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殊道：“那我来问。”
女鬼并不在乎是谁来问，反正问什么她都会回答的。
女鬼自称叫姚欣，按照现代的说法，她和父亲姚肃算是西晋时期的人。
现如今人们提起晋，总是会想到魏晋风流，狂放不羁，那是个纵意潇洒，浪漫狂放的时代。
可对于姚欣来说，她的记忆里却只有血与烽烟，她对那个时代全部的印象就是战争，死亡与无尽的痛苦。
姚欣的父亲姚肃所在的姚家是当时颇有名望的家族，据说在汉魏时家中就已经出过好几个高官了，姚家家大业大，是当地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
直到战争来临。
与以往内部的战争不同，异族人的战争不仅有战场上的输赢，便是对寻常百姓，也有血腥的屠杀。
眼见战事到了家门口，姚家无奈之下决定举家迁徙。
但作为一个传承超过百年的家族，姚家不仅有庞大的财富，还有祖上传下的各种收藏，其中最珍贵的是数百车的古籍，据说是当年的姚家祖先在东汉末年那场洛阳大火中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其中还有一部分洛阳皇宫的旧藏，除此之外，还有家藏的各种字画书籍上千卷。
这是一个庞大的数目。
姚家知道，在连天的战火之中，他们不可能带着这些东西上路，那和找死没有区别，可这些从祖辈传下来的东西，又怎么能忍心随意丢弃损毁？
总不能这些东西当年没有毁在洛阳大火中，却毁在他们这一代子孙手里吧？若是如此，就算是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祖宗？又怎么面对后世子孙？
最后，当时姚家的两兄弟做出了决定。
兄长姚延带着族人与一部分金钱财物离开，远去他方避难，而弟弟姚肃则带家人留下。
姚家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买下土地，建造了地窖，将大部分不方便携带的财物以及书籍字画藏起来，姚肃一家放弃了锦衣玉食，每日生活与普通农户无异，只是为了守住地窖里藏着的东西。
后来战事不利，异族入侵，城池国土果然是丢了，姚肃一家就更加低调了，就连姚欣的母亲生病，姚肃都不敢拿出大笔的钱财来为妻子治病，不久之后姚欣的母亲便离世了。
陆时依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看着满脸血泪的姚欣，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继续问。
封殊微微皱着眉头：“所以，洪瑞涛他们挖到的根本不是什么晋代古墓，而是你们当初藏东西的地窖？”
姚欣道：“那是我们送给他的！”
“送给他？”陆时依惊讶：“这又是什么说法？”
姚欣哭道：“我母亲死后不久，那些胡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宝藏的事情，便找来我们躲藏的村子，他们挨个询问宝藏的事情，不知道或者不愿意说的，全都给杀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个都不放过。”
最后，那些异族人终于从村民的口中打探到姚欣的父亲姚肃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守着宝藏的人。
姚家的地窖修建的十分隐秘，之后又小心消除了线索痕迹，姚肃又死咬着不说，那些异族人问不出结果，便用各种手段折磨姚肃父女。
姚肃不说，他们就当着姚肃的面折磨姚欣，那个时候姚欣不过是个二八少女，却已经经历了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
她被侵犯折磨，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直到被杀死之后，那些人还当着她父亲的面继续折辱她的尸体。
但姚欣留给父亲的最后一个眼神是坚定的，她宁死也不会说。
女儿死后，姚肃当然也没说，
姚肃也死了，死状比之姚欣可能更加凄惨。
但他们终究没有让那些异族人得逞。
“我和父亲死后不知为何魂魄却被地窖中的一块古玉吸引，没有去轮回投胎，但这也算是好事一件。”
姚欣道：“我们终究是看到了那些畜生被赶出中原的那一天！”
再后来，在漫长的时光中，姚欣和姚肃都陷入了沉睡。
直到去年的时候，附近老城改建，拆迁的巨大动静惊醒了在古玉中沉睡的姚欣姚肃父女。
醒来之后，父女俩花了不少时间去重新了解这个时代。
在遍地烽火，满目疮痍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一个太平盛世，终于看到了不受异族欺辱屠杀的强大国家。
在欣慰感叹的同时，姚肃开始为另一件事情犯愁。
