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隔壁身量颀长的男人敷衍地应了声,“说起来,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忧太。”
乙骨忧太愣了下,坐起身:“老师,你问。”
五条悟左手搭在双眼上,挡住迎面落下的温凉的阳光。
“你觉得,刚才那两只咒灵,是什么关系?”
“……”
乙骨忧太沉默了一下,诚实回答:“应该是,里香和我这样的关系。”
祁本里香是他的青梅竹马,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的爱人,同时也是他的诅咒。
五条悟叹了口气,拿开手,仰面望着碧蓝的天空。
这个答案真是让人想换个方向思考也不行啊。
感觉超级嘲讽呢。
“说说看吧,乖学生,忧太同学,你想问五条老师什么问题。”
五条悟捂着脸,在微微湿润的草地上连续滚了三圈半,深色制服沾染上草屑与潮湿,他却毫不在意。
乙骨忧太张张嘴,用一种略显谨慎,但又不失直球的语气,说:“五条老师,你最近是失恋了吗?”
“……”
五条悟停止无意义的滚动动作,在学生面前做出这样的孩子气行为,实在不妥。
但其实,他不妥的时候多了去了,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
“很明显吗?”五条悟叹息着扯了下嘴角,要笑不笑的样子。
“确实挺明显的。”乙骨忧太细细列举,“五条老师,不迟到不早退了,也不吃甜点,总是无意识地发呆,读到和秋天有关的单词时会下意识地停顿,耐心比起之前差了好多,只是拉不开咖啡的易拉环就马上捏爆易拉罐,祓除咒灵时也不再逗小猫那样逗它们……这些,明显不像是以前的五条老师会做出来的事情吧。”
不知道这一大段中的哪个特别的单词戳中了五条悟的笑点,他翻身坐起,手肘支着双膝,单手扶着额头兀自笑了几秒钟。
“连忧太同学都看出来了呢。”
“看不出来的话,才奇怪哦。”乙骨忧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指尖碰了碰鼻子,“五条老师,你很喜欢那个让你失恋的女孩吗?”
“没有。”五条悟头也没抬,矢口否认。
乙骨忧太惊讶。
五条悟故意笑起来:“没有失恋,因为我,”他指了指自己,“并没有追到过她。”
“竟然!没、没有追到吗?”那么之前对老师说出“失恋”这个词的他,实在是太失礼了。
五条悟并不生气,重新躺回去,伸长四肢,浑身放松:“啊,与其说是追,不如说,我连告白这种事都没有做过呢。”
“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吗?”乙骨忧太歪着头问。
明明只是一句非常、非常、非常普通的疑问句,五条悟却因为这一再寻常不过的疑问句而怔了一瞬。
很短很短的一瞬,几乎只要眨个眼就会轻而易举地忽略。
可恰好的是,乙骨忧太并没有眨眼。
他缓缓抱起双膝,稚嫩的脸上浮现淡淡的挣扎,随后颇为迟疑地询问:“五条老师,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要向她告白吗?”
“……”
“……”
“……”
好一阵无法否认的沉默,一向嬉皮笑脸惯了的五条悟,迟滞地扭开了头,侧脸居然流露出一丝丝的尴尬,试图转移话题:“啊哈哈,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这也太过分了!”
乙骨忧太因为一时的愤懑脱口而出一句指责,随后才意识到对方是他最为尊敬的五条老师,但想到老师对待感情的事情竟然如此的轻浮,他就忍不住心浮气躁。
他不由自主将这种事联想到自己和祁本里香身上,现在的他,甚至连对曾经那么温柔的里香告白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五条老师,明明有着前所未有的好机会,却从来没有想过告白。
五条悟还没来得及从乙骨忧太那句突如其来的指责中回过神,下一秒,乙骨忧太又给他来了一记心灵暴击。
“五条老师,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多么的喜欢她吧?”
“不,也不是……”五条悟说不下去了。
乙骨忧太大概是真的生气了,他对待感情的事情总是如此认真,坐直身体:“五条老师,你的表现完全无法让人相信你对那个女孩是真心的吧?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女孩,一定会尊重她,会在意她的想法,会想要了解她的过去和习惯,会担心她是不是不喜欢你,如果她不喜欢你,你会忍不住地思考该如何让她喜欢你,你有想过这些吗?你有为此忐忑不安过吗?”
