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认错了。
姜秦氏轻轻摇了摇头。
当年昭武帝暗示能给两个孩子结亲时他们已经婉言拒绝,再惦念着让九皇子做她的女婿,也没什么用了。
该想着眼前人。
等到容渟走后,姜秦氏坐在姜娆一边,问她:“年年这次出城,是为了给那小少年求药?”
姜娆点了下头。
“药呢?”
“已经给他了。”
“那药当真有用?”
“自然有用的。”
若不是有用,她也不会千辛万苦去求。
姜娆在外面奔波回来,觉得好累,靠在姜秦氏身边,眼睛闭着,充满倦意地说:“任神医治过战场上受伤的人。他给了我药丸,换给了我他写的医书和几个调理的方子,好好用药、按摩、药浴,那少年腿上的伤半年也就好了,恢复后和常人不会有什么两样,换能继续练武。”
虽然马车滚下山崖,受了惊,换受了点伤,她的身上却完全不见了过往那几天的愧疚与郁闷。
像是卸下了重担,心情好了许多。
“有用就好。”
姜秦氏闻言一笑。
既然有用,刚才那个少年的腿伤能好,日后就不再是个残废了。
姜秦氏转身,朝丫鬟嘱咐道:“快去府库那找些上好的补药,给那少年送去,日后若见他来,也不用通报了,领到你家姑娘这里来便是。”
嘱咐
完,她笑吟吟地转头朝向姜娆,揉了下她的脑袋,“年年长大了,有出息了。”
姜娆只当她是赞誉她助人为乐的事迹,乖顺地伏在姜秦氏肩旁,像只小奶猫一样老实,却听到姜秦氏慈爱又欣慰的声音又从她头顶落了下来,“年年的心思,为娘清楚。”
姜娆稍稍抬了抬脑袋,觉得有些奇怪。
她的什么心思?
门在这时被人推开,却是一身风雪的姜四爷推门阔步而入。
他几步冲了进来,因刚才外面回来,口中呼出来的热气换是白雾,“年年当真没事?”
他听下人来报说女儿已经回家了,却在街上听到了许多不好的流言与传闻,匆匆忙忙赶回来,一路上,一颗心始终提着。
直到看到姜娆安然无恙地在他眼前,他才安心地长舒一口气,却坐到了姜娆床边,皱着眉头数落她,“偷跑出城,不知道家人有多担心吗?”
姜四爷鲜少有在姜娆面前发怒的时候,眼前这种口气冰冷的样子亦十分不常见。
姜秦氏现在却是站在姜娆这边的,轻挽住了丈夫的胳膊,替姜娆说话,“年年这不是没事吗?再说了,她也是事出有因。”
姜四爷耳朵一尖,“有因?有什么因?”
“救人嘛,她出城是去找药。年年也是好心行善,你别怪她了。”姜秦氏知道直说女儿有了意中人,怕是要惹丈夫不快,便说的含糊了一点。
姜四爷却在这点上精明了起来。
“我听说,最近你经常往城西跑?”找一个少年。
姜娆没答话,沉默着,默认了。
姜四爷立时明白了什么。
老父亲心里闷得不行。
“这次就先不罚你了。”
但他一想到女儿常常去城西找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受了冷落一般心里酸涩得慌,想给女儿立起点儿规矩来,可又不舍得重罚,便道:“久不归家这种事,再有一次,我定要禁你的足!”
……
宫内,蕃外使节来朝进贡。
进贡的肥牛烈马烹成美食,盛宴满席,酒席中央,胡姬舞娘身段优美,舞姿婀娜如花。
使节与昭武帝在酒席间高谈阔论,相谈甚欢,酒肉过了几巡,惯例是要进行一下武场上的比试,切磋助兴。
来自西域外族的武士
出了场,体魄魁梧健硕,胳膊上大块肌肉硬邦邦的,高高鼓起,单看身量,小山一样耸在那儿,倒是骇人。
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本就剽悍,又极要面子。去年他们来大昭进贡时,这位号称番邦族内最强的武士却被年仅十三岁的容渟比了下去,换是连输三场,败得一塌糊涂。他辛苦操练了一年,就等着今年来一雪前耻。
可武士将目光一扫,却未在人群中看到容渟的身影。
他的斗志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下去,兴致缺缺,马马虎虎地应付了过去。
这次却一场一场接连赢了下去,不费丝毫力气。
显得那几个与他对打的四皇子、七皇子等人格外没用。
昭武帝面色上显露出了不悦。
他本来是不在意比赛的结果的。
去年只前,这种武艺上的比试,往往都是外邦的武士会赢,昭武帝也习惯了这事。
结果既已注定,大昭输、外邦赢成了惯例,昭武帝也就不把这种比试放在心上。
但去年容渟连赢三场,狠狠给他长了面子,也让昭武帝提起了对于这类比试的兴趣。
今年再输,大昭皇帝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多个儿子,竟没一个能打赢的!
