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直在狂奔,不曾停下。她们不认识路,只是跑。她感觉跑了很远很远,从黑夜,跑到天明。敌人一直没有追来,而前方曙光微露。等到目光能看的清楚的时候,他们处在一片长满了野草的荒丘。碧绿的草野连绵起伏,一轮金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生起。将灰蒙蒙的天,顿时照的明亮。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柔和地撒在身上。
马蹄慢了下来。
她感觉精神缓缓松弛了,危险散去。
她有些迷茫,恍惚对云郁说:“你看,咱们到了哪了?”
云郁没有回答。
她才发现,背后的身体仿佛有些沉重,好像没了主心骨,是靠在她身上的。她正要回头,只听到突然咚的一声,有重物坠地的声响,同时背后的压力瞬间消失了。
是云郁掉在了地上。
她有一瞬间的迷惑,随即,一种不好的预感充斥,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云郁背后插着一根羽箭,血已经把衣服都浸透了。
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已经完全昏迷过去。
阿福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中的箭。她只是害怕,脑子里只想着逃命,她想起敌人放箭的时候,云郁好像的确是有哼了一下,只是声音不太大,她没有注意。
她忘了自己坐在马前,而他刚好挡在自己身后。
所有的箭都是从背后射来的。
四野茫茫,望上去,寂寞的如同上古一般。韩福儿蹲在地上,脑子里嗡嗡的,凉意从头蔓延到脚。她试着扶起他,伸手去探他的呼吸。呼吸微弱,但还活着,她飘飞的灵魂才渐渐附了体。
她拍打他的脸,试图唤醒他。
唤了好几声,没有应答。她极目四望,看不到任何人影。她突然有点想哭,心中说不出的绝望。
她感觉这一切太糟糕了,好像老天要专门虐待她,跟她过不去。本来以为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是逃出了生天,没想到死亡在前头等着。肉眼可见的希望,瞬间化作了泡影,比从来没有过希望更让人难受。除了哭,简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想。
眼泪到了眼眶又止住了,她气愤地抬手抹了抹泪,咬着牙,替他查看伤势。
那箭虽中着要命的地方,但兴许是因为距离太远,没有入的太深。只是流了很多血,因为一直在马背上颠簸,导致出血十分严重。她想拔出那根箭,然而一动,血流如注,她害怕得很。她在他身上摸索,找到了他藏在身上的一把匕首,小心地把箭杆削断。
她再度拍打他的脸,试图唤醒他。
这次,他有了点意识,勉强睁开了眼睛。
阿福欣喜若狂,低声说:“你醒了。”
他说不出来话,只是竭力地想维持清醒。
阿福说:“你受伤了。”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她小心地问他。
他轻微地点头。
她红着眼睛,声音有点微微的颤抖,说:“你伤的很重。咱们不能留在这。我要找个地方给咱们落脚,给你治伤。我要离开一下,去找找,看附近哪里有人,有吃的,或者是有住的地方。我找到了,马上就赶回来救你。你待在这,等我,好不好?”
他目光温顺,仿佛很信任她,很听她的话。
他点了点头。
“你会不会害怕?”
他脸色苍白地摇头,目光中一点犹疑也没有。
阿福说:“那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她看到附近有白蒿。
这东西是可以止血的。她采了一些,放在嘴里嚼碎了,给他敷在伤处。感觉血流的少了些,她心里稍稍安定。
她弄了些野草,堆放在他身体四周,将他的气息盖住。然后便飞快地上马。她走了大概十多里,看到有一座茅房。她本想找人,然而进去才发现,这是座荒弃很久的屋子,里面长满了野草,空荡荡的早就没有人住了。
房子虽然破,遮风避雨,应该还是可以的。她到处翻找,找到了一把麻绳,还有一张草席。她重新骑上马原路返回。然而等她回到先前那片山丘,她崩溃地发现,她找不到云郁藏身的位置了。小丘连绵起伏,每个方向,看起来都看不多。加上她刻意用草做了掩盖,敌人是找不到了,自己更找不着。
她感觉自己蠢的厉害,几乎想抽自己一耳光。
第153章 生活
阿福找了他好几个时辰, 才终于找到他。
她想挪动他,却害怕一动,他伤势会加重。她本来想找一个小车, 可是没有小车。她又找了草席,打算将他放在草席上, 用绳子拖着走。然而当她付诸行动的时候, 发现这个计划行不通。颠簸得太厉害了。她最后还是放弃。她决定扶他上马。
马太高了, 人都要踩着蹬子才能上得去。他昏迷,意识全无,不论她用多大的劲, 都无法将他扶上马。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 那匹马好像通人性,知道她的意图一般,竟然屈了膝跪下。她喜出望外, 赶紧将他扶到马背上去。折腾了半天,总算两人都上了马。
