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衙役见凌云根本就不答话,倒是又出来了个小婢女跟他理论,顿时又气得满脸通红,咬牙道:“什么冤枉不冤枉,这么多人亲眼看着,你也敢空口白牙说冤枉?”
赵里长忙回身对众人使了个眼色,村民们原是睁大眼看好戏的,被他这一瞧才回过神来,忙乱纷纷附和道:“正是正是,我们都亲眼瞧见了。”“我们都可以作证!”
小七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提声问道:“你们都亲眼瞧见,我家阿锦姊姊跟这赵家阿媪吵了起来,然后推倒了她?”
众人自是纷纷点头。他们其实都还记得,当时那女子只是拉着小孩步步后退,并没有跟谁争吵,此时却不能这么说,横竖他们人多,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七又问道:“那你们可瞧见她是用哪只手推的?”
众人都是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人便指着阿锦道:“自然是右手。”这不是明摆着的么?她左手一直拉着那个孩子呢。
小七这才转头瞧着霍衙役道:“你听清楚了,他们说,我家阿锦姊姊跟赵家阿媪争吵起来,然后用右手推倒了她。”
霍衙役不耐烦道:“那又怎样?”
小七转身对阿锦点了点头:“阿锦姊姊,烦劳你摘下帷帽给大家看看。”
阿锦松开了阿痴,伸手摘下了帷帽,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帷帽下,阿锦面孔苍白得极为显眼,更显眼的却是她脖子上那道深黑色的狰狞伤疤,就仿佛脖子曾被人割掉了一半,又重新缝合起来了一般!
小七纵然已见过几次,却也有些不忍直视——正因为这伤疤太过吓人,这几日里天又热了戴不住护颈,就怕捂坏了伤口,阿锦才会日夜带着帷帽。她叹了口气才道:“我家阿锦姊姊两个多月前出了场意外,如今伤口虽是慢慢长好了,但嗓子受损,再不能出声。”转头看着霍衙役和众多村民,她圆鼓鼓的脸上已带上了怒气:“你们倒说说看,她如何能跟你们争吵?”
村民们不由面面相觑,当时他们瞧见车上下来一人,穿着官家娘子们才会穿的宽袖襦裙,动作缓慢优雅,又带着帷帽,一声也不出,这般矜持的模样,定然就是那位庄主娘子了,谁知却是这么回事!
赵里长忙道:“当时人多嘴杂,这位婢子拉着的那孩子又在拼命叫嚷,我们听错了也是有的。不过就算没吵,也是她推倒了赵阿媪,决计错不了!”
众人顿时就像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点头道:“正是!”“当时乱哄哄的不知谁在吵,可人是她推倒的总没错!”
就在这片乱纷纷的声音里,阿锦静静地用左手挽起了右边的袖子,就见那露出的右手上,赫然包着一块白布。小七冷冷地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家阿锦姊姊当时还伤到了右手,断了两根手指,至今还没好呢,她怎么能拿这只手去推人?”
众人顿时就像被掐住了喉咙,半晌才有人道:“许是……许是我们看错了,她是用左手推的。”他这一声既出,自有人开口附和,到最后又成了众口一词:“没错,是她用左手推倒的!我们都瞧见了,这回绝不会再错了!”人人都说得理直气壮,仿佛真就是这么回事。
霍衙役心头大定,冷笑道:“既然大家都记起来了,那人我就带走了!”说着上前两步,傲然道:“你们是让这婢子乖乖地跟我走呢,还是要烦劳我再动回手?”
小七纵然机灵,此时也不由得目瞪口呆:这些人,怎么能无耻到这般田地?
玄霸更是气得脸都红了,上前一步就要开口,手臂却是一沉——凌云一把拉住了他。她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些人,轻声道:“你去拿弹弓,待会儿谁敢跑,就打断他的腿。”
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怒容,语气也十分平静,但玄霸一听就知道,她已经怒到了极处,忙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凌云也转身来到了霍衙役面前。霍衙役冷笑道:“怎么,这次你也变得耳背了,听不懂我说的话了?”
凌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当了多久差?管着哪些事?”
霍衙役一愣,随即才洋洋得意道:“霍某已领了二十年的差事了,这下乡催税拿人的事情都是归我管的,如何?”
凌云点了点头:“很好!”
