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沉默片刻,张和才瞪着眼看着他,忽然尖声道:“甚、甚么就赏你一张符?你当太上老君的符是谁想要就有的吗?等着!”
话落他把大红的灯笼插在巷口青砖的缝隙中,就在这大红的灯笼下打开箱子,铺开包袱,当着这唯一的观者,使了一整场“登仙路”。
待到这场大活使完,张和才从麻绳上下来,擦擦头上的汗,打怀中掏出一张黄符,递给男童。
“喏。”
男童欢喜接了符,还不等道谢,张和才手掌一展,又道:“给银子。”
男童怔了怔,呐呐摇头道:“我……我没钱。”
张和才道:“哦,没钱?没钱你叫我给你去求符?”
男童窘迫地摸遍了全身的口袋,终于从内衣兜中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糖稀,是糖人儿剩下的边角料融在一起化成的。
他捏了捏那块糖,伸手递给张和才道:“我只有这个。”
张和才接过来看了一眼,啧舌道:“你这个我找不开。”
男童一愣,道:“啊?”
张和才不耐道:“听不懂话?你这个我找不开,你还有别的没有?”
男童道:“我……我只有这个糖。”
“嗬,你瞧我今儿这个晦气。”
翻了个白眼,张和才掏出钱袋子,打开口袋掏出一两雪花细丝的足银,递给他道:“呐,这是找头,回去拿给你妈,叫她抓点儿药,再给你买身儿衣服,切块儿猪脸吃。”
男童呆呆接过银子,攥在手中,似有些疑惑,张和才突然猛赶两步,高声道:“还看甚么?还不赶紧走!那糖你可甭再想要回去!”
小孩叫他吓了一跳,大叫一声,转身跑了。
见他拐过转角奔逃而去了,张和才长吸口气,走去牛车边倚着,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歇了片刻,他把地上东西拾掇起来,走去巷口取下灯笼。
回到牛车边,他举起灯笼,面目微抬,将手中那块糖对着光看了一会。
不规则的糖块熔炼在一起,汇成一个晶莹剔透的琥珀,在灯笼映照下泛着铜金的光。
看了片刻,张和才忽笑了一下。
唇角拉上去,眼角弯下来,而细细褶皱藏于其间,在岑夜长巷唯一的一盏光下,他五官尽柔地舒展开来。
笑容转瞬即逝。
转身插好灯笼,张和才从车板上拉过水袋来冲洗干净,就着良夜,吃下了这块琥珀色的光。
而李敛站在灯影里看着他,无声也无表情。
那日过后,张和才许久没在府中见到李敛。
自从前回知道夏棠挨打,张和才实在担心她身体,隔三差五便要找个由头,去外院她们练功夫那儿瞧瞧。
去得勤,自然免不了撞见李敛,二人总要口角几句,可近来他虽常见夏棠,却少见李敛,这让张和才心中不安,不知道她又在憋甚么坏。
见着必要吵,不见又忐忑,张和才实在恨煞了这个冤家。
不过很快他便没空想这事儿了。
王府的书库淹了。
乌江府靠水,往常年年都下雨,今年打入夏以来却一场雨都没落,张和才心里还犯嘀咕着,聚了许久的水气便铺天盖地连下了两天,暴雨倾盆入黄土。
王府书库的檐角不知道叫甚么给挖开了,暴雨一下,整间书库淹了个七零八落,张和才知道后都快心疼疯了,叫上全府的闲手连夜抢救,十册抢出来八册,总算是挽回了些局面。
两日后天色放晴,他便敞了书库的大门,在门前空地列上青石晒书。
他晨起日头方晟,早早便去了,开书库门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张和才。”
张和才一扭头,见到了原地踏步的夏棠。
她做奔跑状,却原地踏步,望他道:“早。”
张和才一愣,心里软绵绵的,堆起笑来道:“小世女,您也早。这般早起练功啊?”
“啊。”夏棠点点头,道:“见着我师父没?”
张和才道:“谁没事儿去找她啊。”
夏棠道:“她不在这?”