姚家耗费那么多心血保存下来的东西该怎么办？
千载时光过去，他们没有等到姚延的后人，恐怕以后也等不到，那么这些凝结了祖先心血的东西难道要就此长埋地下，永不见天日吗？
姚肃为此烦恼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外出的姚肃回来，那张因为生前的折磨而扭曲狰狞的面孔上难得有了轻松的神色。
姚欣道：“父亲说，他原是像以往一样找了户人家看那个叫电视的东西，我们很多东西都是从那里面知道的，但是那天父亲说他跟着那家人一起看了一个电视节目，终于知道该把东西送去哪里了。”
巧的是，那天被姚肃蹭电视的人家看的正是之前国家电视台的一档大火综艺节目《大国宝藏》。
“父亲说，他看到上面讲了一个叫博物馆的地方，也有人将自家的收藏捐给博物馆。”
恰逢节目采访嘉宾的环节，姚肃不认得那个捐了大量文物的嘉宾是谁，但他听到了对方的话。
将东西捐给博物馆，第一是安全，博物馆有最好最专业的条件去保存这些文物，第二，大家都可以去博物馆看，多值啊。
这简单的话却给了姚肃很大的触动。
从当年想尽办法在大火中保住一部分洛阳皇宫的旧藏，到后来姚家建起地窖藏宝，不都是为了将祖宗留下的这些比金银更加珍贵的财富留传后世子孙吗？
姚肃决定，将姚家地窖里的东西，也都捐给博物馆。
可对于活人来说，这种事和博物馆联系就好，自然会有人帮忙，可对于姚肃和姚欣这样的鬼魂来说，难度就完全不同了。
博物馆的人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也不知道哪里的地下还埋着宝物。
直到工地的开发项目给了姚肃机会。
姚欣道：“当初是父亲故意想办法引导他们挖到了地窖的藏宝处，那里是放金银财物的地方，父亲说，事情若是真能办成，予他们一些财物作为报答也是应该，毕竟若无他们，我们姚家好不容易守住的东西，也只能埋在地下，那些书籍又最是脆弱，千年过去，正是亟需保护的时候。”
所以洪瑞涛几人挖到了金银财宝，所以他们随意取走其中的财物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可姚肃怎么都没有想到，洪瑞涛几人拿了东西竟然还不满足，因为担心上报国家相关部门之后考古发掘工作耽误工程进度，洪瑞涛居然和老赵两人商议之后，决定干脆用混凝土填了那座‘古墓’。
反正到时候里面的东西都毁掉了，他们再想办法联系人‘清理’一下，谁又能发现什么？
毕竟工地上挖出古代墓穴这事可大可小，若是寻常小墓，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可只看洪瑞涛和老赵拿到的那些东西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穷鬼的墓，这里头那么多东西，谁知道要耽误多少年？
洪瑞涛可指望着这工程赚钱呢，自然不愿意耽误。
‘有经验’的老赵便说，以往也有挖到古墓的，那时候只装作不知道，把事情瞒下来，过去了也就了结了。
几车混凝土灌下去，那些金银器物不提，历经千年，本就脆弱无比的书籍却是遭受了灭顶之灾。
姚肃可以不在乎金银，他连性命都可以不在乎，但那些书籍却比他的性命还要重了千倍万倍啊！
守护了千年的东西就这样毁于一旦，姚肃因此成了厉鬼，带着姚欣开始复仇。
于是老赵死了，小丁也死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洪瑞涛。
姚欣道：“牵扯其中的，虽还有他人，但比之这三人，那些人罪不至死……”
她再次向着陆时依跪下：“二位大人，家父虽为厉鬼，却仍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寻这三人报仇，方才赶过去的道士不是父亲的对手，只需再稍待一刻，报仇之后我父女二人愿任由二位大人处置！”
虽是鬼影，但她磕下头的动作却像是在地上敲出了沉重的声响。
“我们自知杀人偿命，但就算如此——”
姚欣嘶哑的声音坚定道：“就算如此，洪瑞涛也必须死！”
陆时依紧紧地捏着拳头，只觉得嗓子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封殊也沉默了许久，在姚欣乞求的眼神里，他微微闭目，终究还是说；
“对不起，我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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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封殊拒绝了姚欣之后, 陆时依想了想也说：“这种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你也知道现在时代不同啦。”