霍衙役心头冷笑:这小白脸终于知道怕了……只是这念头尚未转完,突然间他就觉得腰腹上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竟是向后飞出了老远,随即肚子上才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痛得他不由自主地蜷成了一团。
凌云一脚踹飞了霍衙役,却并没有罢手。她脚尖一挑,将霍衙役落下的那根齐眉棍挑在了手里,随即提膝一磕,将棍棒撇做两段,一手拿着一段,上前几步照着霍衙役的身上腿上抽了下去。
她的动作也不见得如何用力,但每一棍抽下去,便听得那霍衙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叫到后来,几乎已不成人声。
这一下,莫说赵家村的人吓得手脚发麻,就连周管事和赵家兄弟都哆嗦了几下,怎么也想不到,凌云这官家娘子,扮起男装来固然比男子还俊朗,打起人来,这份面不改色的狠辣果决,也没哪个男人能比得上。
还是赵里长先回过神来,颤声道:“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殴打官差,你们就不怕王法了吗?”
凌云抬头瞧着他笑了笑:“不急,待会儿就到你。”说完一棍抽在霍衙役颤抖着伸向赵里长的手上,又换来他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赵里长顿时魂飞魄散,什么都顾不得了,转头就跑。村民们本就被吓破了胆,见里长这一跑,都跟着跑了起来。谁知没跑出几步,他们的膝盖弯里就是一下剧痛,竟是一个接一个地摔在了地上。
玄霸骑在马上,手持弹弓,朗声道:“都给我滚回来!谁敢再跑,我就打断他的腿!”有人往前爬了一步,一颗弹珠立时贴着他的脑门射在了地上。
这一下,再也没人敢心存侥幸,一个个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走回了原地。
另一边,那霍衙役已被凌云揍得全身颤抖,惨叫不绝,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凌云却依旧面无表情,眼见那霍衙役已发不出声来,她才随手扔掉了左手的那截棍子,众人心里刚刚松了口气,却见她右手一挥,木棍带着风声砸在了霍衙役的右腿膝盖上,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霍衙役身子一抽,彻底昏死了过去。
赵家村的人都吓得惊叫了起来,胆子小点的,更是当场就尿湿了裤子。就连小七都吓了一跳,低声问小鱼:“娘子……娘子怎会如此生气?”凌云揍人向来极有分寸,就算打断人腿,也很少这般砸碎膝盖,让人彻底残废,上一次得到这待遇的还是元仁观,这衙役固然无礼,难不成还能跟元仁观一般可恶?
小鱼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她不知道凌云为什么会等到这一刻才发作,却又发作得如此毫不容情。
她们的身后,柴绍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为什么,他知道凌云为什么会搬开那老妇的尸首,为什么会不动声色地让这些人步步紧逼,更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做——事实上,她做的每一步,都和他想的几乎一样,只是做得更干脆,更决绝。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凌云随手扔掉了棍子,一言不发站在了众人面前,看着她那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平静的面孔,他的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捉完虫啦。
第二十章 灭绝人性
看着神色平静的凌云, 柴绍固然是心情复杂,村民们就更是惊惧欲绝。也不知是谁带的头, 但听“扑通”之声接连响起,这二十来人里除了三两人外,竟是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去了, 有人更是直接磕起了头:“郎君饶命!”“郎君饶命!”“下回我们再也不敢了!”“我们不敢了!”
此时的他们, 哪还有半分刚才的蛮横模样?各个都是脸色发白, 声音颤抖, 加上满身满脸的风霜泥尘,看上去当真是弱小之极,无辜之至。
然而凌云看着他们,心里却已只有深深的寒意。她的目光再次从众人身上缓缓扫过,终于开口道:“你们不敢什么?”
“是不敢合谋杀人?还是不敢栽赃嫁祸?”
“还是不敢在杀人之后, 连幼儿的活命钱也不放过?”
“你们这些人, 根本不把旁人的命放在眼里,如今倒有脸让人来饶你们的命!”
说到后面, 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愤怒之意,一字一字都带着冰刀般的寒冷锋利, 直直地劈在所有村人的头顶上。
有人腿脚一软,坐倒在地上, 也有人下意识地便叫了出来:“冤枉!冤枉!郎君冤枉啊!我们这些人哪敢杀人……”
凌云轻轻挥了挥手,玄霸立刻会意——他其实也不大明白姊姊为什么这么说,但姊姊既然说了,那就必然是对的!当下手上弓弦一松, 一颗弹丸正打在说话之人的嘴上,随即高声喝道:“谁敢再有一句虚言,我打掉他满口牙齿!”