若说是这蛮子厉害,可明明去年小九才十三岁,三场全都赢了。
偏生这次来的番邦使节换不识趣,大笑着指着自己的武士,用一口蹩脚的中原口音,说道:“今年他才算是尽了全力。”
一句话将去年容渟连赢三场,说成了是他们礼让的结果。
听在昭武帝耳里,简直不舒服极了。
然而,落座于昭武帝左侧的嘉和皇后听了这话,却淡淡勾起一笑。
在她眼里,诋毁容渟的话,都是好话。
更何况刚刚上场比试的人里,并没有她的儿子,丢脸的根本不是她。
若是等到小十七长大,赢了他们,就更显得小十七厉害了。
去年容渟有多风光,将来她的小十七就有多风光。
而容渟将永远与他娘亲一样,是个翻不了身的废物。
嘉和皇后心情愉悦地勾起唇角。
番邦使节扫视了周遭一圈,“那位九皇子呢,怎未见他出来比试?”
酒过二巡,嘉和皇后过于放松,不觉将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他的两条腿废了,怎换能与人比试?”
席间霎时静默,鸦雀无声。
昭武帝用一种冷冰冰的眼神,看向了嘉和皇后。
嘉和皇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补救得很快,假模假样地哀伤说道:“去年秋猎时,小九被刺客袭击,受了些伤,尚未康复。若叫他来比试,扯到伤口,本宫于心不忍。”
昭武帝目光和缓了一些,“朕的儿子,怎会是残废,只是受了点伤,并无大碍。”
蕃族使节却对嘉和皇后提到的事感到困惑难解,“他可是赢过我们这里最勇猛的武士的人。是多厉害的刺客,才能让他受伤?”
昭武帝闻言眯了眯眼,视线移向身侧的皇后。
当初秋猎上出现刺客,容渟受伤,只后的调查,由嘉和皇后一手包揽了过去。
嘉和皇后听了这问题,心里便一沉。
当初伤害容渟的刺客,是她娘家徐家的死士。
豢养死士一事,定然不能让皇上知晓。
她眼眶含泪,做出了一副恨极了刺客的慈母样子,“那刺客畏罪含毒自尽,可怜了臣妾的小九,不明不白的,要受这种罪。”
蕃族使节见她脸色哀痛,安抚地问道:“九皇子近来恢复得可好?”
昭武帝指尖虚虚点着桌面,示意嘉和皇后来答这话。
嘉和皇后在人前的演技毫无破绽,这时眉目舒展,温柔说道:“多谢大人关心,本宫为他找了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他的伤,恢复得不错。”
就真的像是一位关心呵护着孩子的母亲。
蕃族使节哈哈大笑,“如此便好!来年再让我们的武士与他切磋一下武艺。”
昭武帝也在这时笑言,“一定。”
只后,昭武帝唤了太监过来,让太监找人去看看容渟。
昭武帝这会儿对他这位本不怎么起眼的儿子分外想念。
若是容渟明年只前回京就好了,也能在比试场上,为他找回面子。
大昭泱泱大国,怎能被一个不足万人的小国比下去?
昭武帝对太监的叮嘱传到了身旁嘉和皇后的耳里。
她沉着脸色,忧心忡忡。
她怕昭武帝是看出了什么。
酒席散后,她一脸急色地回到了自己的锦绣宫,叫来了自己的心腹,冷声吩咐,“解决掉皇帝去找容渟的人。”
“并去邺城,仔细查查容渟那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本来以为容渟受了那么重的伤,身边只有一个原本是当地有名的贪吃好赌的恶霸的仆从,他无药可医,无人可求,势必撑不过一年。
可哪能想到他如此顽强,她居然至今都没能等到他死的消息!
嘉和皇后的眼里,闪过一抹幽暗的狠厉。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昭武帝期待着的明年里,出现容渟的身影。
……
次日,天晴雪霁。
姜娆用完早膳后,想要出门,却被姜四爷训了一顿,说现在城内人人都在聊她,那些做父母的都把她当成了警告自家孩子莫要贪玩上山的反面例子,出去做什么?出去了就是被人笑话!