没人有资格轻易剥夺他人的生命。
姚欣自知无法阻拦他们, 心中又是痛苦又是焦急。
但就在这个时候，封殊说道：“你之前所说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也不能就尽信，何况就算我们不去，你父亲也未必能够报仇，方才我还未想起那道人是谁, 只觉得似曾相识，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他一面转身继续上楼，一面对陆时依和姚欣说道：“之前沈峤提起过南明真人的名号，我初听只是觉得耳熟, 现在倒是想起他就是当年那个被吊销执照的南明了。”
陆时依惊讶：“吊销执照？”
封殊道：“想要捉妖驱鬼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做的呀，得先去管理局考试，有执照之后才能接委托的。”
陆时依看着封殊：“那你有了？”
封殊道：“对年龄没有要求，对实力要求也不高，考试的主要内容是各种政策法规，背熟了就行。”
何况太清观内还有不少早就考过的弟子可以给他传授经验呢。
陆时依点点头：“南明被吊销执照又是怎么回事？”
封殊道：“我以前有跟你讲过的吧，现在是新时代了，不兴旧社会随便打杀那一套, 国家也不允许的, 但南明却是这样, 只要给钱, 他什么活儿都敢干, 对一些只犯了小错的妖族也不放过，轻则重伤，严重一些的，还有不少丢了性命，很多妖的消息又不灵通，早年也不比现在，很多制度都不健全，因此有些妖还当是以前的旧社会，便是被打伤打死，也少有去管理局报案的，倒是叫南明在普通人里头混成了名气不小的大师，直到后来被发现，他手上已经有几十条无辜的妖族性命，被他打的魂飞魄散的鬼魂更不知有多少。”
陆时依惊道：“这和故意杀人也没区别吧！”
南明还杀了那么多！
封殊嗯了一声，又说道：“但那会儿找不到太多的证据，南明做事手脚干净，他又给不少有钱有势的人办过事，颇有些关系，管理局找到的证据都不足以真正给他定罪，因此最后他也只是吊销了执照，又被关了两年，这事当初闹得不小，我那时候年纪不大，却也听不少同门说起过，因此还有些印象。”
南明的照片他也是看过的，当初还上过报纸呢。
哦当然，是修道者们的报纸。
只是封殊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又碰到南明。
“我只知道他被判了两年，出来之后又做了什么却是没消息了。”
应该说自那之后南明就销声匿迹了。
姚欣听到南明手段居然如此狠辣，不由也担心起来：“可……可他道行远不比我父亲。”
封殊道：“我不知你之前说的话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你们一身修为不过是由那古玉经年累月的蕴养得来，之前逞凶伤人，恐怕也多是靠厉鬼本能，真正的术法手段，你们懂几个？”
姚欣不说话了。
姚家父女死前都只是普通人，哪里懂什么术法，醒来之后大多数时间都用来了解这个让他们一脸懵逼的现代社会了，直到洪瑞涛等人毁了他们舍命保下的古籍父女俩这才黑化成了厉鬼。
甚至就连成了厉鬼之后，他们也是讲道理的厉鬼，至少坚持了冤有头债有主的底线，没有胡乱杀人。
封殊说是不能尽信姚欣的一面之词，实际上他心里也更加偏向于姚欣说的是真的。
就凭着工地上那浓重到了肉眼可见地步的阴煞之气，若是放在旁的地方，附近居民难保没有受害的，但那工地周围的居民就是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甚至只要出了工地，连更多的阴煞之气都感受不到了。
若非姚家父女对自己十分克制，工地的情况绝不会是如此。
陆时依问道：“那也就是说，现在危险的可能不是洪瑞涛而是姚欣的父亲？”
封殊点头：“不错，据说南明有一秘法，专破阴邪之气，他本身修为不低，经验又丰富，这回瞧着又像是早有准备，真打起来，便是千年厉鬼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
姚欣这下急了，她再也没耐心跟着陆时依和封殊往上爬，而是飘了起来，直接穿透楼梯一路直线往上去了。
陆时依道：“哎你不要自己跑——”
可这时候姚欣哪里听得下去这话，陆时依很快就看不到姚欣的身影了，只在感知当中确定她确实是去找洪瑞涛了。
陆时依猛地回头看封殊：“我们得快点走。”
封殊点头：“确实——不，等等，你这个表情是想要干什么？！”
陆时依原本收敛的气息此时毫不遮掩的放出，封殊甚至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暖了起来。
下一刻，他被陆时依拦腰抱……啊不，是扛起，然后一路向着十四楼冲过去。
陆时依：“虽然我不会飞，但是妖族的体质是真的很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