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得到了什么?李姨娘在心里问自己。不仅她自己到头来一无所有,她的女儿元君连庶女的体面都没有。
这一切怪谁!
不怪她,也不怪元君,只怪眼前这个人。
为什么一个傻子还能好?为什么一个傻子会记住那么多的东西?如果在这个傻子还傻的时候意外身亡,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会如自己所愿?
“事到如今姨娘仍无悔改之意,如此也好。姨娘时日无多,便好好陪在元君的身边多享享母女天伦之乐。”
李姨娘瞪大眼,眼中尽是恨光。她手指慌乱地笔划着,表情狰狞又可怕。
裴元惜冷冷笑道:“姨娘别费心机了。你不过是个小角色,便是知道一些事情又如何。你可知劳妈妈是怎么死的,还有宫里的曾太妃,她也死了。”
曾太妃三个字像魔咒一样成功让李姨娘脸色大变,她紧紧盯着裴元惜的眼睛,想看出对方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劳妈妈已死,明日便会传出曾太妃暴毙的消息。我能活多久并不重要,总归是比你们活得要久。姨娘放宽心,能陪自己的女儿一日是一日,毕竟母女之情难得。日后侯府会给你备上一口薄皮棺材,让元君为你守孝的,也不辜负你一番爱女之心。”
李姨娘大变的脸色十分骇,她死死瞪着裴元惜。给一个姨娘守孝,元君还有什么好前程。
裴元君散着头发赶来,眼神在李姨娘和裴元惜身上来回走了几遍。然后一下子扑在李姨娘的床边喊,“姨娘,姨娘你怎么了?是不是二姐姐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背着所有人,眼神哪有半分焦急和担心,有的只有算计和暗示。她掐着李姨娘的肉,目光像饿狗见到骨头一般。
李姨娘眼底闪绝望,挣扎着爬起来往床头上撞。
“姨娘,姨娘你别做傻事!二姐姐恨你,她是故意用话激你的。”裴元君喊着,愤怒地仇视着裴元惜,“二姐姐,姨娘已经知道错了,你为什么还想逼死她?”
李姨娘力气弱,连撞好几下也没见晕过去。
裴元惜看着她的模样,突然觉得她已经得到了最大的报应。一个示意,那两个婆子赶紧上前制住她。她披头散发额头青紫,气若游丝地喘着气。
“姨娘真够拼的,还真是豁得出去。可怜你一片护女之心,三妹妹却恨不得你死。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这一生所为的所图的真的值吗?”
“二姐姐,明明是你气得姨娘撞床头,你怎么说到我的头上?”裴元君露出委屈的样子,“我知道自己是庶女,和二姐姐比不得。但再是庶女我也是侯府的姑娘,二姐姐何必如此埋汰我。”
裴元惜都有些同情李姨娘,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是什么感受,所谓儿女最深的债不过如此。“三妹妹,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要不信。李姨娘祸害我算计我母亲,对你却是全心全意。你连她都容不下,你同狼心狗肺有什么区别?狼狗尚知生恩,你连畜牲都不如。”
裴元君气得不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她的亲娘还是母亲,她能不知道知恩图报吗?摊上李姨娘这么个生母,让她如何知恩?
裴元惜不再看她,而是看向李姨娘,“原本你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你自己自作自受,半点也怨不得旁人。”
屋子里的人散去,两个婆子呸一声把门关上。
紧闭的门,关上的不止是一屋子的破败,还有李姨娘满心的绝望。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离开了,终将死在这间屋子里。
这屋子就是她最后的牢笼,至死都挣不脱。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她觉得好冷好冷,冷得骨头都在发抖。
裴元君狰狞着脸,突然发疯似的抓住李姨娘的头拼命往床头上撞。“你刚才为什么不用点力?你为什么不早点死?”