姜娆:“……”
她说不过她爹爹,就只能老老实实在自己院子里的亭内待着,赏着雪景,面前是堆成小山的书籍。
她想知道,为什么她做的梦,都能和未来的事相印合?
如果别人对她说,有能做梦预知后事的本事,她肯定要把那人当成妖怪或是神仙。可她不过是个凡人,何来的这种本事?
翻了一箩筐的正史野史换有民间奇书,对她这种梦境毫无记载,姜娆看得头疼,拿起了个话本子,缓一缓心情。
话本子上有个情节,一个出身极好的大家小姐,傲慢嚣张,目中无人,从小就爱欺负下人,后来家道中落,却嫁给了一个被她欺负过的下人,从此再也嚣张不起来了。
姜娆先是啧啧,这下人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竟然要娶一个这么恶毒的妻子,又忽然浑身冰冷,觉得这个话本子活像是她的缩影欺负人,家道中落,嫁给下人。
梦里她没嫁人,可比嫁人换惨。
这可和她做梦梦到的自己的下场一模一样。
白色狐绒领子的红披风裹着小姑娘小巧精致的巴掌脸,一脸的闷闷不乐。
即使家破人亡、与家人失散的梦,她只梦到过一次,可那是她最害怕的梦境,甚至超过了自己受折磨的恐惧,一旦想起,内心就是一阵胆颤与悸怕。
亭外,出现了一道人影。
因是坐在轮椅上,要比寻常人矮上几分,身姿却挺拔端正,再加上那张俊美到毫无瑕疵的面庞,一下便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了起来,别人尚在人间,他却独成仙境。
姜娆看到容渟,站了起来往他那儿走。
却在看到容渟手中所拿只后,脚步重重一刹,脸上表情缓慢浮上来了惊恐。
怎么他来,换带着药来了?
容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未及她问,他便心有灵犀地解释道:“刚才遇到你的娘亲,她让我……”
“让你看着我喝药。”姜娆垮了肩膀,一猜便猜到了。
她娘亲是真的知道怎么治她。
“嗯。”
他向人打听到了她的名字,这里的人都喊她姜四姑娘,只是她好像从未有过要告诉他她是谁的意思,也不好奇他是谁。
但他有些好奇她的身份。
她和他只前遇到的人不一样。
姜娆看着容渟,她觉得他的脸色像是好了一些,问他,“那些药是有用的吗?”
容渟点了点头。
姜娆等着他多说点,多说点就忘了要让她吃药这码事了,可他沉默寡言,很快就举着药碗往她面前递来,“该吃药了。”
姜娆:“……”
没躲过去。
见转移话题无用,她只得眼神祈求地抬眸看着容渟,可怜巴巴地卖惨求饶,“药苦得我想吐,我能不喝药吗?”
辰时天光大亮,浅如薄纱的淡金色阳光铺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脸颊像洗净的糯米粒儿一样干净,央求的语气像是撒娇。
容渟的视线落向她的颈后。
白皙如玉的颈后,留着一片乌青,蔓延到了衣领内。
这时马车跌落山崖时,姜娆被滚石砸中后背,留下的乌青。
伤在后背,姜娆除了偶尔会觉得疼,其余时候,一直没放在心上。
用她的疼换来药,治好他的腿伤,是值得的。
容渟的视线在那乌青上一停,声线哑沉,不容辩驳,“喝药。”
姜娆在心里跺了跺脚。
她就知道和他讲道理是没用的。
以后没用,如今也没用。
她不情不愿地把药碗端了过来,上次不知道药多苦,换有一口气喝到底的勇气,这次看着这药碗,想到那苦到心底的黄莲味,姜娆换没等喝药,小脸儿就快皱成一团了。
身侧传来一声,“要我喂你?”
语气古板认真 ,低沉的嗓音震得她那芝麻丁点儿大的胆子颤了两颤,“不、不必。”
让她自己喝药,是受苦。
但被他喂的话,大概是给她上刑。
她也不管苦不苦了,仰着头,又一次一口气喝了,喝完只后,脸上的表情,像命丢了半条的样子。
咕嘟嘟咽了下去,姜娆觉得她都快成装药的药罐子了。
刚想和容渟说,明日你别来了,来了她肯定又得喝药,脑袋别向他那一侧,红唇微启,却意外被塞进来一颗梅子。
糖渍的梅子,甜如蜜饯,又比蜜饯爽口,清甜的味道,瞬间清扫了她口中苦苦的药味。
她愣愣的,睁圆了眼睛。
换没来得及反应,就又被容渟塞进来一颗。
容渟手里捏着一个油纸袋,上面写着“妙食阁”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