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元施是在提醒他,不要对慕容止这位灵山的大弟子,做出超出预料的危险行为。
看出来了么?
确实,他那时的表情也没有多少心力去控制。
他想杀了慕容止。
杀了所有曾经被林寒见接纳、成功触碰到她内心的人。
他在嫉妒。
愤怒到达顶峰时,并不是这个人也能达到最强的地步,因为怒意而肆无忌惮做出来的事,满足了当下的私欲,却不代表是正确且符合逻辑的事。
冲动之下,多出事端。
带来的烂摊子,不知道事后要付出多少心力才能解决。
沈弃偶尔会想,他是不是不够喜爱林寒见,是不是事情还没有到令他完全失去理智的地步,否则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没有如陆折予一样陷入毁灭性的打击,也没有像封决一样僵持着死活不肯罢手,大脑仍旧在运转,从混沌中仍能拨出一缕来思考。
如果是这样,他不必做到更坚决的地步,因为林寒见还不至于那么重要。
可他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在为那种绝望时刻保持出来的理智感到不可思议,俯视着这个冷酷无情如死物规律运转的翙阁之主,却不能真正否认对林寒见的感情。
执着,爱意,从中鲜明存在着的、堪称残酷的思考,在那种境况下还有余力去想别的事,难怪林寒见很难相信他的爱意。
就连他自己,都为此感到过一瞬的怀疑。
慕容止跟随仆从进来,粗布麻衣,风尘仆仆,丝毫不掩其容貌的温润俊秀。
听见脚步声的瞬间,沈弃就调整好了面部表情,正面对上慕容止时,又是一副看似随和好说话的笑脸了——只是比之前少了些神采,多了几许枯萎衰败。
这点被完美无缺的笑容很好地中和了。
慕容止在客首落座。
氤氲着热气的茶水被搁在两人的手边。
“明行佛子。”
沈弃先开口了,他的手臂向放置茶水的那一侧习惯性地动了动,在半途生生停下,想起现在他的手十分无力,怕是不能好好端着茶杯,“不知阁下仓促前来,所为何事?”
仓促前来,这可不算是太好的话。
慕容止神色微顿,话出口,还是和气温吞的:“是为无生崖之事。师父命我赶往星玄派,途径翙阁,冒昧前来打扰,还请见谅。”
“……是怕我状态有异么?”
沈弃了然地点了点头,唇边笑意加深,似是感叹,“明行佛子,心善至诚,果然名不虚传。”
此次见慕容止,他整个人站在眼前,如一棵树,如一朵花,如自然界的任何,分明境界修为更甚,却没有刻意收敛压制的威胁,完全融入了这片天地。
沈弃静静地望着慕容止的双眼,突然问:
“你一点都不难过么?”
“……”
“所谓放下,就是完全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了么?”
沈弃身躯微微地发着抖,支撑不住,只好往后倒,靠在椅背上,配着他这突然话锋一转的话,显出了几分吊儿郎当的肆意随性,好像突然放松了许多。语调慢了半拍,像是藏着细针的棉花,柔软地铺展开,又不知道会在哪个地方突然扎人一下,“明行佛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
慕容止没有闪躲,正对上了沈弃毫不掩饰的审视目光。
沈弃的眼睛这会儿仍留着很多血丝,说明他的状态远没有表面看去的那么好,视野偶有恍惚,但他敏锐地从慕容止眼底捕捉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哀切。
但随即,慕容止道:
“相识一场,如何能无动于衷。”
沈弃几乎笑出声来。
要是林寒见在场,他可能要迫不及待地让她听一听看一看: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和你那样不合适,殊途不同归。
而我就站在你会经过的路上,你却不肯看我一眼。
你成全了他,可怎么都不会成全我。
“说的也是。”
沈弃缓声道,脸上到底没有露出什么失礼的神情,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枚储物袋,是林寒见的。
他起身,将这储物袋送到了慕容止的眼前,“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事相求,望明行佛子能试着打开这储物袋。”
慕容止的眼中浮现些许困惑,他自然知道能打开修士储物袋的条件,话到了嘴边,望见了沈弃的表情,到底没说什么。
伸手试了,用了力气。
储物袋没开。
“我打不开。”