他扑在马背上, 四肢摇摇晃晃的, 她总觉得他已经死了。她已经不敢再去试探他的呼吸。她将他从马背上拖下来,又费了九牛二五之力, 将他背进了茅屋。屋子里有张炕,炕上铺满了厚厚的稻草, 看起来不是太脏。韩福儿将他放在炕上。
她出了一身汗,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
他还活着。
他身上的箭, 需要□□。
她找到了火石, 锅灶,还有一口水井,可以生火烧水。另外, 她有一把匕首。她在房屋的四周,找到了很多止血用的白蒿。这种野草,遍地都是。他将他平放在稻草上,撕开了他的衣服,刀子在火上烤过,然后剜出了他肉中的箭头。清理了伤口,再用大量的白蒿止血包扎。
云郁一直处在昏迷的状态。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受了伤,韩福儿去找人了。他在等她。他知道她会回来的,说不清为什么,但他就是知道。他隐约感觉到她来到了身边,她抱着他,拖着他。他知道她很吃力,几乎要崩溃。他不想让她这么吃力,他很想爬起来,减轻她的负担。可身体就是爬不起来。
他睡着了,或者是死了……不知道。有一段时间,他意识全无。然而后面,他又渐渐苏醒了。他感觉有人在照顾自己,轻轻擦拭身体,给自己喂水。身体已经疼的没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头顶的茅屋。
他闻到了炊烟的味道。
好像有感应一般。他只是睁开了眼,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韩福儿正在生火做饭,忽然察觉到什么,便进门来了,刚好看见他醒。
四目相对,她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简直没有力气高兴。
这些日子的煎熬,几乎要把她的喜怒哀乐都给耗光了。她已经筋疲力尽,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已经没有情绪快乐或者悲伤。她甚至想过如果她死了,她大概也就这样了,面无表情地将他埋了,连流眼泪的力气都没有。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迎接最糟糕的结果,简直不敢奢望他能醒来。她感觉做梦一样。
她走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他面无血色,十分苍白,但目光还是很亮。
她没有说话,低下身去,伏在他胸前,轻轻抱住了他。她没有眼泪和悲伤,只有感激。感激他活着,感激他的体温,感激他的心跳。她要给自己感激的这一切一个拥抱。
云郁明白她的心情,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们的生活,便这样开始了。韩福儿没有问他,为什么对不起,也没有回答:“没关系。”她只是假装没有听到。她将煮好的粥,用碗盛了,端到床前喂他。云郁没有力气问她粥是哪来的,还有这茅屋又是哪来的,身体的伤痛让他没有多余的精神关心这些。他吃了粥,又继续昏睡。
云郁伤势过重,在床上躺了将近半个月。
阿福没什么事做,每日便是打扫屋子,洗衣做饭。幸好,已经是春天了,不用再担心寒冻。她在谷仓里找到了一些粟米,估计是茅屋的主人留下的。两人靠粟米度了几日,但很快就吃光了,同时,这里什么生活必需品都没有。主要是食盐,还有一些调味料。她空闲的时候,便骑上马,到四处去走走。她走了四五十里,总算发现有集镇。虽然很破败,也没什么人聚居,但能换到生活物资。她将耳朵上戴的首饰,换了食盐,还有一些粟米。她也时常去附近的山里,采一些蕨菜和野果之类的。茅屋后面就是层峦起伏的森林,松柏密集,这个季节野花野果什么的都多,总算不至于挨饿。
阿福长在乡野间,大略识得些草药。乡下人没那么金贵,生病受伤也没有医生,都是一辈一辈,流传一些草药和偏方,自己弄来吃了。她每天进山采药,什么止血,什么去脓,弄回来,用罐子捣碎了给他敷,该喝的熬给他喝。云郁倒是让他喝什么就喝什么,也不问。如此半月,他身体稍稍恢复了些,能够下床了。
云郁打量所处的环境,发现这个地方,堪称幽静。背后就是山,除了这一座茅屋,放眼望去也看不到任何人家,倒是很适合清心静养。
韩福儿每天早出晚归,进山里采集食物和野菜。云郁去不得,只能在茅屋呆着。他一个人无聊,也会给自己找点事做,阿福看他拿着个木头棍儿,用匕首在那削,雕刻什么。阿福知道他身体还没好,行动不便,只能这么着打发时间,也不管他。过了几日,有一天,他突然对阿福说:“给你这个。”
阿福一瞧,原来他用木头,做了一根发簪。
她原来的发簪断掉了,只能用个布条绑头发,很不方便,总是容易散开。没想到他还注意这种事。
阿福一直觉得,他是那种心里揣着大事,所以不太关心身边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她爱吃什么,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统统不关心。阿福也不能说他自私,因为他其实对他自己的吃喝拉撒这些琐碎,也不关心。你问他自己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他大概也不知道。阿福对他这个突然的举动感到又惊奇又高兴。
“这个是给我的吗?”
