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郑小陌说
时间:2021-01-22 08:52:14

  李敛看见了他包袱里的家伙什儿,喝了口酒,轻笑道:“张老头儿,你又拿这些玩意出来骗钱。”
  “谁是老头儿,爷爷才刚过而立!”张和才叫她气得脑仁疼,实在不想说话,摆手道:“李敛你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别在我面前晃悠了。”
  李敛根本不搭理他,仍道:“你骗钱做甚么?拿去赌?”
  张和才啐道:“你管我。”
  李敛道:“在王府中管家,你没少伸手捞吧?还出来骗甚么钱。”
  张和才怒道:“李敛,你少血口喷人!我张和才做事向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你——”
  他话还没完,李敛便被他这两个词逗得大笑起来。
  看她扶着额头团身笑得止不住,张和才恨得咬牙切齿,真恨不得扑上去撕烂她的脸。
  他气得站起身来,手指哆嗦着,指着李敛鼻子道:“行,你行,李敛你行。”
  话落寻了个人潮少散的所在,掏出麻绳放下去,背上包袱,顺着绳爬了下去。
  李敛兀自又笑了一会,一手擎锡壶,一手撑着身后,侧头看着张和才收了绳,寻着跑来的张林,二人说了几句话,朝街头另一侧走,没入人群去了。
  收回视线,李敛抬眸望着蓝天,静了一阵,喃喃自语道:“张公公,赌钱可不好啊……。”
 
 
第二十章 
  自五贤会一趟,李敛心中老有着些琢磨。
  那日张和才虽跑了,但她留了些心,果不其然从苏姨那打听到张和才虚报菜价的事。
  打听到这事儿后,不教夏棠功夫时李敛又四下里窜了几处,陆陆续续便又发现了些张和才伸手捞钱的地方,只他倒还留着些做仆从的底线,没盗取府库中的用物和官银。
  李敛回想,她每回看到张和才在王府里来去,躬着身子,脚下走得却极快,身子呼呼带风,怎么看都像跟着人身后出坏主意的马弁,再不济也要是个话本反派。
  可要说他贪了钱拿去大鱼大肉,她倒也不曾见过。
  在王府住下这些日子,李敛看出夏柳耽这人德也有那么三分,智也有那么三分,故而她实在有些想不透张和才为何能在景王府里立足,更想不透他捞了钱是去做甚么。
  因着这一些,她总觉着答应收张和才那天,景王爷可能是脑子给泡在尿里了。
  探得过这些事,李敛靠在梁上醉酒沉思,想了一夜,一夜也没想清楚。
  一夜过去,她做了个决定。
  她决定跟着沐休的张和才,瞧瞧他的一日。
  大早上起来带夏棠跑完圈,李敛放她去自修,自己跃上房檐,等张和才起来。
  张和才起得不晚,只不及她。
  蹲在檐上看他刷牙洗漱,将水泼在院里,等他与张林洒扫院中时李敛吃了个青团。
  二人收拾停当,取了早饭来吃过,张林便在屋中收拾杂耍用具,张和才则去填假条换牌子。
  李敛跟着他做完这些,又去到主院和王爷例行问了个安,交代好余事,他招呼上张林,二人去往东角门外,租了辆牛车,乘去了瓦市。
  一路跟着牛车,李敛耳听张和才嫌张林水中的矾搁少了,又骂张林黄符带得不够,那张贱嘴就没吐出过一个好词来。
  待到了瓦市,下牛车,二人寻了个热角准备撂下地。
  那热角有个乞者正仰面而躺,闭着眼在睡着,张和才上去一脚踢了他的乞碗,用脚把他踹醒,道:“这儿三爷的地盘,你滚一边儿要去。”
  李敛蹲在槐桑之上,垂眸看那乞丐连滚带爬地起来,张和才瞥了一眼,在他身背后嗤道:“林子瞧着没,明明全须全影儿一个,躺在这儿晾肚皮,这就是些个没脸没皮的玩意儿。”
  张林连诺应和。
  搁下箱子支起桌,张和才挽了袖子,压下嗓音开始吆喝。
  今年打开春乌江府的人就满得很,五贤会方过去不久,商事者也还留着不少。李敛半靠在冠枝之中,侧头看张和才吆喝一阵,起了个“画中仙”,很快便有许多人聚集过来。
  待人聚够了,张和才吹嘘了一番,和张林二人假意争执,翻了个“活死人”的大神通。
  轻笑一声,李敛渐渐放松下来,远望观瞧。
  这手段骗得过李敛一次,自然也骗得过人群中的平头百姓、光头百姓、还有少量烫头百姓,众人见他出事皆大骇欲奔走,在张和才从血泊中爬起来时,惊骇又转为了赞叹。