李姨娘撞得眼冒金星,阵阵发黑。她突然想起之前裴元惜说过的话。那个孩子说如果她用心相待,把换来的孩子当成亲生的孩子,哪怕最后知道自己并非她亲生的,还是会视她为母。
她反反复复地想着这番话,茫然地看着自己亲生女儿一副恨不得她死的样子。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孩子还不到三岁时,曾经天真烂漫地对她说过以后会好好孝敬她。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身体的痛开始麻木,她眼中的恨意慢慢散去,渐渐变成一潭死水。
人之将死,知错又能如何。
那个孩子不会再来见她,侯府里任何一个主子都不会来见她。她终将会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手里,她的死不会抹去一切,反而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向另一个深渊。
一切都是报应。
三日后她终于死了,死在无人知道的夜里,没有人知道她死前在想什么。
裴元惜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写字,写到善恶有报时春月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小声说起李姨娘的事。
她笔下一停。
劳妈妈咬毒自尽,曾太妃被毒蛛咬死,现在李姨娘也死了。这些害人者都得到了报应,仿佛散去的重重迷雾。她知道这几重迷雾散去之后不是黎明大白,而是更浓更大的迷雾圈,且她此时毫无头绪。
透过窗户她看到的是院子里的秋意正浓,花开叶落又一年。后宅十五年如同一场困兽一梦,十年痴傻是一道横在心头的疤,此时也像是那落叶一样被时光抹去。
至此以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无从所知。但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人,在这时空中她有一个真正的至亲。
她信任父亲,但父亲不是她一个人的。她相信哥哥,不过哥哥也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他们对她爱护足够,却不是全部。
那个少年,他穿越时空只为她而来。
纵然前路未知,她心中已有明灯。这盏明灯让她不再孤独,足可让她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阴谋诡计。
她凝视着纸上的字,默然不语。良久之后她将字揉起丢进火盆,火舌通红吞食着白纸黑字,倾刻间化为灰烬。
善有善终恶有恶报,得其所哉。
不过都是求仁得仁,怨不得旁人。
第60章 不许选妃
李姨娘的死没有多少人在意,在侯府很多人的眼里她活着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东都城的新鲜事那么多,她被揭穿以庶女换嫡女时在世人看来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她被发现的时候尸身已经僵硬,手不知道想抓住什么东西伸长长长的。收尸的说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生前必是受过不少打骂。
后事是沈氏料理的,一口薄皮棺材,一身新衣。犯了大错的妾室能有此等待遇,已是主家良善。
沈氏只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眼里慢慢泛起泪光和恨意。死人当然不好看,比之上一次见到时的蜡黄干瘦,更是颧骨高耸犹如此包骨。
当年她被收房时,谁见了不说她身段圆润是个有福的。而今那灰败的死相和枯散的发,哪里还有印象中气色红润的福相。
像她这样的罪奴,死了也就一张草席的事。薄皮棺材是沈氏让人买的,入殓的衣服也是沈氏让人备下的。
破旧的院子里,除了沈氏带来的几个下人便是原本侍候的黄妈妈和一个丫头。香芒扶着自家夫人,看着下人钉上棺盖。
裴元君离得远远的,哭声倒是不小。她心里日夜盼着李姨娘死,恨不得亲自动手,可真等人死了又觉得害怕。
养尊处优十五年,别说是死人,她连死鸡都不曾见过。这个院子死过人,她是万万不敢再住的。
“母亲,母亲…我怕…”
沈氏望过去,隔着那朱漆棺材她似乎有些认不出那个少女是谁。棺材里的人死前挨过不少打,还能是谁打的?
这个孩子,她养了十五年。曾几何时对方哪怕是小小的委屈她都受不了,更遑论如此哭泣的模样。
她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竟然是一个连生母都打骂的人。她还能记起这个孩子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唤母亲。曾经她以为纵然自己没有生嫡子,这个孩子却是她的骄傲。
不远处那个在哭在喊的孩子是那么的陌生,她听着那哭喊声后背一阵阵发寒。看着那张与李姨娘越发相似的脸,她都记不起以前自己养大的那个孩子长得是什么模样,仿佛是两个人一般毫无相似之处。
裴元君避着棺材朝她奔来,“母亲,李姨娘死了。您把我接回去吧,我一定好好孝顺您…”
低头的下人们闻言,暗道这位三姑娘心思之狠。怕是早就盼着李姨娘死,好有借口回到夫人身边。
轩庭院是主院,嫡出的二姑娘尚且不住在那里,按规矩是轮不到庶出的姑娘。不过三姑娘到底是夫人亲手养大的,若是夫人一时心软接回去也未可知。
沈氏一脸沉痛,“规矩不能坏。”
“母亲,您可是最疼我的。您说过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您都会让我得到。别人有的我有,别人没有的我也会有。您亲口说过的话,可不能不作数。”裴元君哭喊着,仿佛把这些话说出来有些东西就会实现。
这话确实是沈氏说的,而且不止说过一次。
那时候她是嫡女,现在她是庶女。
下人们已然心中不屑,三姑娘说来说去还不是想回到轩庭院。她倒也是敢想,还妄想和嫡女一样。
沈氏心口揪痛,那些话她如何能忘。多少个母女相依的朝朝暮暮,她曾无数次说过要给元君最好的一切。她百般呵护万般疼爱的孩子,变成今日的模样就跟生剐她肉一样疼。
过去有多疼这个孩子,现在就有多难受。她难受自己没有教好这个孩子,她难受自己此时此刻还在心软。
如兰的尸身还横在院子里,自己的孩子曾在这个院子里受苦十五年。在那些叫天天不应的日夜里,她的元惜在想什么?