慕容止将储物袋还给沈弃,“即使有人能打开,那也不会是我。至于沈阁主,你……”
他其实有准备说的话,但看到沈弃的时候,觉得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作用。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在以一种并不过分尖锐的方式作茧自缚。
那种恨意被绝望和失去爱人的痛楚掩埋,沈弃至今还能像常人一样活着,只是从内里开始腐坏。
比任何外化的情绪都难以解开的症结。
他开解不了沈弃。
“是么。”
沈弃平静地拿回了储物袋,“你也打不开。”
这之后,沈弃很明显对慕容止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兴趣和耐心,这场对话很快结束。
沈弃跨过门槛时,手肘在门扉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仍恍若未闻地往前继续走,视线向下,明显是在思考着什么。
项渔舟还候在院外。
途径院门时,沈弃道:“你进来。”
项渔舟愣了一下,意识到是在对自己说,大大地松了口气,连忙跟进去为沈弃号脉。
情况很差,但不算最差。
项渔舟知道沈弃心情坏的时候最讨厌吵闹,径直出去药房煎药。丁元施与他擦肩而过,项渔舟还没走远,听到丁元施在回禀参与了无生崖事件的那些门派和魔界概况,然后更清楚的,是沈弃的那一句:
“全死了最好。”
听得项渔舟心惊肉跳,总觉得这句话不是单纯地说狠话,颇像是阁主要去与人同归于尽一般。
沈弃又在咳嗽,丁元施替他拿了暂止的药,下一秒,沈弃命他出去。
屋内只剩下沈弃一人。
这会儿他才显出古怪的坏脾气,将手边的东西砸碎,又将那些碎片握在手中。
隔着屏幕的林寒见同样看得心惊肉跳,不由得抓紧了手下的几样物品。
下一秒,林寒见眼前出现数道快速划过的虚影。
再回过神,她站在了沈弃的房中,身前两米处,就是握着碎瓷片,满手鲜血的沈弃。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沈弃抬首望了过来。
视线相对, 他手中的碎瓷片掉落在地,整个人像是傻了一样,表情怔怔的, 浑身僵硬, 如同被按下了静止键。
他张开了嘴, 却没有发出声音, 哑然失声、惊讶无比地看着林寒见。
即便半边白玉覆面,也依旧掩盖不了此刻沈弃脸上的滑稽表情。
震惊到极点,心神防线被彻底击溃,也恰恰因此, 才有了缓冲的时间。
状况突发, 林寒见本没有足够的时间, 只来得及绷住脸上的表情, 不露出任何慌乱的神色。
几样物品的分量加起来可不小, 所幸她的手背在身后,一时半刻看不出什么端倪。
就在沈弃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林寒见握紧了这几样物品,转眼又从眼前消失了。
“……”
就像一场梦。
白日幻觉。
沈弃还维持着惊讶的表情,看着林寒见曾出现过的地方。
不论是再怎么强大的修士,都不可能在翙阁的铜墙铁壁中来去自如,而且她完全是凭空出现的,又凭空消失,一点多余的动静都没有。
除了幻觉, 没有别的合理解释。
但是——
沈弃急忙站起身来, 和出正厅时一样的情况, 太过急促的动作, 手肘和腹部在桌沿撞了几下, 他跑到门外,扬声大喊:
“暗卫!护卫!”
若是要喊人,他根本不必跑到门边,更不必如此声嘶力竭的大喊。
被命令不许进屋的暗卫和护卫惊慌失措地赶来,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出现的速度前所未有。
“阁主!”
连回应的声音都高亢响亮。
——毕竟沈弃还在这里好端端地站着,那么再大的事,也不会多么糟糕了。
“你们有看到有人靠近吗?”
沈弃语速极快,咬字却很清楚,处于一种紧绷着高度理智的状态,“任何多余的声响,风吹草动都没有听到吗?”
暗卫与护卫们集体戒备起来,以暗卫之首率领,他如临大敌地抬首问:“阁主看到闯入者了吗?”
问完了就觉得这话有问题,他才是暗卫,反倒把问题有样学样地抛回去了。
然而也就是这个抬首,令暗卫看清了沈弃脸上的表情:仿佛有什么东西亟待抓住,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眼神乃至全身充斥着随时都可奋力一搏的决心与渴求。
“属下没有听见任何不对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出现过。”
暗卫迅速回答补救。
其余人的回答同样。
“什么异常都没有?”