她接过发簪,心动地说:“这个真好。”
云郁说:“没有好的,只有木头簪子了。”
阿福说:“我喜欢,你给我挽起来好不好。”
他笑了笑。
阿福蹲到他面前去。
他当真手笨的很,根本不会挽头发。挽了好几次,都散开了。他捧着那堆头发,有些无措。
阿福被逗笑了,嘲他:“你可笨死了,琴棋书画都会,这个不会。”
阿福教他,要怎么挽头发才不会散开。
他试了好几次,总算成功了。
“可惜,也没有镜子照,不知道好不好看。”她嘀咕着,一边摸着自己的头发。
云郁柔声说:“好看。”
又过了一些时日,先前换的粟米又吃光了。
阿福总在为日子发愁。她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两个人要吃饭要穿衣,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需要花销。光靠山里采些野果野菜,那肯定是不成,总不能一直这样,跟野人似的过活。就这么隐身田园,男耕女织?她倒是无所谓,然而转身打量一眼云郁,他哪里像个干耕田种地这种事的人。王孙公子哥儿,他哪里受得了那种苦。别说是耕地了,让他挑个扁担,都不像那么回事儿。
虽说他看着,是比当初做公子哥要小意多了。尽管煮饭洗衣这种琐事,他是一样都不会。煮饭不知道该放多少米,多少水,烧菜不知道放多少盐。不知道草木灰可以用来洗衣服,以为洗衣服就只是把衣服丢到水里泡一泡。看着是一无是处,白长一副聪明模样儿。好在这人还不算太懒,还知道扫地,擦擦桌子,每天洗脸洗脚,定期洗澡,将自己身上收拾干净。可是,寻常百姓的活计,他也干不了。
逃脱了死亡的威胁,阿福又要为生活发愁。
她想过,要不要回青州,去找韩烈呢?可是局势变化这样快,韩烈现在还在不在青州都不一定。而今云郁跟韩烈的关系,他不见得愿意去投靠对方。他连韩赢都不想偷靠。他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去投靠自己曾经的下属,且又怎能保证对方一定会真心地接纳他?云郁不提这种事,她也不敢提。
再说了,山长水远,好不容易有个安全的地方暂时栖身,谁知道一旦前去,会不会发生意外。她害怕再遇到任何危险,也经不起挫折了。
云郁身体也没好,眼下也只好过一日算一日。
附近没有水源,阿福每天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常常一去就是半个时辰。
很快到了雨季了。
几乎每天都是下雨,阿福已经好久没进山,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了。她心情烦恼的厉害。她提着桶,拿着扁担,云郁站在门前,问她说:“你要去哪。”
阿福说:“我挑水去。”
云郁说:“在下雨呢。”
阿福说:“没事的,已经小了很多了。我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去。不挑水,晚上就没吃的了。”
云郁有些不安,但也没有说什么。
她去了一个多时辰,一直没有回来。
云郁等了很久,总感觉心里不自在。他出了门,顺着她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找过去。他看到她满身泥泞,坐在泥水里大哭,扁担和水桶倒在一边。她摔跤了,头发和脸上都是泥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云郁连忙去搀扶她,她委屈的大哭说:“这水太沉了。我平常都是挑半桶,我想着雨太大了,来去不方便,我就一次多挑点,就不用跑两趟了。可是它太重了,我挑不动,摔了一跤,全都倒光了。”
云郁伸手抱着她,指头抹去她脸上的泥巴。拾起她手,查看她有没有摔伤。
“我气死了。”
她眼泪乱迸地大哭说:“我再也不想挑水了。”
只是一桶水而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崩溃。那天,云郁背着她回去的。她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感觉他站立不住,身体有点摇晃。她噙着眼泪,不安地问他:“你的伤好了吗?你行吗?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吧。”
云郁最后还是没放她下来。因为她的脚扭伤了,走不了路。云郁背着她回去,过了好几天,路不滑了,才去找丢在半路上的水桶和扁担。阿福瘸了好一阵,每天像个独脚鸡似地跳来跳去,跳了大概半个月。云郁给她检查,说骨头没断,也没脱臼,只是扭着了,有点淤血。云郁每天让她用热水泡脚,给她揉一揉。
那天以后,阿福就发现,厨房里的水缸总是满的。每次她感觉水快要吃完了,要去挑水了,第二天回来再看,就发现水又多了起来。阿福感觉咄咄怪事,平常也没看见有任何人挑水。她去问云郁:“缸里的水,是你挑的么?”云郁含糊其辞,嗯嗯哦哦几句,却不肯承认,也绝口不愿提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