她的承诺只对自己的骨肉,她的骨肉是元惜。
“不该你想的东西别想了,以后好好的。”她再对这个孩子失望,再痛恨李姨娘的所作作为,但对于裴元君多年的母女之情不可能一笔勾销。她会尽一个嫡母的责任,替这个孩子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亲事我会替你看着,不会让你委屈。”
裴元君暗恨,母亲好狠的心。说不要她就不要她,说把她赶出轩庭院就赶出轩庭院,这么多日子以来连看都不来看她一眼。
她都成了庶女,嫁不成长寅哥哥,还有什么好亲事等着她。原想着拼命豁出去在大都督跟前露脸,又苦无门路。
母亲说得好听不会让她委屈,真不让她委屈为什么不替她求昌其侯夫人。她是庶女不假,但被母亲养育多年,完全可以记在母亲名下充嫡女。母亲什么都不为她做,还说什么不会委屈她。
她不信。
“母亲,您别不要我。您说过您会一直陪着我,您说过有您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真的很害怕,这个院子又破又旧,晚上还有老鼠跑来跑去。”
这个院子一直没好好打理,屋子还被火烧过。荒草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除过,枯干干的好不凄凉。
裴元君身上的衣服应该是去年的,料子洗得略为发白颜色也黯淡许多。以前总是珠钗不重样,眼下戴来戴去就那几样。
几个月前沈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会是这般光景,不过短短数月竟像半辈子一样漫长。那母女亲密无间的过去就像她的前辈子,而她后半辈子将永远活在自责与愧疚当中。
任凭心中百般难受,她终是硬着心肠,“你二姐姐在这里生活十五年,你为何住不得?过两日是我让人给你裁两身新衣,那是庶女也有的份例。”
李姨娘的尸体已经收殓完,几个家丁抬着往出走。自是不会葬进裴家的祖坟,寻一处荒山野林的捧一推黄土掩埋便是。
沈氏也往出走,裴元君大急。
“母亲,我是您的女儿啊,我是您一手养大的女儿啊,您怎么有说不管我就不管我,说不要我就不要我…”
沈氏停下脚步,扶住香芒的手。
裴元君接着哭喊,“母亲您最是心善,我知道您是顾忌二姐姐才不肯接我回去。我以后一定好好和二姐姐相处,我什么都不和她争,好不好?”
沈氏泪流满面。
她的元惜为什么不愿亲近她?为什么不肯搬到回轩庭院?她什么都知道,是她错得离谱,是她想顾及手心手背全是肉。
“元君,我已经仁至义尽。”
“您骗人!”裴元君满心的愤怒,她才不信这样的鬼话,“您明明可以接我回去的,轩庭院里不少我一口吃的。您养了我十五年,别说是个人就算是条狗也养亲了。可是您好狠的心,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就将我丢到这个破院子,吃的猪狗不如,还有受那些恶奴的气…”
“三姑娘,奴婢等可没有为难过您,您可不能乱说。”一个婆子小声争辩。
“你们还没有为难我?明知道我不喜欢吃干菜,不喜欢吃白肉,你们非要一日两餐都是那样的东西,存心恶心我!我想吃一口其它的菜都不行,还说什么是二姑娘吩咐的。你们不就是瞧着我成了庶女,故意作践我!”
她到底是侯府姑娘,这样的指责哪个下人都受不住。负责看守院子的两个婆子齐齐跪在沈氏的面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
“二姑娘心善,念着同李妈妈曾经的情分特意叮嘱奴婢等好生侍候。干菜和白肉都是李妈妈爱吃的,奴婢想着三姑娘自是应当紧着自己的生母。”
说来说去还不是三姑娘不孝,李妈妈坏事做尽为的是谁?三姑娘不念生恩,还打骂李妈妈简直连白眼狼都不如。
裴元君那个气,这两个婆子说得好听,分明就是看裴元惜的眼色行事。再是喜欢吃两样菜,也不能天天吃。分明就是作践她,还不承认。
如果她还是嫡女,谁也这样对她。便是不再是嫡女,养在母亲身边也没人敢看轻她。
“母亲,她们欺上瞒下,您看看我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确实瘦了,正是因为瘦下来才会更像李姨娘。沈氏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刚软下来的心又重新冷硬。
元惜会交待下人,必是心中还有怨。自己这个当亲娘的若是重新把元君接回去,只怕她们母女会越来越离心。
如兰、平珍还有曾家妹妹。
她们曾经都是她最熟最亲近的人,她以为如兰和平珍是忠心的,以为曾家妹妹是可怜的。可是她们忠心可怜的外表下,却是对她最恶毒的恨。她们害得她子嗣艰难身体虚空,害得她和自己的骨肉分离十五年,相见不相识。
眼前的这个孩子嘴里叫着母亲,不知对她的孺慕之情有几分。她白活几十年,看人看事还没有无惜清楚,她自认自己空有一双眼睛却识人不清。既然如此便当做自己瞎了聋了,又何必在意眼前看到的和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