沈弃又确认了一遍。
暗卫觉得他状态反常,不过事情前后大概知道了一点,不敢多说,照实回禀:“没有。”
沈弃听完后,一言不发地靠在门框上,单薄清瘦的病体没办法笔直地站着,好像随时能跌落进尘土中,又好像在短短时间内获得了足以支撑行动的主心骨。
他去摸怀中的那只储物袋,手伸到一半,看见了自己掌中的伤口和血迹。
沈弃换了只手,一边再次开口,话语完全平静下来了:“请一位医师过来。”
项渔舟还在煎药,翙阁中专为沈弃服务的医师团还有许多人。
包扎时,沈弃的目光一直落在林寒见的储物袋上。
这过分在意的目光令宋医师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沈弃突然道:
“宋医师,我的脑袋没有问题么?”
宋医师手抖了一下,差点把从皮肤里捡出来的再戳回沈弃的手里:“啊?”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
沈弃没有看他:“如果出现了幻觉,能在脉象上体现出来吧。”
“……您说的是那种情况啊。”
宋医师恍然大悟,“不论是心中思念过甚,还是走火入魔,抑或是能出现幻觉的其他情况,根源都在人的身体上,在脉象上当然是能够反应出来的。”
沈弃点了下头:“请为我号脉。”
宋医师脸色古怪,忍住了:
“是。”
片刻后。
宋医师犹豫着道:“心气郁结,忧思多虑,且……伤及五内。这种情况,若是偶尔瞧见了什么不该出现在眼前的人,也、也是可能的。”
沈弃的手已经包扎好了,他沉默地听完了这段话,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按住了储物袋:“有劳。”
沈弃对医师们都很客气,不轻易用以寻常的命令词汇,这两个字实际等同于“退下”。
这么听起来,刚才的林寒见,可能真的只是他悲痛下的幻觉。
“你没有死吧。”
沈弃反复摩挲着储物袋,指尖数次途径袋口,若即若离地想要将它打开,“如果能好好地活着就算了,要是出现了别的意外……难道你真的甘心么?”
说到底,林寒见和他是同一类人,在既定坚持的事情上,想尽办法也会达成,中途能出现的所有意外,都会被他们提早拔除。
沈弃曾因无法追随林寒见死亡、仍然残存理智而感觉到的那一瞬间怀疑是:我是否不够喜爱她?
不是。
他愿以生命去喜爱她,以聪颖为她开路,以血肉换她平安。
所以在哪怕抓住一丝她可能活着的希望时,他不能率先倒下,更不能死去。
“接纳我吧……既然已经骗不了我。”
沈弃垂首俯趴,额际贴上了储物袋,即便是从屏幕外的画面中,也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全被他有意遮掩的动作掩盖。
这句话轻盈地像在空中舞蹈。
哪怕是独自一人的时候都不能坦然地表现出来,他这个人的安全感缺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所以,当他将自己的一切全部寄托到林寒见一个人身上时,连她这种素来一往无前、毫不动摇的人都感到片刻的退缩和迟疑。
——分明独自脆弱时都会下意识地遮掩,却要在她面前哭成那样。
沈弃这个人真正交托的感情,不仅仅是外放的部分,藏在游刃有余下的部分,更具有湮灭包围式的冲击。
“给我一个结果,求你了……林寒见,求求你了。”
他的背脊随着说话时隐约的哭腔轻轻地颤抖着,字句随着水滴砸落在地上,一同破碎,“我说服不了自己,只有你能说服我……让我打开它吧,让我明白我究竟要怎么样……求你了……”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她也确实死在眼前,无可辩驳。
那么明显的事实,亲眼所见,可他就是不认为她真的死了,不仅仅是情感上不能接受,而是他一刻不停歇的理智都无法说服自己。
林寒见回过神来,目光没有离开这一幕,忍不住低声道:“真难缠啊……”
这样都骗不过他。
明明都死在他眼前了,他为什么还是相信不了,其他人都认为她死了,他还在执着什么?
“你就算打开它,又能怎么样呢?”
隔着眼前的屏幕,隔着异世界的遥远距离,如此荒诞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
林寒见的低语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话音方落,沈弃手中的储物袋在他的用力下,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