  收过一趟钱,李敛看着张和才叫张林去打水,冲洗了地上的鸡血,很快又开始吆喝起来。
  整个上午他几乎不休息,接连不断地耍,竟使了六个大活,小活更是不间断,二人收来的铜板很快便装满了一袋,被张和才塞在了箱中。
  盛夏的天极热,他本就略显富态,折腾了一上午,身上的圆领袍从里湿到外,水里捞出来的一团湿淋淋好白面。
  及到正午,人渐散回家去吃饭,余下街头的江湖人不爱看他耍,张和才终才停下来,擦擦汗道:“林子,你先回罢。”
  “哎。”
  张林收拾了东西,二人寻了个卖饼的摊子,花四文钱买了四个饼,两碗汤糊,张林吃三个,张和才吃一个。
  就着吃完了饭,张林回去王府,张和才则寻到一边街头换钱的人,与他讨价还价,将铜钱换了十两银子,又叫了辆车,置办了米面粮油,又买了些布匹,还险些和卖布的吵起来。
  李敛看他赶车而走,心中大抵便有了些数。
  京中的中监太监们,有些与宫中女官对食,有些则自去花钱给贱籍的青楼女子赎出身来,置了外宅,养在房中做姨太太。
  李敛跟在张和才身后,打了个哈欠,漠然看他挥鞭赶开路上的鹅群,驱车往郊外去。
  随着张和才一路朝北,二人渐行离城镇渐远,李敛也逐渐蹙起眉头。
  路上炊烟人家不断变少,张和才却不曾停车,行到最后,黄土通天一条大道,唯余不远处一间庙。
  娇娘置佛堂。
  望着远处那间小庙,李敛挑挑眉,低低冷笑了一声。
  她忽觉得有些没劲。
  又打了个哈欠,李敛在原地停下,立了片刻,才终又抬步跟上张和才的车。
  张和才毫无所察,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庙宇前,张和才下车,李敛上檐。
  蹲在瓦上,李敛听他高叫了一声:“喜儿——。”不刻里间便有人应声。
  庙宇门开,李敛垂首下望,见到里间出来一个幼童。孩子撑破天十二三岁,梳着总角,女声男相,脸上有大块黑斑,跛着一只脚。
  他笑岑岑道:“啊呀,张老公来啦。”话落又扭头朝里叫道:“阿爷,三叔,张老公又来啦!”
  张和才抬手拍了他脑袋一掌,骂道:“怪狗才,说甚么又。”
  喜儿并不反驳,笑嘻嘻地抬手抱他,张和才也弯下腰,使劲儿抱了抱他,面上的神情令李敛失语,令她不能生言。
  里间闻声而出三个老人,三个人一个削瘦,两个富态,削瘦那人面色蜡黄,三人看着精神却都不错。
  三个老人笑着拍张和才的肩背,招呼他朝里进,开口的声调尖而哑,仿佛几只垂垂老矣的囚鸭。
  那是有今生无来世的囚鸭,是半身早已陷在泥塘中的囚鸭。
  李敛蹲在檐上愣望着这一幕,半晌连动弹都不得。
  过了许时,待喜儿将车赶进寺庙后院李敛才回过神来,她飞奔去后院檐上,寻着交谈声拉开了一只瓦。
  接着,她看到了十几只囚鸭。
  老人多数须发皆白,仅有三四人两鬓斑白,十二个老去的阉人两个卧在床榻上,余下者皆围坐在地席上,除了喜儿,张和才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
  众人围在一处,先是叽叽喳喳讲些闲话,多是在说张和才的事,过没一阵张和才喝够了井水,凉快下来,从怀中掏出银袋子来,挨个开始分银子。
  他边分边道:“三哥,上回拿来的银子还够吗?”
  削瘦的那老公公朝旁人传着银两,笑答道:“上回甚么,不就是五日前么,哪儿能不够啊。”
  另一老人插言道:“是,和才,你出息啊,这些日子都来得这么勤了,要没你,我们这些老腌臜货都得饿死。”
  张和才立马瞪眼道:“刘通,你这话里有话啊。”
  三叔忙拉着道:“算了算了。”又道:“老通,你可得了吧,别再去那地方了。”
  张和才分银子的手一停,指着他尖声骂道:“刘通,你丫又去教坊,银子使光了是不是?跟你说了那些个小娘们儿没安好心没安好心,你他娘——”
  “和才,得了,别气上头。”
  众人皆拉着他,三叔又道:“老通的银子你给我,我管着他吃喝,他手上就不能有点闲钱。”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把那份银子给了三叔。
  分过了银子,张和才和众人又叙过一会话,大家各做各的去,尽皆散了。
  他和三叔朝外走,迎面见了喜儿,笑道:“糖人儿见着没?”
