君若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小人。回头等郎君们熟悉了这边的情形,再另行委派人手来打理庄田便是。”
凌云心里越发诧异, 这位管事谈吐得体, 并非粗人,却能亲自下地劳作, 而且看模样显然是常年如此,这般尽心尽力的田庄管事当真少见, 按理说,他该是极看重这庄子的;可听他的意思似乎又并不眷恋管事的职位……不过此事眼下不好细问, 她也只能笑了笑:“管事过谦了,咱们只是想去瞧瞧果园边的院子。”
周管事答应一声,领着众人穿过田垄,一路上介绍着土地的肥瘦, 庄稼的收成,端的是如数家珍。地里劳作的几个男女也瞧见了他们,不时抬头张望,却并没有人停下手里的农活。
待来到桃林跟前,果然便能瞧见一个小小的院落,竹篱茅舍,石子小径,还有一弯碧水穿墙而过,之前想必是个极风雅的所在,可惜如今也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凄凉模样,几间屋子的门窗家具都不见了。
周管事苦笑道:“之前的那位主家就是在这里住了一年,眼瞧着庄子越来越好了,谁知竟来了遭天杀的盗匪,抢走粮食不说,两处院子也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凌云点头不语,心知这庄子里多半是没地方可住了,难道真要住到县城里去?玄霸却奇道:“这些盗匪怎么还把门窗家具都搬走了?”前头那些破烂屋子他没太留意,这几间却看得清楚,屋子里空荡荡的,竟是什么都没留下。
周管事愣了一下才讷讷地道:“郎君恕罪,这些门窗家具倒不是盗匪们拆走的,”他顿了顿,羞愧地低下了头,“是半个月前被小人拆下来卖掉了。”
众人不由都是一呆,他们一路过来,自然早已发现所有的屋子都没了门窗家具,却也只道是盗匪的手笔或是别的什么变故,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位一脸憨厚的管事做的。他这么做,岂不是监守自盗?
周管事大概也自知理亏,头都没敢抬起来,嘴里忙不迭地解释:“那时小的当真不知道主家何时能来,又实在着急用钱,这才大胆妄为……”
柴绍原就担心凌云姐弟经事太少,会被下人欺瞒,闻言忍不住冷笑道:“你也知道这叫胆大妄为?一个管事连主家的屋子都敢拆,却不知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这话着实不善,周管事不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切道:“小人原是不敢的!只是这庄子去年遭了劫,什么都没留下,今年开春之后,大伙儿的口粮都难以为继,更别说种子农具了。主家又不知何时能来。小人实在不能眼看着这地都荒了,人都跑了,万不得已之下,才把家具门窗都拉出去卖了,换了种子和口粮回来。”
抬头瞧着众人,他的脸苦巴巴地皱成了一团:“小的也知道,小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犯了大忌,不敢恳求主家开恩,只求主家再略给小的两天时间,小的这就把账本钥匙都送过来,两日之后,自会离开。”说完便深深地垂下了头去。
凌云心头微震,总算明白这管事为什么会说那句“你们怎么才来”,想想这管事的处境,心里不由生出了几分内疚。玄霸更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弯腰扶起了管事:“快起来吧,此事我们倒是要多谢你才对。”就连柴绍都有些讪讪的,皱眉道:“买种子是正事,你该早些说清楚的。”
周管事脸色愈发惭愧,低声道:“都是小人无能。这两年世道艰难,小人没本事筹到钱粮,眼看着天气一日日暖和,小的实在急了,就想着这门窗家具日后可以再买,农时耽误了却追不回来,今年要再没收成,这庄子就完了,大伙儿也就完了。”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低,转头看了看外头那青青田野,眼里似乎多了点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