张和才立马反应过来,忙道:“不在不在,奴婢给您看着,您歇歇罢。”
夏棠松了口气,停下脚步,弯腰拍打自己的腿,张和才连忙奔过来,单膝跪下,捏着她小腿,心疼道:“世女您去坐坐罢。”
夏棠摇头道:“不行,歇歇可以,坐下可就完了。”
张和才道:“您这怎么说的,坐坐怕甚么——”
“夏棠。”
一个笑岑岑女声打断他的话,张和才一抬首,正见背阳逆光,蹲在檐上下望的李敛。
夏棠见了她立马再度原地高抬着腿踏步起来,苦着脸道:“师父,我刚刚住脚。”
李敛看了眼张和才,垂垂眸,再抬眼盯住夏棠,轻笑一声忽道:“夏棠,注意了!”话落飞影一道,攀云直下。
夏棠大叫一声,抽出腰上短剑格挡,只听得当啷两声,她便被擒着脖子摁在了地上。
李敛笑道:“不错,能挡我三招了。”
起身放开她,李敛掸掸身上的灰土,一抬眸,正见张和才眼神怨毒地瞪着她。
顿了顿,李敛对夏棠道:“跑完这半圈去吃饭罢。”
夏棠不言,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李敛又笑道:“上过了课,今日下午便教你另外十招。”
夏棠这才重新跑起来,一溜烟便没影了。
目送她走远,李敛错开张和才视线,一言不发地转身上檐,张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李敛!”
李敛背身停一停,转过来道:“做甚么。”
张和才一愣,实未想到她真能停下,张了张口道:“你下来,王、王府的檐头是你想上便上的吗?”
又道:“我见着小世女颈子上的青了。”
说着说着,又气道:“你个天杀的小娘们儿,教功夫就教功夫,打甚么孩子!”
李敛在檐边坐下,一条腿松快快垂着,望住他的眼睛轻笑一声,道:“不打不成器。”
“放你娘的屁!哪儿来的歪理?”张和才破口骂道:“我看就该把你抓起来揍一顿。”
李敛蹙眉笑笑,一摆手,不与他多争,转身隐去了。
张和才心下有些奇怪,却并不多思,只撇撇嘴低咒几声,又进了书库。
晨起太早,府中各处正忙,现下暂无人帮手,张和才一人将堆在高处的湿书搬下来,取出晾晒在青石上,极重要的一些则先搁进一旁的蒸器中略蒸过再行晾晒。
书库在王府后侧,四下里静得很,他来去了几回,将书搁进蒸器,略擦了擦汗,随手拿起一本半干的《三国演义》绣像本翻了翻。
书看到一半,张和才忽听身后一人道:“你识字?”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本文明天入v,V后三更。
这一篇连载到现在,有人觉得好奇,这本书主角的冲突很激烈,情感进展却很缓慢,想这两个人没有什么可能在一起的火花,觉得相爱很艰难,我回复她说,你看我给你施个魔法。
哇啦。w
我用魔法打烂李敛的偏见,也希望能打烂你的偏见。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再艰难的事,一个魔法就解决了。
后边希望大家多留言,当然了,要是没什么想说的,花点钱不也行么(。
不开玩笑。
一切多谢你们了,我们后头见吧。
第二十二章
张和才吓得一哆嗦, 手中书落下去, 身后人影子一闪接住, 随手翻了翻。
张和才啐她一口,道:“看甚么看, 这是你看的东西吗?”话落一把抢了,小心摊在青石上,转头又讥讽道:“李女侠不飞远了找地儿喝酒去么?还跑回来做甚么?”
李敛环手笑笑, 道:“我不是女侠。”
又抬抬下巴道:“还得搬不少罢。”
她话语平平, 张和才几拳仿佛打在棉花上, 心下烦躁道:“不该你的事。”
李敛扭头望了眼氲着潮气的书库, 松开手, 挽起袖子朝里走。张和才惊瞪了下眼, 一把拉住她道:“你、你做甚么去?”
李敛道:“搬书。”
张和才道:“你搬书做甚么?”
李敛理所当然道:“晒书啊。”
张和才愣了愣, 一扒拉她, 烦躁道:“你干过活么你, 磨磨蹭蹭的,再给糟践了。”
李敛嗤笑一声, 道:“张老头儿, 你信不信我一刻钟做的, 比你半个时辰做的还多。”
张和才撇嘴道:“可拉倒吧。”
李敛拉开他的手,仍是要往里走, 张和才拉扯不住,只得任她自去。
二人一时不言,只频繁出入书库, 李敛学张和才将书一页页翻开,晒在青石上,干过了一刻,做得果如她所承诺一般多。
青石晾晒处尽了,李敛把手中一摞书搁下,对库中的张和才道:“张老头儿,没地方了。”
张和才捧书而出,恨恨道:“谁是老头儿,李敛你尽好别再这般称呼爷爷。”
李敛从善如流道:“行啊张老头儿,没问题张老头儿。”
张和才:“……”
他气得翻了个白眼,道:“书别搁地上,沾了灰弄不干净!”