  喜儿高兴道:“见着了见着了。”
  张和才道:“见了怎么不吃了,天儿热,化了有你哭的。”
  喜儿道:“不打紧,我搁水井边上了,邹爷爷吃药嫌苦,我留给他。”
  张和才静了静,抬手摸摸他脑门,又冲三叔道:“邹叔他——”
  三叔摇了摇头。
  张和才便不再言语了。
  放了喜儿,他二人走到庙前,张和才检查了下车上的杂耍箱子,回首道:“三哥你回罢,我得空儿再来。”
  三叔道:“不急,我看你走。”
  张和才道:“好。”
  他回身两步,忽停一停,又自车上下来。
  伸出两手,张和才握了握三叔的手,三叔也握着他,二人的手紧紧抓着,如抓着这尘世间纤弱的一根蛛丝,抓着茫茫湛蓝中一根飞鸟的落羽。
  三叔低低道:“和才,三哥现在也给人做点事儿了,不紧着那么压你的肩膀,你要是不能来,就别强来,我们几块老货本来也是该死的命了,算不上甚么。”
  “……”
  张和才垂着面孔,并不言语。
  三叔抬手抱住他,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背,张和才叫他拍得一阵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待放开了,张和才动动肩背,笑道:“三哥,你甭担心我,府里还能没我一口吃的?”
  三叔望望他,也笑道:“好。”
  二人分开了,张和才随即上车,三叔立在庙门前看着他走远,直到车没在黄土大道尽头,他才吸了口气回到庙中。
  驱车回到瓦市,过午的日头还高悬,张和才还了牛车,寻了处热角,同上午一样,仍是撂地耍手艺。只缺了张林,他使不得大活就是了。
  耍了不过半个时辰,张和才身上原已半干的外袍便又尽湿透了,使完一个“脱画”,他回身去取别的物件,余光忽见左侧似立着个熟悉面孔。
  张和才浑身一悚,猛抬起头,正见了李敛面无表情,抱胸站在人堆中。
 
 
第二十一章 
  见李敛在此,张和才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便要瞪眼,谁知她只远远望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入了人潮之中。
  张和才愣了愣,再待回过神,李敛已经没了。
  他原以为她现身是打算踢他场子,谁知不是,他以为她要憋等到最后叫他出丑,谁知竟也不是。他不知她为何而来,更不知她为何而走,一切都莫名,莫名而难捉。
  张和才心里忐忑难安,烦躁得很,待演到华灯初上,他歇了场收起箱,去后头买卖铺户换了银两,乘上牛车,往回王府的路赶。
  牛车上并无支篷,仅有他手持的一盏灯笼,张和才心中有事儿,故而及到面前时,他方才看到站在巷子中央的男童,急忙拉住牛车。
  牛车虽不算快,张和才仍是险些跌了,待稳住了,他气得跳下车来,大骂道:“小鼻涕屎你黏路上了你?!这么大车往前赶你瞧不见啊?滚滚滚,走开点儿!”
  这男童梳着双髻,穿一身破旧粗布衣,衣上有补丁,只是洗得极干净。
  他似不闻他张和才所言,仰头看着他,笑嘻嘻道:“张神仙,你在这啊。”
  张和才一愣,感到一些熟悉。
  他立了一立,道:“你知道张三爷?”
  男童立刻道:“知道啊知道啊,张三爷,张神仙。”
  张和才扬了扬下颌,从鼻孔中出了口傲慢的气,慢道:“你倒算识相儿,下回记着天晚了,别站路中间儿,净给人下绊儿。”
  张和才掸掸衣袍,转身走去要上牛车,可一扭头,那男童却跟在他身后。
  张和才蹙眉道:“跟着我干甚么?”
  男童憨憨笑道:“张神仙,耍个神通。”
  张和才不耐道:“耍甚么神通,神仙不用歇着的啊?走走走,你赶紧走。”
  话落他伸手粗鲁推开那小孩,上了牛车,赶起车来。
  牛车辘辘前行,张和才坐了两条街,在估衣街长巷转弯时余光一瞥,忽然发现那小孩竟还跟在他身后。
  “嘿——”
  拉住牛,张和才扭头朝后喊道:“叫你走远点儿听不懂啊?”
  男童一路跑来,微喘着气停下片刻,仍是仰脸笑道:“张神仙,我好久没见你了,张神仙,你耍个神通吧。”
  张和才伸手一把揪住他后颈,朝外提溜,边走边道:“耍甚么神通,你三爷没那个空!打哪儿来的赶紧给我回哪儿去,你再敢跟着三爷,小心三爷抽你丫的。”
  一路给他掼到巷口,张和才指着外间道:“滚!”
  “……”
  男童仰着的脸低下去,手摸着后颈,片刻却又抬了起来。
  张和才以为他会哭,隐在檐影中的李敛也以为他会哭。
  可他没有哭。
  他笑嘻嘻地道:“张神仙,那您赏一张太上老君的符吧,我娘病了,我知道她喝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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