“五条老师,你连向她告白的勇气……不,连向她告白的基本想法都没有!这未免也太过不以为意了吧?你真的喜欢她吗?连只是听你简单讲述后的我都不相信,她会相信你的喜欢吗?”
他攥起拳头,提高声音,掷地有声:“五条老师,你对待感情的态度实在太轻浮了,你根本就不在乎那个女孩,就连你刚刚祓除的两只咒灵,都比你更珍视爱情!”
“…………”
五条悟被自家学生一针见血的指责骂得脑子一懵,短暂的空白后,猛然间回忆起十六岁那年被禅院甚尔背刺的感觉。
错愕,震惊,难以置信。
不是一样的吗?
乙骨忧太一口气说完,接着深呼吸,立刻站起身,深深弯下腰,大声道歉:“抱歉,笨蛋老师,作为学生的我竟然对您说了这些很不礼貌的话,非常抱歉!但这些的确是我的真心话,如果您为此生气,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
如果真的感到抱歉,就不要说出那句“笨蛋老师”啊。
……
……
乙骨忧太没有得到任何惩罚,反而在寂静的五分钟沉默后,获得了一颗草莓味的糖。
五条悟嘴里也咬了一颗同款口味的糖,抬手拨了拨眼睛上松松的绷带。
“忧太,你知道吗,不加糖的咖啡,超——难喝。”他长长叹息着,拇指按住扬起的眼尾,轻轻笑了,“不过,我刚刚才想起来,秋天的咖啡,虽然味道也很苦涩,却意外的,别有一番风味哦。”
“……诶?”乙骨忧太一头雾水。
难道咖啡的味道还会随着季节而变化吗?
五条悟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低头,剥开那颗糖塞进嘴里,拇指与中指并拢,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好的,决定了,五条老师从现在开始就要翘班咯。”
乙骨忧太:“?”
即使是五条老师,也不要把翘班这种事说得如此坦然好吗!
并不认为当着学生的面坦诚即将翘班有什么问题的五条老师,牵起嘴角懒洋洋笑了下,抬手摘下眼睛上的绷带。
白色短发顺势滑落,遮住他苍蓝色的双眼,他抬头看了眼远处渐渐被火烧云铺满的天空,食指敲着下颌,若有所思。
“忧太同学,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的火烧云特别奇怪。”
“有吗?”乙骨忧太没看出个所以然。
五条悟煞有其事地点头,从口袋里摸出圆片小太阳镜架到鼻梁骨上,像九月深秋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用食指按着镜梁,轻轻往上推。
“可能是,今天的火烧云,烧得格外炽烈吧。”
炽烈得就像,正在前方等着他跳进去的熊熊燃烧的巨大火坑。
第26章 深秋的雪04
五条悟用半个晚上的时间, 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复盘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和九月深秋相处过的每一天。
从最初的秋海墓园发现她留下的咒力痕迹,直到最后一次神山旅馆里她留下的那十一杯苦到要死的咖啡。
那十一杯咖啡, 他能尝的出来, 她买下的咖啡原料是顶好的, 但她却没有放糖。
她的存款不多,甚至连坐车的钱都舍不得花, 却愿意为了戏弄他而买下那么昂贵的咖啡原料吗?
不会的,如果只是为了戏弄他,直接买劣质的速溶咖啡不是效果更佳?为什么要用完全部的存款呢?
她有用心准备他的生日礼物,这是个好消息, 至少说明,她并没有彻底讨厌他。但她明知道他喝不下苦涩的咖啡,却偏偏故意不加糖。
她在生气, 在无声地报复他。
他之前常常逗她的时候, 她也会不着痕迹地生气, 却从未做出任何报复他的行为, 即使他问她有没有生气,她也只是重复“没有生气”。
她在甜酒店里向他摊牌,对于他的监视完全不意外,而在那之前,她从未表现出对他的排斥, 反而一直对此视若无睹。
她愿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浑然未觉似的为他买早餐, 为他戴眼镜, 也愿意穿上他的外套任由他牵住袖子。
哪怕是电车上那一次的意外, 他的被迫碰到她的鼻翼, 她也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的不悦。
她不讨厌他的亲近。
但也没有表现出分毫的喜欢。
她不在意,不需要,也不想知道他对她抱有怎样的感情。
如忧太所言,她确实不相信他。
不仅仅是感情上的不相信,就连作为同校的前辈,她都不肯信任他,只是将他当做普通的高中同学,可以互相打招呼,也可以偶尔聊聊天,但绝不会再前进半步。
难怪她不会对他生气,因为不论是谁,都不会随随便便对不亲近的人发脾气吧?