说话的人被弹丸打得满嘴是血,捂着嘴涕泪横流,旁人哪个还敢再开口?
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有人突然“嗷”地一声叫了出来,却是赵二在愣了半晌后终于明白了过来:“你是说,我祖母不是摔死的,而是被这些人合谋所杀?他们还故意把事情推在了这位姊姊身上,还想谋夺我弟弟日后的活命钱粮?”
赵大自是早已醒悟,咬牙道:“这还用问!难怪他们今日来得这般齐整,出事后又这么着急要拿走全部赔偿;难怪他们根本不在意我祖母因何而死,又是谁出的手,都毫不犹豫就往这位姊姊身上推,原来他们早就打定主意要杀人栽赃了!”
他几步走到跪地求饶的这些人跟前,指着他们骂道:“我早就知道你们跟里长都是一窝的,知道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却还是把你们想得太好了!我只道你们这次是想乘火打劫,却没想到你们竟是谋财害命,就连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你们真真是畜生不如,也配在世上活着!”
被赵大这么指着鼻子痛骂,村民里有人忍不住道:“你……你怎么说话的?我们毕竟是你长辈!你这般无礼,也不怕折寿。”
赵大一口啐到了他的脸上:“我祖母还是你们长辈呢!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是,我祖母是刻薄,是泼辣,是有不少人盼她死,但你们不成,我祖母可没得罪过你们,她讨好你们还来不及呢,不然今日也不会花钱请你们过来给她撑腰了,结果呢,你们看中的却是她的性命和家产!”
众人心里都是一阵发虚,有人也想反驳几句,但抬头瞧见神色冷峻的凌云和持弓在手的玄霸,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赵大转身走到凌云跟前,深深地行了一礼:“多谢娘子主持公道,小人日后愿追随娘子,为奴为婢,万死不辞。”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又变了颜色——这位心狠手辣的俊俏郎君,居然是个娘子?难不成他们一直想找的那个庄主李娘子,就是她?
一旁的赵二忙也跳了过来:“我也一样,我也一样!只是娘子,你是怎么看出这些人的花招的?”他明明也是一道出来的,他怎么就什么都没发现呢?
凌云指了指赵阿媪倒下的地方:“你看看那块地。”
赵二忙瞧了过去,就见那地上聚着的血迹已差不多干了,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上看下看,不得其解,凌云显然也不爱多说,还是柴绍走上几步道:“你也瞧见了,你祖母是脑后出血,可这里不过是块硬实点的泥地,你祖母摔下去的地方连块砖石都没有,又怎能把后脑磕出那么大的伤口来?就算她特别倒霉,摔下去时震到了里头,那也应该是口鼻流血而亡。你祖母这样,明显不是摔的,而是被尖锐的硬物击中了后脑!”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瞧了凌云一眼,这种情形,像他们这种打架经验丰富的人自是一眼就能瞧出不对来,换了是他,自然也会沉住气虚与委蛇,好找出真正的凶手。只是他也没有想到,一路看下来,在场这些村民竟然都是沆瀣一气,竟然没一个无辜!不过想想也是,这些人又不是什么高手,又要杀人,又要栽赃,还不能被人发现有任何不对,自然只能串通好所有的人,不能让一个外人在场!
只是这些人看上去都不过是些寻常村民,平日里想来也是胆小怕事,勤力劳作的,转头却能为了些钱财,就齐心协力去谋害关系还算亲近的长辈……所谓灭绝人性,莫过于此,也难怪凌云会如此愤怒——她虽然也曾混迹于长安市井,但长安到底是天子脚下,讨生活总归容易一些,万事也不会太过离谱。她真正经历过的事,见识过的人,到底还是太少了!
赵二见柴绍在看凌云,也跟着看了过去,随即便想了起来:之前凌云曾亲手抱起祖母的尸身,低头看了地上好几眼,还用脚踩了踩积血的地方,原来她是在查验那一片有没有尖锐的硬物!
他“啊”了一声,正想说话,就见凌云再次开了口:“此事赵里长和霍衙役乃是主谋,你们全是帮凶,但还有一人是真正动手的,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