李敛把书抱起来,二人将余下些搁在库前廊上,平平摊开阴干。淹得厉害的全部晒好,张和才自坐在一旁歇气儿,李敛则倚着栏杆,垂眼望地上的书。
看了片刻,她忽轻笑一声,自语道:“淹坏了,可惜。”
张和才闻言扭脸,随她视线看向地下,一本于三严的《临安帖》平展在她面前,书页上墨迹微氲,些许字迹边缘已不甚明晰了。
张和才心中也觉可惜,只他不大想附和李敛,冷哼道:“又不是无处可拓。”
李敛回过神,道:“纸贵如金。”
张和才摆摆手,轻蔑道:“甚么纸贵如金,建阳书坊的劣竹纸十文钱这么厚一打,绢花银丝纸也不过四十文罢了。”他中指与拇指比了个距离。
李敛一愣,道:“甚么是绢花银丝纸?”
张和才也愣了愣,反道:“你不知?”
李敛道:“不知。”
“嗬。”张和才话中显出些自得,傲慢道:“银丝纸都不知道,还敢称走南闯北的侠人。”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不过幽北邙山下飘零的一把杀人刀,既不走南闯北,也不是侠人。”
不及张和才反应,她又道:“甚么是银丝纸?”
张和才少有能压过李敛一头的地方,此刻整整袖口,得意道:“也无怪你不知道,绢花银丝纸可是从禁内流出来的东西,平凡人用不着。”
他略解释了一下银丝纸的压法,又道:“自银丝纸流进民间,内书堂虽还使着,大内却不用了,御笔的诏书纸前年就改做贴金的了。”
李敛道:“内书堂又是甚么?”
张和才撇嘴,斜眼看着李敛道:“你又不知?”
李敛倚着栏杆,环手笑笑,道:“不知。”
张和才也笑了一声,三分讥讽,七分快慰。
他道:“内书堂是皇上的恩典,教我们这些人识字的。能上书堂的人可不多,得是大福分才能进了,我年幼在宫中时托我爹福气,去上过两三年。”
李敛道:“哦,无怪你识字。”
“是。”张和才擦擦额上的汗,又道:“书堂里虽教得都是些简单东西,但也够学了,《千字文》《百家姓》不必说,四书五经也得读个囫囵,背书号书,背不出还得受罚。”
张和才说着说着话里带笑,双眸中微微有光,抬手给李敛比划。
“我进学时内书堂还不大,进了一年堂子搬了,扩了一倍,书堂很成规模时,皇上还调了大太监凉钰迁专门管了一阵子,又请了翰林来教书。”
他比划道:“进门有个神龛,没敬佛,敬的孔子仙师,大门上还有楹联,上头——”张和才笑出来,话语断了一时,“上头翰林编修冷荷,就是皇上命了来教我们的先生,在联上提得字,写‘学未到孔圣门墙,需努力趋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结果联上了没几日便叫人涂黑了,画了两只王八,只能扯下来。”
李敛随着张和才一同笑出来。
笑过了,她挑起眉道:“那得有人受了罚吧?”
“嗬,好说呢。”张和才道:“冷先生发了大脾气罢学,牵连了整个书堂的人,那半个月都过得惨烈。”
李敛笑道:“你知是谁画得王八?”
张和才道:“能不知么,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谁放个屁甚么味儿互相都知道。”
李敛道:“你们不说?”
张和才做了个表情,蔑然道:“说?姥姥。我们这样的人要还不互相帮衬着点儿,天下就彻底没有容身的地儿了。”
李敛抿嘴轻笑一下,望着他不言不语。
她不言语,张和才也渐渐住下嘴。
他方才吐露得痛快,现下那股劲头一过,想想自己说了甚么,又想想和谁说的,忽才觉出别扭来。
他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恼羞成怒道:“我、我说叫你别在这儿,瞧着了吧,就你在这儿瞎打听,耽误我工夫。”他猛一摆手,道:“你赶紧起开,别在我眼前瞎晃悠。”
李敛笑笑,道:“好,那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