九月深秋,不仅不相信五条悟,甚至一点也不在乎他。
她并非是对他的试探与监视感到生气而离开的,而是因为,该做的事情已经做的差不多了,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去往下一个新地点。
或许,从头到尾,她的所有计划里,都没有、也不需要“五条悟”这个的名字。
可她却在离开之前,在明知道五条悟嗜甜的前提下,仍旧留下了十一杯苦涩的黑咖啡。
说到底,多多少少,这也算是在表达她对他做过的某些事的不满与怨气吧?
想到这一层的五条悟,居然为此稍微松了一口气。
至少这说明,她还没有对他绝情到连气都不想生的地步。
……
……
1月19日,23:32,茶室。
明月当空,茶雾袅袅。
五条悟盘膝坐在茶桌前,看着夜蛾正道自顾自地倒茶、饮茶,鼻梁骨上的黑色太阳镜已经滑到鼻尖。
“想明白了?”
在不紧不慢地饮下第二杯茶后,夜蛾正道终于肯分出一丝多余的目光给那位得意门生。
茶香伴随热气缓缓弥散。
五条悟拢起一杯茶,杯沿停在距离嘴唇不过几毫米的地方。
“是‘想’吧。”他慢吞吞地说。
夜蛾正道没有回答他,重新倒了一杯新茶。
五条悟吹了口气,黑色镜片沾上浓浓的白雾,他将一口没喝的热茶重新放回桌子,薄薄的眼皮微耷着,掩去半片苍蓝色的瞳孔。
“校长,其实你一直都有在提醒我,提醒我有没有想明白,有没有想、明、白。”
他止了两秒钟,好笑地继续:“你昨天问我,有没有想过哪怕一分钟,我对深秋抱有怎样的感情……”
他并不需要夜蛾正道的回答,目光垂直落在绿色的茶水表面上,用一种平缓的、波澜不惊的口吻,给了校长一个迟到的回答。
“那句话的重点,不是‘感情’,而是‘想’吧?”
要仔细想一想,想一想他的感情,也想一想有关九月深秋的所有。
夜蛾正道是在提醒他,不要太过想当然。
五条悟打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从惊人的容貌到深厚的家世,再到深不可测的实力,可以说他就是、也是唯一一个踩着世界天花板的男人。
站在天花板上睥睨万物,他能够看清万物的分分毫毫吗?
不能。
于是为了方便,他会习惯性地选择一视同仁。
因此,九月深秋也被他下意识地规划进了“一视同仁”的范围内。
因为一视同仁,所以并不会刻意地去约束自己的行为和思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她放在与乙骨忧太等人差不多的位置,不曾对她收敛过自己不合时宜的任性与胡闹。
五条悟从未考虑过,“喜欢”这种事,从一开始就是独一无二的,是不可以和任何事情混为一谈的。
嘴上说说的喜欢,和实际行动的喜欢,是截然不同的,他自己都看不透自己的喜欢属于哪一种,更别说旁观者。
深秋不信任他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做法本来就无法给她带去一星半点的信任与安全感。
身为最强,却无法让心仪的女孩信任自己,不是很可笑吗?
想到这里,五条悟深深呼出一口气,即使已经做了将近五个小时的心理准备,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仍旧能够感受到心口深处剧烈翻涌的浓浓挫败与懊恼。
“忧太说的没错,我真是个笨蛋啊。”
他的额头重重磕到茶桌上,而后一翻身,整个人仰面躺上地板,死尸一样一动不动。
太阳镜虚虚悬在他鼻尖上,也许下一秒就要掉下去,不过,没有人会再为他推眼镜了。
“既然已经想通,为什么还没有去池袋?”
“因为校长你还没有告诉我十年前的那件事情。”五条悟声音有气无力,“深秋究竟犯了什么错,让你们这群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对她闭口不谈。”
这句话充满了不满的指向性,但夜蛾正道的脸上却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很快又掩去。
得意门生稍微有点开窍了,知道将有关九月的事情放在自己的任性前面了。
勉强算是有进步吧。
“……咳,说起来,悟,有件事我忘了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